第11節(jié)
崔老道聽光頭說了一下午的書,眼睜睜看人家賺得盆滿缽滿,自己連一個大子兒也沒見著,這就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真覺得無地自容。此時天色將晚,想著一家老小又得挨餓,心中頗為無奈,垂頭喪氣剛想走。那個光頭卻將崔老道叫住,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切近,對崔老道深施一禮:“道爺,您辛苦?!?/br> 崔老道見人家客氣,連忙還禮道:“不敢當,仁兄辛苦,不知有何見教?” 光頭說:“今天借道長您的寶地,掙下了一天的吃喝,事先也沒言語一聲,還望道爺不要見怪。這么著吧,兄弟做個小東,請您吃個便飯,算是給您賠罪了,您看能不能賞個臉?” 崔老道心想:大伙兒聽膩了我這套《精忠岳飛傳》,我又不會說別的,活該掙不來錢,怪不得旁人。人家靠本事吃飯,憑能耐掙錢,如今還要請我吃飯,看意思是個外場人,正是求之不得,今天晚上不用挨餓了! 他心里高興,臉上不能帶出來,架子還得端足了,別讓人小瞧了,就對光頭說:“仁兄所言差矣,你我都是走江湖吃開口飯的人,人不親藝還親呢!按說你遠道而來,到了天津衛(wèi)的地面兒上,理應由貧道一盡地主之誼,擺桌置酒請你吃飯,怎好讓仁兄破費?可不怕你笑話,我這一整天一個大子兒沒掙,兜兒比臉還干凈,如此說來,貧道可就卻之不恭了?!?/br> 光頭這一天掙了不少錢,可那得分跟誰比,跟大鋪眼兒的買賣比起來,不過是鳳毛麟角,所以太好的大飯莊子不敢進,再說也犯不上,就他們倆沒必要擺一桌酒席宴,便在南門口找了一家二葷鋪。二葷鋪是過去老百姓吃的小飯館,有的連字號都沒有。門面也沒有大的,頂多一明一暗兩間屋,和大飯莊子不一樣,大飯莊子是暗灶,吃飯的看不見做飯的,這兒是明灶,灶頭設在門口,飯座要往里走。所謂“二葷”指的是頭蹄兒下水,過去有種說法“rou是一等葷,下水是二等葷”,rou賣得貴,下水卻便宜,進不起大飯莊子就上二葷鋪解饞。雖說簡簡單單家常便飯,但是哪家都有拿手的絕活兒,做得好了照樣客似云來,踢破門檻子,正是“座上客常滿,鍋中rou不空”。賣的酒沒有好酒,大酒壇子打開了散著賣,倆大子兒打上滿滿當當一白瓷杯,能有個一兩半不到二兩,到這兒來上一盤熘肝尖一杯酒,既過了酒癮又解了饞,吃完再來一碗扣鹵爛rou面墊底、高湯臥果兒溜縫,總共用不了幾個錢。在老時年間,這樣的小飯館遍地皆有。 光頭和崔老道進了南門口這家二葷鋪,點了一盤羊頭rou、切了兩大碗雜碎、四個羊眼珠子,大份的爆肚兒多放香菜,澆上剛炸的辣椒油,一個人面前擺上一杯酒,燒餅、面條先不忙。光頭告訴崔老道:“道爺您可別客氣,敞開兒了吃敞開兒了喝,不夠咱再要?!眱蓚€人一口酒一口rou,一邊吃一邊聊。崔老道本是個有名的大饞蟲,往常撂地說書掙的幾毛錢,還不夠一大家子人吃棒子面兒的,有日子沒見葷腥了,別看不是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可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對他來說,能吃上這些就不容易,一時間忘乎所以,顧不上吃相了,甩開腮幫子,撩開后槽牙,前一口還沒咽下去,后一口又往嘴里塞,好懸沒噎死,趕緊喝酒往下順,那個沒出息勁兒咱就別提了。 崔老道明白吃人家的嘴短,說話愈發(fā)恭敬客氣:“這位老板,老道我這吃相讓您見笑了。實不相瞞,我平日里撂地說書,可掙不出這份吃喝,時不時餓肚子,倒不是天津衛(wèi)的老少爺們兒不養(yǎng)活咱,實在是身上的能耐不濟,比不得老板您?!?/br> 光頭哈哈一笑,仰脖兒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招呼老板娘再給滿上一杯。那位問了,這個飯館兒沒伙計嗎?怎么是老板娘倒酒?您別忘了,二葷鋪小飯館兒不是大買賣,賣的全是便宜東西,雇不起伙計,都是老板連做帶端、老板娘打酒收錢。過去的婦女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輕易不能見生人,可那分人家。大門大戶的太太、小姐是這樣沒錯,窮老百姓卻沒那么多講究,尤其是干小飯館兒的,整天迎來送往,真有那耍得開的老板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往柜臺后邊一站,飯座兒來了連說帶笑還陪喝酒,都成招牌了。趕上好色沒出息的,看這家老板娘漂亮,天天來吃飯,有錢了切盤rou炒倆菜,沒錢了扔倆大子兒要盤花生米,吃什么放一邊,主要為了和老板娘套近乎,可頂多也就是便宜便宜嘴。 光頭滿上一杯酒,跟崔老道說:“道長言重了,咱一個鄉(xiāng)下老趕,哪稱得起什么老板,只不過老天爺疼咱們窮人,給咱的這張嘴能說幾句人話,靠著它吃不飽也餓不死,這就知足了?!?/br> 崔老道說:“老板您要是吃不飽,我就該餓死了。問句不該問的,白天您說的這段書,老道我略知一二,是天津衛(wèi)的真人真事,可沒您說得這么好聽,您是從哪兒得來的傳授?” 光頭笑道:“什么傳授不傳授的,咱這些跑江湖說野書的,哪個正經拜過師父學過藝?真要是得過傳授,咱還用頂著太陽就著黃土撂地畫鍋?早上茶館里說整本大套的書去了,誰還在街上混飯吃?不瞞您說,我是昨天在街上撿了張舊報紙,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上面三言五語寫了這么幾句,我才知道這個事兒,給他編纂編纂,說出來混口吃喝?!?/br> 崔老道聞聽此言暗暗吃驚:“光頭這段書說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居然是臨時胡編的?憑往常的見識、嘴上的本領,看了幾行報紙就能說一下午,掙好幾塊現大洋,這是多大的能耐?”趕忙敬了光頭一杯酒:“遇上您是貧道我的運氣,您無論如何也得傳給我一手兒,把這后邊的故事給我念叨念叨,等將來您去別處發(fā)財了,讓老道我在這兒混口飯吃。” 光頭說:“道爺,實話跟您說吧,今天這扣子拴住就完了,后文書我還沒來得及編,編也編不下去,明天一早我就奔保定走了。” 崔老道若有所悟,對光頭一挑大指:“罷了,您真是高人!” 光頭讓崔老道這么一捧也聽高興,嘴岔子咧得老大,借酒勁兒掏心掏肺地對崔老道說:“道爺,咱不是高人,只是個粗人,從來沒有什么高招兒。干咱這一行講究‘無風起浪’,這四個字掌握好了,沒有不賺錢的道理?!?/br> 崔老道不是平庸之輩,腦子轉得快,心知光頭要說真東西了,急忙豎起耳朵問道:“貧道我愿聞其詳,還求您賜教,何為‘無風起浪’?” 光頭酒后吐真言:“咱撂地干買賣的,不比書館中的先生,到書館聽書的大多是識文斷字之人,不說有多大的學問吧,反正胸無點墨的苦大力肯定不會去,也去不起,所以那兒的先生們都是高談闊論、講古比今。咱可不一樣,聽咱這玩意兒的,都是一睜眼就該著一天飯錢的窮老百姓,聽的是個新鮮、圖的是個過癮,要給他們講什么叫三氣周瑜、舌戰(zhàn)群儒,兩句話沒說完人家就不聽了,扭頭就得走,非得講街頭巷尾的奇聞逸事才留得住人。老百姓最愛聽什么?最愛聽身邊的事兒,這里頭太有講究了,說遠了不行,說近了也不行。往遠了說,你給他們講燕王掃北怎么建立的天津衛(wèi),那跟現如今的窮老百姓有什么關系?當然沒人愛聽;可往近了說,南門口哪家的媳婦兒偷人了,傳到本家耳朵里你可得挨揍,掙倆錢兒還不夠買膏藥呢!這個尺度不好把握。好比眼前這爆肚兒,哪兒都有爆肚兒,材料都一樣,怎么就單上你這兒吃,就是因為火候兒拿捏的好,欠一分不脆、多一分牙磣,就講究個恰到好處。咱說書也一樣,得讓聽書的好似知道,至少聽說過這么個事兒,可是知道的又不多,以為你能給說透了,卻聽不出你也是胡編亂造。再者甭管事兒大事兒小,必須夠得上一個奇字,無巧不成書那是套路,無奇不成書才高明,話到奇處字字絕,全指這個‘奇’字抓人。好比門口那個賣餛飩的,誰家的餛飩都是面皮rou餡,怎么就他家人多?別人鮮rou拌香油做餡兒都干不過他?就是因為人家有奇招兒絕活兒,面還是那個面,餡兒也還是那個餡兒,唯獨湯不一樣,用的是田雞腿兒調湯,哪兒都吃不出這個鮮味兒來。再者所謂評書,須是連評帶講,掰開揉碎添油加醋,為了聳人聽聞,必須有收有放,沒風卷起三尺浪,于無聲之處響驚雷,反正是怎么邪乎怎么來!” 正所謂“老龍常在沙灘臥,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崔老道本就是個吃貨,光頭用吃喝作比,當真讓崔老道受益匪淺、茅塞頓開。論嘴上的能耐,他倒不輸光頭,吃虧就吃在沒有新玩意兒,也是先入為主,翻來覆去就那一部《精忠岳飛傳》,說得都長了毛了,沒想過應該說別人沒說過的。這一下行了,回去編纂一個沒人聽過的好段子,何愁掙不來錢? 簡單地說吧,兩個人酒足飯飽,出了二葷鋪拱手辭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湖上有緣再見。崔老道喝得迷迷糊糊,別過那個大光頭,一路往前亂走。他是吃飽喝足了,家里那幾張嘴里可還沒著落,出來一整天空手而回,如何對得起一家老???干脆找個沒人的地方忍一宿,想出幾個出奇的段子,明天掙了錢再回去。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不知不覺行至一處,抬眼一看是城隍廟,崔老道微微點頭,自己跟自己說:“這個地方倒是冷清,沒人打擾正好想想段子,今天老道我就夜宿城隍廟了!” 4 城隍廟在天津城的西北角,門口臭水坑是民間俗稱的“鬼坑”。以前天津城四個城角各有一個大水坑,俗傳這四個大坑是“一坑銀子一坑鬼,一坑官帽一坑水”。怎么講呢?西南角的是“水坑”,不僅面積大,水也很深,直通赤龍河,老百姓也將此處稱為“大水溝”;東北角是“銀子坑”,這一帶位置最好,上風上水,有前朝的官銀號,住戶非富即貴,全是有錢有勢的大財主;東南角是“官帽坑”,老時年間開科取士的貢院在此,出過很多當官的,所以說是官帽坑;西北角是“鬼坑”,是因為水坑在城隍廟大門口。城隍爺陰間的司管,老百姓認為這一帶的陰氣最重,周圍的買賣大多是扎彩鋪、杠房、棺材鋪,另外殺牛宰羊的屠戶也不少,在水坑邊兒上干活兒,不要的下水和臟東西都往坑里倒。 且說崔老道喝得瞇瞪轉向,想在城隍廟里對付一宿。這座城隍廟規(guī)模不小,始建于明代,荒廢于民國。以前四月初一城隍爺的壽誕,那是個大日子,天津城里得開廟會,廟前邊張燈結彩、搭臺造棚,連唱七天大戲。戲棚兩側有個對子,崔老道至今還記得。上聯(lián)是“善報惡報,循環(huán)果報,早報晚報,如何不報”,下聯(lián)是“名場利場,無非戲場,上場下場,都在當場”。初六、初八這兩天還要恭請城隍爺出巡,初六這天出巡,只在廟門口轉一圈,不上遠處去,出罷即歸。初八是重頭戲,這一天名為“鬼會”,地方上出人抬上城隍爺的神像,按照提前規(guī)定好的路線巡城,后面跟隨一隊隊踩高蹺的,敲鑼打鼓熱鬧極了。不過抬著出巡的神像可不是供在廟中的那座,且不說抬不抬得動,萬一掉在地上摔了,觸怒了神靈,誰擔待得起?因此抬上出巡的城隍爺是用葦子編的另一尊,外邊糊上紙畫上金身,大小一般無二,平時擺在后殿,專趕在廟會巡城的時候抬出來。當年還有大清朝的時候,崔老道主持過巡城廟會,一天下來可以掙十幾兩銀子。而今到了民國,城隍廟也已破敗不堪,推開廟門邁步進去,但見蛛網密布、塵埃久積,差點兒嗆了他一個跟頭。殿中神像供桌仍在,城隍爺端坐中間,判官、小鬼分列兩旁。城隍爺統(tǒng)轄一城陰司,九河下梢的孤魂野鬼,全歸這座城隍廟管。兩旁的配殿曾是義莊,慢說是住宿,誰有膽子三更半夜進來?崔老道不在乎,他吃的就是這碗飯,廟宇縱然破敗,勉強也可容身,撣了撣塵土往供桌底下一躺,腦子里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攢個什么段子掙錢? 在天津衛(wèi)說書太難了,“河東河西、上角下角”的老少爺們兒,甭管有沒有錢,個頂個是聽玩意兒的行家,一開口三句兩句就聽得出好壞,沒真本事可攏不住人。你這剛說一上句,下句馬上就能接上來,行話這叫“刨底”,底都讓人刨了誰還聽你的書?所謂“生書熟戲”,非得找一個從來沒人說過的好段子,那才掙得到錢。白天在南門口說書的光頭是個能人,憑撿來的報紙上三五句話,就能編出一大套玩意兒,他不掙錢誰掙錢?枉我崔老道號稱鐵嘴霸王活子牙,氣死諸葛亮、賽過劉伯溫,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載,在天津衛(wèi)也是有名有號的,行走江湖這么多年,肚子里有的是貨,我怎么就編不出來?憑什么他行我就不行?不成,我非得編個拿人的,勾住大伙兒的腮幫子,讓一街兩巷的人也高看我一眼,掙幾塊錢拿回去,一家老小就不用喝西北風了。 正當崔老道胡思亂想之際,城隍廟中刮起一陣旋風,吹得崔老道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廟中原本黑燈瞎火,又讓飛灰迷得睜不開眼,但覺廟門打開了,走進來一個人,卻看不見是誰。此人說話挺客氣:“崔道爺?您上這兒干什么來了?” 崔老道聽來者認得他,以為是聽過他說書的人,不好意思說沒掙錢回不了家,遮羞臉兒說:“承問承問,老道我走到此處,見天色不早了,只好找城隍爺尋個宿兒,順便想想明天說什么書。” 剛進廟的那位說:“崔道爺的書我沒少聽,您最拿手的是《精忠岳飛傳》,明天還講這個不成?” 崔老道忙說:“《說岳》乃貧道的頂門杠子、看家的本事,可也不能天天說,明天咱來一段別的書?!?/br> 那位說:“那敢情好,但不知道爺要說哪段書?” 一句話問得崔老道啞口無言,《精忠岳飛傳》是不能再說了,可想了半天他也沒想好明天說什么。 那位說:“崔道爺,當年不是有《金刀李四海》這件公案嗎?您怎么不說這段書?” 崔老道嘴上能耐慣了,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載,好意思說沒聽過嗎?只得敷衍道:“對對,您說得不錯,這件公案確實有意思,無奈這陳年舊事、相隔久遠,貧道……記不太全了。” 那位說:“不要緊,《金刀李四?!愤@件公案里頭的前因后果,我記得還挺詳細,要不我給您念叨念叨?幫助您回想回想?” 崔老道忙說:“那可太好了,您快給我說說,怎么個金刀李四海?” 那個人坐在崔老道對面,說出這件公案的來龍去脈,直聽得崔老道目瞪口呆。 不知不覺天交五鼓、雞鳴四起。崔老道迷迷糊糊睜開眼,見自己仍躺在城隍廟大殿的供桌之下,心里覺得古怪,剛才說話的人哪兒去了?爬起身四下里一看,殿中大門緊閉,哪里還有旁人?狐貍、刺猬也許有那么一只半只,要說活人,可只有崔老道一個。昨天夜里是誰說話?城隍廟的牛頭馬面?判官小鬼?抑或城隍老爺? 崔老道仿佛在城隍廟中做了一個夢,夢中聽來的話卻記得真真切切,他生怕忘了,趕緊一打挺坐起身來,將那段《金刀李四?!吩谛闹羞^了兩遍。暗道一聲“僥幸”,天助老道我得了這個段子,這要是在南門口一說那還了得?我這說書的都上癮,何況那些聽書的?倒不如我趁熱打鐵,今天就說這段書了! 此時天色還早,崔老道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打城隍廟里出來,一路走到南門口,找了一個賣早點的,頭天一個子兒沒掙,身上沒錢吃飯,又得跟賣早點的賒賬。南門口做小買賣的都認識崔老道,有時候也聽他說書,平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也備不住有個手短的時候,窮人可憐窮人,賒上一次兩次這都沒什么。賣早點的給崔老道盛了一碗豆腐腦,多舀了半勺鹵子,又拿了倆燒餅,告訴他先吃著,等有了錢再還。崔老道也不客氣,心想:今天這段書說了,就能見著錢了,連同以前的賬一并還了,吃飽喝足來到平日里撂地說書的地方。過了晌午,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漸多。崔老道覺得時候到了,開口唱到:“福字添來喜沖沖,福緣善慶降玉瓶;福如東海長流水,恨福來遲身穿大紅?!?/br> 崔老道在這兒一唱,三三兩兩引來幾個閑人,全是家門口的街坊四鄰,說話也不外道,一看崔老道準備開書了,其中有一位打趣說:“恁么的崔道爺,您今兒個又說精忠報國的岳元帥?不如您喝口水歇會兒,我來替您講,您看咱來哪段兒?是誅仙陣大破連環(huán)馬,還是十八羅漢斗大鵬?是楊再興誤走小商河,還是牛頭山高寵挑滑車?我保證從頭說到尾,灑不了湯漏不了水,您看怎么樣?” 老話說“京油子、衛(wèi)嘴子”,老天津衛(wèi)的話茬子厲害,這位說話連挖苦帶損找樂子,崔老道還不能急。成天在街上說書,什么人都能碰上,三五句話就給說急了,這一天還不夠打架拌嘴的,書也甭說了,錢也甭掙了。再說崔老道心里頭也明白,人家沒把你當外人才跟你逗,不然理都不理你,下巴頦沖天——眼里就沒你這么個人。如若為這個翻了臉,那叫“不吃話”,以后可就沒朋友了。不過崔老道是什么人?指著嘴吃飯、靠著嘴穿衣,怎么可能吃這個虧?他的嘴皮子也不饒人,當下說道:“這真叫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想不到老道我這點兒衣缽還有了傳承?!?/br> 在場的眾人聽得哈哈大笑,看著那位嘴欠的心說:讓你多嘴,這一下成了崔老道的徒弟了,俗話說“師徒如父子”,一下子就小了一輩兒,這就算吃虧了。 崔老道久在江湖上混跡,要多圓滑有多圓滑,什么人他也不得罪,縱然把便宜找回來了,也絕不能讓這位下不來臺,緊接著又說:“您把老道我這點兒能耐學去,說出來一準兒比我高明,老道我就該沒飯吃了。可我知道,您也是養(yǎng)兒養(yǎng)女的人,怎么能不心疼我呢?還是讓老道我伺候各位吧!不過您剛才說得太對了,《精忠岳飛傳》再好聽,卻不能天天說,為什么呢?俗話說得叫——鹽多了不咸、醋多了不酸,渤海灣里的大對蝦好吃,一天三頓、一頓二十斤,連吃上十天半個月也受不了。東西再好不能見天兒吃,聽書也是如此,咱得換換樣兒了。今天老道我就給各位換段兒新的,好不好不敢說,卻擔保沒人講過,除了我這兒您上哪兒也聽不著,您可聽好了,這段書有個名目,喚作《金刀李四?!罚 ?/br> 崔老道在這南門口算卦說書這么多年,除了《精忠岳飛傳》,真沒聽他說過別的,此刻開了新書,扯著脖子連說帶比畫,唾沫星子橫飛,引得過往的行人紛紛圍攏上前。欲知崔老道說的《金刀李四?!肪烤谷绾?,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章 金刀李四海(中) 1 摔碎瑤琴鳳尾寒, 子期不在對誰彈; 春風滿面皆朋友, 欲尋知音難上難。 幾句閑詞道罷,咱們書開正文。各位老少爺們兒您聽好了,今天咱說的這段書,雖說也是三回五扣一坨子,可老道我經師不到、學藝不周,又是頭一回說這段書,保不齊有個崩瓜掉字兒吃栗子,一來一往的您各位多多包涵。 剛才這段兒詩文講的是哪兩位呢?不用我說您也聽得出來,正是俞伯牙和鐘子期。那俞伯牙乃是晉國上大夫,身份尊貴,鐘子期卻只是山中的樵夫,以砍柴為生。雖然地位懸殊,俞伯牙卻視鐘子期為知音,一曲《高山流水》奏罷,彈者動情,聽者沉醉,相敬相惜。鐘子期死后,俞伯牙把琴摔爛了,終生不再復奏一曲。這二位的交情,天下人無不敬佩。正所謂“一貴一賤交情乃現,一死一生乃見交情”。提到交朋友,還有這么一個說法“寧學桃園三結義,不學瓦崗一爐香”,什么意思呢?當初劉、關、張?zhí)覉@三結義,甭管是賞金封侯還是天各一方,手足之情就沒斷過,哥兒仨好了一輩子,那是交朋友的典范;瓦崗一爐香說的是瓦崗寨賈家樓四十六友,也是一個頭磕在地上,到后來為了各自的利益拔了香頭子,四分五裂,以至于兄弟相殘,不復當年結拜之情。當中只有一位例外,誰呀?正是馬踏黃河兩岸、锏打三十六府,交友賽孟嘗、孝母似專諸,名頭蓋了山東半邊天的神拳太保。這位秦瓊秦叔寶,人稱秦二爺,為了朋友兩肋插刀、當锏賣馬,那叫有求必應,交友遍天下,提起秦二爺的名號天底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沒有不挑大拇指的。交朋友人家算交到家了。 從信陵君、孟嘗君到宋江、秦瓊,咱們說這些人都是古時好交朋友的典范。那位說交朋友有什么用呢?有的人想不開,有錢自己花不好嗎,吃點兒什么不好呢?何必仗義疏財?您可別忘了,錢財乃身外之物,生帶不來,死帶不去,況且一個人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包打天下,什么事都能自己解決,命再好也有個三起三落。比方說一個人運氣不行,干什么都不成,但是世上之人形形色色,這個人運氣不好,做事難成,卻有那運氣好的人,如若跟這樣的人交朋友,原本成不了的事也許就成了。想當年信陵君那是何等尊貴,尚且用得上雞鳴狗盜之徒,更何況平頭老百姓呢? 閑言少敘,撇開稀的撈干的、撂下遠的說近的。當初咱天津衛(wèi)有這么一位孟員外,也是出了名好交朋友的。雖是天津人,卻不在城里頭住,出西門三十里地,有這么一個地名叫楊柳青,是那個地方的員外爺。員外這兩個字不是誰想叫就能叫的,頂得上半個官職,只因沒有實權,是官員以外的,故此稱為員外,大多是花錢捐來的,也有品級,也吃朝廷俸祿。到后來地主豪紳、有錢的富戶都可以稱員外,但無論如何非得是有錢有勢、富甲一方的才行。您見過哪個叫花子、打八岔的敢稱員外? 孟員外早先家里日子過得不錯,不敢說大門大戶趁多少錢,倒也有房有地開著買賣,豐衣足食、吃喝不愁,一家子過得其樂融融。這個孟員外最好交朋友,城里城外、上上下下相熟之人不少,也是到處有朋友。可有一節(jié),這些個人多為酒rou之交,成天在一起花天酒地、胡吃海塞,那真叫前呼后擁、眾星捧月一般??墒浅Q缘馈盎茧y見真情”,怎么看夠不夠朋友?非得到了趕事兒的時候,方才看得出來交情深淺。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誰也備不住有個倒霉的時候,到后來孟員外家倒了霉,遭了一把天火。這把火著得太大了,那真叫烏云覆大地、紅光遮半天,千道金蛇舞、萬座火焰山,高樓大廈頃刻倒、雕梁畫棟片時完,天降殺人劍、水火最無情,直把前邊的買賣、后邊的宅子,連同家里的金銀細軟一點沒剩下,干干凈凈的燒成了一片白地。多大的財主也禁不住這一把火,此后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地了。萬幸家里人都還平安,沒有燒死燒傷的,可是家產全部付之一炬,什么都沒有了,這往后這日子怎么過,吃飯都沒著落了。無奈之下一家三口帶上老娘,在殘磚敗瓦上搭了一座窩棚容身,冬天灌風、夏天漏雨,一陣風吹過來,頂子都晃悠,進門兒就脫鞋,脫鞋就上炕,一家人窩在鋪上,連床被子都沒有,整天忍饑挨餓,勉強過活。孟員外看著全家老小唉聲嘆氣,跟媳婦兒說:“家里的,你不必嘆氣,別忘了我在外邊這些年可沒閑著,凈交朋友了,等我出去找?guī)讉€朋友湊點兒本錢,再把買賣開起來,過不了一年半載,便可恢復家業(yè)?!?/br> 話是這么說,孟員外可也明白,世上什么事最難?莫過于找人家借錢。上山擒虎易,開口求人難,而開口求人借錢,則是難上加難,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張這個嘴。奈何眼下沒了活路,不張嘴也不行了,再難也得去。按照交情深淺,挨家的這么一去,這才發(fā)現人情似紙,乃至于比紙還??!只落得個心灰意懶,怎么呢?他交的這些朋友里沒一個用得上的。常言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些人聽說孟員外家遭了一把天火,偌大一個家業(yè)燒得干干凈凈,如今成了分文皆無的窮光蛋,打早兒就防備著他來借錢,有的假意推脫,有的避而不見,還有狠的,吩咐手底下人,只要姓孟的上門,倆嘴巴外帶一蹬罐兒,怎么來的怎么給我打將回去。這就叫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孟員外萬般無奈,兩手空空回到家中,把出去借錢的遭遇跟夫人說了一遍。夫人也替他不平,無奈眼瞅家里揭不開鍋了,自己餓上三頓兩頓的,忍忍也就過去了,老的小的還都等著吃飯呢,便對員外說:“早時也聽你說過,城里有一位開綢緞莊的龐三爺跟你有交情,那是個大家人戶,倒不如你上門去求求他?人家手指頭當中漏出來的、牙縫兒里邊剔出來的,也夠咱對付上一陣子?!?/br> 孟員外知道媳婦兒說的這位,大號叫龐元慶,天津衛(wèi)人稱龐三爺,絕對是位響當當的人物,大小的綢緞莊開了五六家,專營江南絲綢,每年包好幾條船,順著運河到蘇、杭二州采辦貨物,賺了大錢,發(fā)了大財。他是跟這位龐三爺認識,卻說不上有什么交情,無非喝過幾次酒,還算聊得上來,僅此而已,并沒有多熟,況且足有兩年多沒見了,不然出去借錢的時候,怎么沒想到這位龐三爺呢!可又想不到別人了,能找的已經找遍了,只得厚起臉皮,去到龐三爺的府上求告求告,多說點兒好話,萬一趕上人家這兩天心氣兒順,說不定真能借個一星半點兒的,也夠老的小的吃飯了。 孟員外來到龐家一看,真不愧是大富之家,兩扇廣亮大門氣派非凡,門前有上馬石、下馬石,立著拴馬的樁子,臺階上放著幾條懶凳,幾個小伙計坐在門房喝茶聊天兒,一看有人登門求見,趕緊跑進去稟報。沒過多一會兒,幾個下人簇擁著龐三爺打門里出來。孟員外一看,罷了,還得說是龐元慶龐三爺,人家這才是大財主,一身上下穿綢裹緞、養(yǎng)尊處優(yōu)、紅光滿面,從里到外透著一股子貴氣。別的不說,單說這身衣服扔著賣也值幾十兩銀子,正經的江南絲綢,上繡團花朵朵,再看這花兒繡的,瓣是瓣、葉是葉,最好的繡工一天頂多繡一寸。過去有錢人穿衣服講究到什么程度呢?衣服上繡的花按照四季三時這么來,春賞海棠夏觀蓮,秋開芙蓉冬梅寒,講究不同的季節(jié)穿不同的花,應不同的景兒。再說這“三時”,一樣的衣服一做三件,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一樣,繡的花卻不同,早上起來穿的這件上繡一個花骨朵;吃過午飯換上一件,衣服上繡的這朵花是開的,花團錦簇、姹紫嫣紅;吃過晚飯再換一件,這朵花已經凋謝了,紅衰翠減、暗香疏影。這叫一日三開箱,意思是一天得換三次衣服,過去都是有錢又有閑的大財主才這么穿。 孟員外看看龐三爺這身穿著打扮,再低頭看看自己這身破衣服,不由得自慚形穢,想起之前借錢四處碰壁,心里頭一個勁兒打鼓,暗想:龐三爺腰纏萬貫,我卻一貧如洗,連飯都吃不上了,何止是一天一地的差別,以前也沒有太大的交情,他能認我這個窮朋友嗎? 正當他躊躇不決之時,龐三爺已經來在了門口,降階相迎,抱拳拱手道:“聽底下人回稟,說是打楊柳青來了個故交,我思來想去在那邊也不認識別人,估摸就是兄弟你。自從上次一別,你我二人可有日子沒見了,想死哥哥我了,快快請進,咱哥兒倆好好聊聊。”說罷走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孟員外,攜手攬腕往里就走。孟員外受寵若驚,腦袋瓜子好一陣發(fā)蒙,任由龐三爺拽著進了屋。 到得廳堂之上,分賓主落座。有下人把茶沏好了,又端過來幾盤糕餅點心、干鮮果品。兩個人一邊喝茶一邊敘話,東拉西扯、天南海北什么都聊。龐三爺說什么,孟員外就應承著,始終心不在焉,幾次想開口提借錢的事兒,話到口邊又咽進了肚子。為什么呢?他尋思龐三爺可能還不知道我落魄了,才會如此款待我,借錢的話一出口,準和別人一樣把我攆出去。人家家大業(yè)大,我卻落得如此田地,真是天壤之別,如何開得了口?再加上龐三爺不跟他見外,也是買賣人,把生意場上來來往往的事情這么一聊,孟員外更找不到開口借錢的機會了。這個話上不來下不去堵在嗓子眼兒,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哥兒倆聊了半天,時候就不早了。眼看紅日西沉,天色近晚,龐元慶吩咐下人準備晚飯。家中的使喚人不少,廚子、管家、丫鬟、老媽子一齊忙活,端湯上菜,安排酒宴,飯菜擺了滿滿一大桌子,又把酒給斟滿了。哥兒倆入了席,把酒言歡。有錢的大財主在家款待朋友,那都不用問,全是好東西,一桌的雞鴨魚rou、山珍海味。孟員外落難以來,平日里凈喝西北風了,幾杯酒下肚,也不端架子了,狼吞虎咽好一通胡吃海塞。有下人在一旁伺候斟酒布菜,龐三爺陪著聊天兒,二人推杯換盞,酒酣耳熱。怎么吃怎么喝聊什么暫且不提,這一頓飯直吃到二更天前后。要說這孟員外也沒什么起子,連吃帶喝落了個溝滿壕平,到最后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穩(wěn)了。龐元慶讓手底下人準備了一間客房,將他扶去屋中安歇。 孟員外借酒勁兒睡了個昏天黑地,這一夜無話,轉過天來,睜眼一瞧,我這是在哪兒呢?再往四周一看,屋里的家居擺設、床上鋪的蓋的都夠講究的。我們家不是燒沒了嗎?如今一家子人擠在破瓦寒窯忍饑挨餓,怎么會睡到這么好的地方,難道是我身在夢中不成?一個人坐在床上,腦袋里昏昏沉沉想了半天,這才記起昨夜喝得大醉,借宿在龐元慶龐三爺家中,心里這個后悔??!暗怪自己沒出息,本是想找龐三爺借幾個錢渡過難關,居然酒后失態(tài),醉臥于此。我是吃飽喝足了,家中妻兒老小可還挨餓呢,唉!無論如何,今天我也得跟龐三爺把話說明白了。 孟員外頭昏腦漲地爬起身來,有個家仆打扮的人聽見動靜推門進屋,瞧見孟員外醒了,趕忙端盆打水,伺候他洗臉穿衣。可真夠周到的,這邊給他備了里外三新的整套衣服,洗漱更衣完畢,早飯也安排好了。孟員外吃早飯的時候問家仆:“這位管家,你們老爺在哪屋?待會兒勞煩替我引個路。” 家仆恭恭敬敬地說:“員外爺,我們家老爺一大早出門了,臨走吩咐小的好好伺候您,他今天怕是趕不回來了。這不,特地給您留了一兩銀子,讓您待悶了就出去遛遛,有什么事等他回來再說?!?/br> 孟員外一聽,那就等吧,吃罷早飯,為了排遣心中煩悶,揣上一兩銀子從龐家出來,這兒瞅瞅那兒逛逛。天津城里那是多熱鬧,大街小巷人來人往,做買的做賣的應有盡有。孟員外身上有了錢,腰桿兒就硬了,一時得意忘形,連吃帶喝再看看玩意兒,一天下來把這一兩銀子全花了。趕等天色擦黑,街上人越來越少,孟員外開始后悔了,心想:龐三爺今天回來了還好,借來錢我就回家了,萬一他沒回來,或者說不愿意借我錢,我身上分文無有,回去怎么跟夫人交代?本來有這一兩銀子,帶回家也能對付些日子,我怎么給花了呢?孟員外臊眉耷眼回到龐家,找到那個伺候他的家仆一問,龐元慶還沒回來。他無可奈何,心事重重又住了一宿。 再轉過天來,家仆伺候孟員外吃過早飯,仍是拿出了一兩銀子遞過來,讓他出去散心,隨便吃隨便玩,晚上回來睡覺。書要簡言,此后天天如此,也不知龐三爺出門去談什么生意了,一直沒顧得上回來,孟員外在這兒干等,每天住在人家府上,有下人伺候洗漱吃喝,早上給他一兩銀子,讓他出去東游西逛,不愿意出去,就在府上飲酒喝茶,樂意干什么干什么,底下人不曾有半點怠慢,一晃住了三個多月。孟員外實在等不起了,心里頭惦記家里人,又不知龐三爺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什么時候才能借給他錢,便將每天這一兩銀子花一半留一半兒,攢下這么十幾兩,心說:我也甭借錢了,眼瞅快過年了,再不回去一家老小只怕全得餓死,有了這十幾兩銀子,帶回家先把年關對付過去,余下的做個小買賣也夠了。于是跟家丁打了個招呼,打龐家出來,直奔楊柳青。 一路上歸心似箭,尋思我這一出門三個多月,心也是夠大的。我在龐家有吃有喝,一天還有一兩銀子的零花錢,天津城逛了幾個遍,也不知道家里過成什么樣了,越想越是擔心,腳底下攢勁兒,趕緊往家走。別的不說,先買點兒好吃的,糕餅、醬rou裹了一大包,帶回去讓一家老小解解饞。孟大爺緊趕慢趕,來到家門口不看則可,看罷他是大吃了一驚! 2 崔老道說到此處,拿眼掃了掃圍著聽書的這些人,一個個瞪著眼豎著耳,聽得聚精會神,腮幫子全被勾上了,就等著聽后邊的結果。崔老道拴上扣子可就不說了,聽書的人們滿臉的詫異,你一言我一語地問崔老道:這孟員外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何會大吃一驚?是他媳婦兒跟別人過了,還是一家老小全餓死了? 崔老道一看火候到了,知道該要錢了,趕緊抱拳拱手說道:“各位老少爺們兒,后文書問別人不靈,不怕您出去打聽去,整個天津衛(wèi)只有老道我一個人知道,也有心接著伺候眾位,再給您往下念叨念叨,可無奈家中還有好幾張嘴等著吃飯。昨天就干瞪眼餓了一天,今天您聽痛快了甩手一走,老道一家還得挨餓。沒別的,有錢您捧個錢場,今天餓不死我,接著給您說書;要說您出來的慌張,忘了帶錢,也不要緊,站腳助威幫個人力,我一樣承您的情?!?/br> 一番話說完了,拿出一個小笸籮,聽書的人明白該掏錢了。這會兒腮幫子都被勾起來了,聽了這么多年書,可還真沒人會說這段兒。咱們之前說過,老天津衛(wèi)的耳音高,不好糊弄,但是只要你的玩意兒好,那也是毫不吝嗇,肯定捧你。今天崔老道這段《金刀李四?!吠τ幸馑?,還沒說到書膽就這么抓人,真要是往下說,指不定多熱鬧呢!掏幾個錢也值了。當場你給仨我給倆,紛紛往笸籮里扔銅子兒。崔老道口中連道“辛苦”,一圈轉下來,笸籮裝了小半下,足有這么四五塊錢,心里這叫一個痛快。等會兒說完了書,什么好吃買什么,回家包餃子撈面,今天就算過年了。崔老道把錢收在懷里,再次行了個禮,這才書接前文: 前文書正說到孟員外打龐家出來,用攢下的錢買了一堆吃食,緊趕慢趕往家走,一路回到楊柳青。到了住處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怎么回事兒呢?此前被燒毀的宅院竟又蓋了回來,前邊的店鋪,后邊的宅子,一間不缺、半間不少,蓋得磨磚對縫、碧瓦朱檐,比原先的還氣派,心說:這是誰呀?房子雖然燒了,可這地還是我們家的,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在我這兒蓋房?哪有這么欺負人的?難不成老婆孩子日子過不下去了,把地給賣了?那也得跟我這當家的說一聲?。?/br> 孟員外心中惱火,越想越生氣,正待上前砸門,大門左右一分,走出來一位夫人,穿戴光鮮齊整,手端一個臉盆,看意思是要倒水。孟員外定睛一看,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夫人,這位孟大奶奶!當時眉毛都立起來了,一股子邪火直撞腦門子,心說:我這才走了多長時間,這家占了我的地不說,怎么連我媳婦兒都收了房?騎在脖子上拉屎也得有個分寸,拉干的我扒拉下去,拉稀的我找塊布擦擦,這可明擺著是騎在我脖子上拉痢疾,欺負我還得往死里惡心我,當真是欺人太甚!念及此處,火往上撞,立即沖上前去,一把將媳婦兒的手腕子攥住了,惡狠狠地問道:“我這三個多月沒回家,你居然不守婦道靠了人兒,你吃不了苦罪倒也罷了,我那老娘和孩兒讓你們趕去了哪里?你倒給我說說,究竟是哪一家這么欺負我?” 孟大奶奶見當家的回來了,當真又驚又喜,反問道:“你在這兒胡言亂語什么?這不是咱自己家嗎?” 孟員外莫名其妙:“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咱們家分明被一把大火燒成了白地,連買賣帶宅院全沒了,全家老小擠在破瓦寒窯當中,吃不上喝不上,我才進城找龐三爺借錢,這一去三個月,又不曾讓人給你帶錢回來,何以又起了一座宅子?還說這是我家?” 書中代言,這是怎么回事兒呢?原來這位龐元慶龐三爺,真乃交朋友的典范,早聽說孟員外家遭不幸,也知道他去找以前的狐朋狗友借錢翻身,可是沒一個人借給他。當初怎么吃怎么喝,好得都跟一個人似的,等孟員外遭了難再找這些人,卻是四處碰壁,都拿他當作瘟神一般來躲,還有直接把他打出去的。心下也自感嘆,尋思如何拉他一把,這天孟員外一上門,他就知道是借錢來的。 龐三爺心里明白,堂堂五尺高的漢子,找人借錢張不開嘴?。∷辉敢庾屌笥褳檫@個難,想了個萬全之策,顧及了孟員外的面子,還得幫他這個忙。吩咐手底下人好吃好喝招待著,每天給孟員外一兩銀子把他穩(wěn)住了,自己帶人到楊柳青幫孟員外家再建新宅,原來什么樣還蓋成什么樣,只許更好不許湊合,又花錢將之前的買賣恢復起來,連掌柜的帶小伙計原班人馬都招齊了,告訴孟夫人這些錢是孟員外早先存在他那兒的,這些年就算入了股,如今買賣賺了錢,理應連本帶息還回來。 孟大爺聽完孟大奶奶一番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眼淚可就止不住了。走投無路碰運氣才去找人家借幾個錢度日,沒想到這位龐三爺如此仗義,枉我以前自夸交朋好友,今日才知道什么叫真朋友,從此也不再和那些狐朋狗友吃吃喝喝,一門兒心思做買賣,一家人和和美美又過上了好日子。 孟員外的買賣越干越好,富足勝于從前,至于他如何到龐三爺家登門拜謝,如何把錢都還上,那是后話,按下不提。回過頭來再說龐元慶龐三爺,他交的朋友遍天下,可不是只孟員外這么一位,在天津城里人稱賽宋江的及時雨,比不了秦瓊秦二爺那也差不到哪兒去,交朋好友、仗義疏財那是出了名的,可要說跟他交情最相好的,還得說是金刀李四海。 龐元慶和李四海是磕了頭的拜把子兄弟,喝過血酒、發(fā)過死誓,兩個人好到什么程度呢?這么說吧,龐三爺出去買東西,無論買什么,準是兩份。好比說天時涼了,龐三爺去聚元號買帽子,如果說這樣的帽子店里只有一頂,掌柜的絕不往外拿,知道這位爺有一個好朋友,一買準是兩頂,兩人都得有,否則再喜歡也不要。兩個人的這份交情,可以說整個天津衛(wèi)沒有不知道的,說起來人人欽佩,個個嘆服。 咱們說李四海李四爺,在衙門口當差,穿的是官衣,吃的是官飯。按說在衙門口當差的,都是人家上趕著攀高枝跟他結交,衙中有人好辦事,指不定什么時候有個用著用不著的,少不了找他行個方便,哪怕一時間用不上,能和穿官衣的交朋友也有面子。唯獨李四爺例外,他這份差事交不了朋友。您別看窮有窮朋友、富有富朋友,這交朋友看的是人品、對的是脾氣。秦檜那樣的大jian大惡之人,千人罵萬人恨壞到家了,也還有三兩個好朋友。為什么說干李四爺這一行的交不了朋友呢?交朋友跟差事有何相干?這得分什么差事,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交朋友,而旁人見了李四爺,卻向來敬而遠之,不是覺得這個人不好,而是心生懼怕。因為李四爺是天津衛(wèi)衙門口兒刑房的頭一把刀,掌刑執(zhí)法砍人腦袋的劊子手,吃“斷頭飯”的這么一位。 劊子手這差事可不是誰都能干的,過去來講,說這個人命犯華蓋,十二分命硬,逮誰克誰的主兒才能做這一行,因為可以壓住死于刀下的亡魂,除此之外就只能為僧為道。另外還有一種說法,不能跟劊子手交朋友,關系再近他也成天琢磨你的脖子,干這個差事的,甭管跟誰在一起,都讓人家走在前頭,倒不是因為客氣,只為找借機會看這位的脖子,琢磨怎么下刀。當劊子手的習慣在身邊帶一只猴兒,走到哪兒牽到哪兒,沒事就用手捻猴兒的脖子,找準了關節(jié),殺人之時候便于下刀。 前文書說過,龐元慶龐三爺交朋友不分貴賤,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只要聊得上來,投脾氣對胃口的他都愿意交。還不認識李四海的時候,他就打心眼兒里佩服此人。只因龐元慶知道,仗義從來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雖說李四海是當劊子手的,以砍人腦袋吃飯,出紅差殺人的時候如同兇神惡煞,可他殺人跟別人不一樣,行刑時總有另一名差官相助,這個差官喚作“引刀”。死囚跪在法場之上,十個里邊得有八九個嚇破了膽。引刀的官差懷抱鬼頭大刀站在近前,這柄鬼頭大刀可不一般,大太陽底下一照,明晃晃奪人的二目,寒氣逼人,其實根本沒開刃,它砍不了人,只是讓死囚誤以為砍他的是這個官差,就一直盯著這把刀。李四海趁機行至背后,反手掄刀、手起刀落,使這位死得出其不意,少受點兒罪。因為他光注意眼前這把刀了,正看得頭暈目眩,后邊真正的劊子手就下刀了,沒等明白過來已然人頭落地,這是李四海的仁義之處。 李四海刀法也甚是了得,砍人的時候講究“斷筋留皮”,一刀下去筋骨皆斷,此乃朝廷的王法,唯獨脖子前邊的這層皮不砍斷了,留個囫圇尸首。咱們說來簡單,這可不是一日之功。劊子手行刑之時手起刀落,若想斷筋留皮,力道火候十分不好掌握。您想想脖子上的皮有多?。可晕⑹裹c兒勁就斷了,非得恰到好處,出刀迅速,收刀也得快,這兩下子絕非一朝一夕可以練成。按說這么使刀是偷手,死囚家里人得提前給劊子手好處,李四海卻從來不要,人都死了,不忍再讓他身首異處,足見此人心慈。不過遇上為非作歹、打家劫舍、糟蹋女子的,他可從不手軟,給多少錢也沒用,一刀下去人頭能飛出去老遠,說明此人善惡分明。 龐元慶當初久聞李四海仁義,佩服他的所作所為。按照過去的規(guī)矩,劊子手出完紅差回來,路過一街兩巷,大小買賣家都會給一份花紅,大買賣多給,小買賣少給,借劊子手身上的殺氣趨吉避兇。只要李四海路過龐家的綢緞莊,龐元慶總是多給,動不動就是三五十兩銀子。李四海自是心存感激,一來二去兩個人交上朋友了,喝了幾次酒,聊了幾回天兒,越說越投脾氣,大有相見恨晚之意,最后一個頭磕在地上,結為八拜之交。 3 劊子手這份差事,其中的講頭可不少。咱就拿過去在北京城殺人來說,明朝的時候殺在東、剮在西,東四殺人、西四剮人;到清朝挪了地方,出宣武門過虎坊橋到菜市口開刀問斬,殺剮都在這個地方。按禮部定下來的規(guī)矩,北京的城門用處不同,好比說這阜成門,門上刻著梅花,因“梅”與“煤”同音,這個門就是運煤用的;西直門門洞子上有水波紋,這個門是走水車的,清朝的皇上不喝京城的水,專門有人每天拉著水車從京西玉泉山往宮里送水,走的正是這個門;宣武門被稱為“死門”,天字號的死刑犯開刀問斬全打這兒出去,囚車行至門下,犯人在囚車之中抬頭觀看,可以瞧見刻在城門洞子下的三個字“后悔遲”,打這兒出去過虎坊橋,意在將犯人送入虎口,最后到菜市口刑場開刀。刑場東面是鶴年堂藥店,每到殺人的時候,掌柜的和伙計必定走到門前,手里拿著鐵算盤來回晃動,驅鬼辟煞。刑場西側立有一塊石碑,上寫四個大字“國泰民安”,以此為鎮(zhèn)物,這是在北京。 天津殺人在哪兒呢?老時年間是出天津城西門,有個地方叫小西關,刑場設在這個地方,皆因此地相距掩骨塔最近,砍了頭無人收斂的尸首,均由抬埋隊送入掩骨塔。天津衛(wèi)最好的皮匠,常年在小西關一帶做買賣,平時走家串戶縫破鞋。到了出紅差的日子,他們往往多有一份進項。好比說有人犯了死罪將要開刀問斬,本家提前來找皮匠,說好了價錢,等人頭落地之后,皮匠負責收斂尸首,再把人頭和尸首縫在一處,讓死人落個全尸,這一份彩錢比縫一百雙鞋都多。不過膽子小的也干不了,您想想,腦袋瓜子砍下來,一腔子血有多高噴多高,將掉在地上的人頭撿回來,連血帶rou黏黏糊糊縫到一處,一般人受得了嗎? 當時天津城里的劊子手不下七八位,也有個尊卑高下,頭一把刀便是李四海。這個行當“有師徒、無父子”。其中有兩個原因:一來劊子手常年殺人為生,不好娶媳婦兒,哪家愿意把姑娘許給這樣的人?因此大多沒有子嗣,晚年無人贍養(yǎng)罕有善終;二來是這一行殺氣太重,狗見了都躲著走,即便有了家室,也不愿再讓后輩兒孫干殺人的勾當。因此歷來只有師父傳徒弟,下刀的時候講究干凈利落,一刀斷頭,這也是個手藝。您想想如若這一刀下去,脖子沒砍斷,犯人得成什么樣?在下邊等著收尸的家里人還不瘋了?再補一刀那可太丟人了,豈不是讓來看紅差的軍民人等看笑話,以后還干不干這一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