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他的眼神震撼了，內(nèi)心涌動著一股莫名的悲愴，盤旋心中久久不肯退去。

    “我們是一樣的。”她聲音微顫。

    “什么？”他沒聽清，低下頭，將自己的頭貼近她。

    “一樣的可憐?！彼f。

    他忍住心中的酸楚，低下頭，第一次鄭重而溫情地將自己的臉與東珠的臉貼在一起，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真好，那溫暖雖然微乎其微，但足以安慰彼此那顆飽受委屈與傷感的心。

    幾重殿閣之外，一個身影一閃而過，隨即鬼一般地出現(xiàn)在花園之中。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一個聲音悄然響起，低沉而嘶啞。

    “jiejie，我已經(jīng)盡力了。”另一個聲音膽怯而慌張。

    “你知道的，主子要的不是盡力?！憋@然問話的是主事的。

    “jiejie，幫我求求情吧。原本一切安排得妥妥的，不知她怎么又回來了?！蹦懬诱吒訜o措。

    “閉嘴。你真的不知嗎？出宮那日你給她吃的當真是我給你的藥嗎？”那人狠狠逼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把藥調(diào)包了?！?/br>
    “jiejie，娘娘對我們不薄啊，我不知她為什么得罪了主子?？墒?，主子這計劃太狠了，那藥……我實在下不去手。所以我給娘娘服了助睡的藥?！?/br>
    “你是不想活了，還是不想讓你家里人活了？你應(yīng)該清楚主子的個性?！蹦莻€聲音恨恨說道，“這個給你。只要皇上晚上來承乾宮，你就給她服下。如果再有差池，下一次，我會把你弟弟身上的一個物件帶來給你?！?/br>
    “jiejie！”悲愴的帶著哭意的身聲音中滿是驚恐。

    第四十三章 太液池中葬芙蓉

    康熙六年三月初八，太皇太后生辰。

    一早，皇上便親自率眾行禮，并與近支皇戚一同彩衣起舞，禮節(jié)十分隆重。

    正式的慶典結(jié)束之后，便是壽宴。

    這一次壽宴沒有像往常那樣擺在慈寧宮正殿，也沒有擺在慈寧花園，而是設(shè)在了北海園子的承光殿。

    在一片蔥郁的松柏與時令花卉的環(huán)簇下，承光殿更顯得精巧別致。

    這里的正殿與偏殿圍成矩形，中間是清澈見底的碧水，水中游魚自得。此時雖然未有蓮花芬芳，但是四周蒼松碧草綠油發(fā)亮，芍藥亭亭玉立，桃花豐腴壓枝，加上飛鳥鳴唱、絲竹雅樂，呈現(xiàn)出一片極為祥和悅?cè)坏拇喝罩啊?/br>
    宴席就設(shè)在大殿前邊的月臺上，有前伸的殿廊遮擋著那并不十分火熱的春日陽光，坐在這里品著美味又能聞到花草清香，看到水中魚鴨歡躍，讓人的心情一下子浸入這萬紫千紅的景致中，難以自拔。

    眾后宮女眷、親王福晉、誥命夫人們輪番給太皇太后獻禮賀詞。

    有人送上價值傾城的玉觀音，有人送上有如鵝蛋般大小的南海明珠，有人送的是回疆上等藍田美玉制成的如意，有人送的是用純金打造的寶瓶，有人送的是東海赤血珊瑚精雕而成的玲瓏寶塔，另有金麒麟、翡翠擺件、各色珠寶錦緞等不計其數(shù)。

    親王福晉、公主格格以及誥命夫人們的獻禮中規(guī)中矩，恪守尊卑，不敢逾制。

    而后宮，則大不一樣。

    嬪妃們的壽禮剛一呈上，眾人即愣在當場。

    四冊經(jīng)書同時奉上。

    福貴人所送的是一冊純金經(jīng)書，首頁純金佛像為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佛像左側(cè)雕有《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字樣，鄱開一看，全書共有九頁，均以純金箔片打造而成，共計五千多字，是以蒙文所寫。

    這樣一部經(jīng)書，耗金雖不多，難得是這精巧勁兒，統(tǒng)共不過一塊玉牌大小，長不過兩寸，寬不過一寸。

    字形清晰完整，上方中間有孔，系著紅繩兒編成的吉字結(jié)，福貴人親自將這部金經(jīng)書給孝莊戴上。

    “金剛常喻佛法之智慧能斷滅一切煩惱，堅貞不壞。烏蘭送太皇太后純金打造的金剛經(jīng)，恭祝太皇太后的健康與智慧有如金剛一般堅貞不壞，遠離一切煩惱?！?/br>
    “到底是嫡親的侄孫女，這心思真是旁人比不得的?！彼闹芰r響起此起彼伏的贊嘆之聲。

    烏蘭很得意，因為在所有的經(jīng)書中，她似乎是最出彩的。

    然而另外三部，也各有千秋。

    皇后赫舍里所獻的經(jīng)書，眾人初看原本以為沒什么稀奇，但桂嬤嬤特意提示：“這是皇后娘娘以指血研磨銀珠濡筆親手抄寫而成的。”

    此語一出，所有女眷都議論開來：“皇后娘娘孝感天地，以指血手書，發(fā)這樣的大愿為太皇太后祈福，這功德實在太殊勝了。”

    皇后謙和，對所有人的稱贊與褒揚并不在意，只以淡淡的笑容相謝。

    福貴人烏蘭皺了皺眉，心道我才不信那一整部書都是用你的血寫出來的，不過是在人前找了個好說辭。

    眾人看過這兩部經(jīng)書之后便更為期待后面的。

    這第三部 經(jīng)書是景仁宮仁妃與榮常在二人共同獻上的。

    嚴格地講，這不是書的樣子。而是在一幅長長的絲絹上繡成的，看起來平淡無奇，但是近看卻發(fā)現(xiàn)不同于一般的絲線，不僅色澤光亮挺滑、針跡細密堅韌，那樣的風格雅潔，猶如畫紙上的白描。

    “這是？”孝莊細看，有些拿不準，蘇麻命人將它呈近些，孝莊探身以手輕撫，盯著仁妃看了又看，“難道是發(fā)繡？”

    仁妃笑而不語，看了看身后的榮常在。

    榮常在回答：“太皇太后真是好眼力，這正是發(fā)繡。”

    “是你的？”孝莊面色一僵，說不清是喜是悲，“常言道‘肌膚毛發(fā)，受之父母，不敢損傷’你們怎么會真的拿頭發(fā)來繡？”

    榮常在嚇了一跳，不知太后說的話是貶是褒，她面色微紅，不敢接語，只眼巴巴地瞅著仁妃。

    仁妃倒是不驚不慌，依舊緩緩說道：“太皇太后說得極是。雖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但以發(fā)替線繡佛像或是經(jīng)文，色澤可經(jīng)久不褪，更顯忠貞虔誠。若朝夕頂禮膜拜，功德更大?！?/br>
    “話雖如此，可是用你們兩個的頭發(fā)，哀家怎能心安？”太皇太后仍有憂色，“再者，這榮常在身上還懷著龍?zhí)?，這也太勞累了！”

    “可見太皇太后還是心疼重孫子，剛剛皇后的血經(jīng)，都沒見太皇太后如此掛牽?！倍嗣舾窀裾f道。

    這句話原是一句玩笑，大家聽了也都一笑而過，唯有局中人各自難受。

    蘇麻喇姑說道：“太皇太后也不仔細瞧瞧，看出分別來嗎？”

    孝莊仔細一看，絹上經(jīng)文中除了黑色，竟然還有白色、灰黃色的。

    “難道你也參與了？”孝莊看著蘇麻喇姑，又發(fā)現(xiàn)圍在她跟前的人都在笑，更覺得有古怪。

    “是仁妃娘娘派人去宮外尋了幾位百歲老人的白發(fā)，這自然是為了恭祝太皇太后長壽無，而這些許的灰黃色，正是奴婢的。”

    “你呀，也跟著這些孩子們胡鬧。”孝莊說著，伸手在蘇麻喇姑的手上輕拍兩下，眼中的神情自是兩人體會得到的，那就是意深不語。

    “是仁妃娘娘和榮常在有心了，奴婢剛聽說的時候當下便被感動了，所以才想著這樣的好事怎么也要湊上一份。”蘇麻喇姑說。

    “是啊。難得這份心思！”孝莊點了點頭，目光最終落在那最后一本經(jīng)書上。

    眾人對接下來這部經(jīng)自然也是懷著更大的期待，齊刷刷地望了過去。

    那書看起來平淡無奇，但是到了此時，孝莊和所有人都不以為它會是真的平淡。前邊的三部用金、用血、用發(fā)，何其珍貴。

    那么眼下這本，應(yīng)當是最最出奇的。

    但是，讓大家失望了。

    看過來，看過去，它都如一本普通的經(jīng)書，無任何出奇之處。

    普通的用紙，普通的墨跡，雖然字跡峻秀飛揚，筆勁挺拔，極見風骨。

    但，還是看不出特別。

    東珠雙手呈上：“這就是一部經(jīng)書，《般若多羅蜜多心經(jīng)》，全文二百六十字，字字皆為東珠手書。僅此，也唯有此?！?/br>
    對于所以懷著比較之心和無限期待的人來說，這當然讓他們很是失望。

    而高高在上的天子，康熙的唇邊卻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望著東珠的眸子溫暖極了，仿佛像是看著自己親手種植的薔薇，那種由衷的喜歡是藏也藏不住的。

    仁妃沒有錯過皇上的目光，她讀出了這一切，心中暗自有些緊張，這一次自己費盡心思想了好幾個晚上的好主意，拉上了榮常在和蘇嬤嬤，應(yīng)該會讓太皇太后和皇上看到自己的良苦用心。

    她可以護佑最低等的妃嬪，與榮常在友好相處，并且在這樣短的時間里得到了她的信任，她還可以得到蘇麻不避嫌的幫襯，這都在證明，仁妃，是最適合陪伴在皇上身邊的。

    她的發(fā)經(jīng)，原本已經(jīng)超過了福貴人的金經(jīng)，甚至也超越了皇后的血經(jīng)。

    但是，她看到皇上望著東珠的眼神，她連一點兒把握都沒有了。

    如果皇上對東珠已經(jīng)到了根本不在意她是否可以超越她人，或者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用心，是不是足夠好的地步。那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有用嗎？

    “這也太寒酸了?！苯K于有人開始小聲議論。

    誠然，與金片經(jīng)書比，這本手抄經(jīng)書太寒酸了。

    “這，似乎有些敷衍。太不經(jīng)心了?！?/br>
    毫無疑問，與血經(jīng)和發(fā)經(jīng)相比，還真讓人看不到昭妃的用心。

    但是孝莊同樣笑著收下。

    只是，她把目光投向天子。

    “四部經(jīng)書，金經(jīng)、血經(jīng)、發(fā)經(jīng)，朕以昭妃的手抄經(jīng)列為頭籌?！被噬祥_口，眾人很是不解。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人；吳王好劍術(shù)，國人多傷疤。齊王好紫衣，朝野盡紫衣。太皇太后虔誠侍佛，宮中便都崇佛敬佛，這也原是好事，但是不必以貴以繁相比之，否則就失去了太皇太后一心向佛為國求福祉的本意。”皇上說這番話的時候，目光掃過所有人，但最終還是落在東珠的身上。

    東珠回以他的是淺淺的一笑。

    一笑，足矣。

    “皇上果然是長大了，句句都說到哀家的心坎上，如今就算不能長壽，就算明日便要去見先皇，也無憾事了?！毙⑶f連連點頭，看得出，皇上的話，她很滿意。

    “太皇太后何出此言?。刻侍蟾删d長，一定會是百歲千歲！我們還希望年年來討杯酒喝呢！”索尼夫人在眾詔命夫人中最為年長，又是皇后祖母，所以唯有她出言相勸。

    “皇上長大了，懂得事事有自己的主意，這很好?；屎筇幚韺m政也是極妥當?shù)?，如今皇上又有了子嗣，宮里連著都是喜事，哀家這是真的高興，也真的覺得極為寬慰。明兒就帶著蘇麻去南邊園子里住些日子，也省得老拘著她們。既然孩子們都大了，就該放手讓他們自己行事。”太皇太后此時就像一位尋常人家最慈祥的老祖母，一副子孫平安就是福的樣子。

    “太皇太后真是仁慈，總是這樣體貼小輩。”索夫人應(yīng)著，目光便掃了一眼鰲拜夫人和遏必隆夫人。

    這有意無意的一掃，看在許多人的眼中，又會生出很多的聯(lián)想。

    “好似還差了賢貴人的賀禮呢?！?/br>
    賢貴人起身：“臣妾近日也為壽禮籌謀了許久，可是臣妾身無長物，入宮前一切衣裳首飾都是額娘阿瑪所供，入宮后又賴宮中月銀、份例維持，身邊黃白之物除了自家里帶來的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賞的。以這些再回贈給太皇太后做獻禮，實在是難表誠意，所以今日想在這園中當場作畫，以將今日之景原樣繪下來，日后太皇太后閑來閱之，也算有趣?！?/br>
    “好啊?！?/br>
    孝莊點頭：“賢貴人在家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才女，畫的畫，寫的那些個詩啊，聽說讓好些自命為才子的學士們都自嘆不如呢！”

    “太皇太后過譽了！”賢貴人小小年紀，倒也進退有度，對答周正。

    蘇麻則命人在殿前支了一張書案，鋪好上等的宣紙，研好各色的顏料，賢貴人便開始作畫。

    眾人的目光自是又被她吸引過去，有些個好奇的親王福晉和格格們也起身離席湊上前去觀看。

    仁妃向圣駕望去，見皇上的目光似乎仍在東珠身上，心中便不自在起來。冷不丁又看到皇后的目光向她投來，那眼神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輕蔑，仿佛自己的心事都被她看穿了。所以她佯裝不察，只端起面前的湯剛要攪動勺子突然看到一只小飛蟲跌了進去，便哎喲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