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不明白倒也無妨，你只要記著，這才是你名字的由來便好。不僅如此，日后得閑細細琢磨，若能參透其義，并依此奉行，日后在宮中便能隨心所愿，平步青云。”東珠說著，見寧香仍一臉疑惑，索性把話點得更透，“這便是你和孩子在這深宮中的平安符?！?/br>
    寧香先是一怔，隨即面色變了又變，她知道，東珠是不會騙她的。她也知道，這首詩以及這番道理，雖然自己不明白，但是皇上一定明白。

    寧香此時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感動，又有些不服氣。是啊，就算自己成了皇上的女人，有了皇嗣，成了常在，甚至日后上位，成了貴人、妃子，但比起東珠，又算得了什么呢？

    放眼整個宮中，她才是那個能走進皇上心里的女人，是她，也唯有她。

    “你有了身孕，冷宮這種地方，日后還是少來吧，我也在病中，萬不要過了病氣給你?！睎|珠一臉由衷。

    寧香搖了搖頭，心中暗道：“我有多寶貝這個孩子，天知道。原本我也不想來，可是，我能不來嗎？”

    想到此，寧香不免有了幾分怨氣，便脫口而出：“即便有了身孕又能如何？宮中何嘗少了有孕的女人。主子可知，皇后娘娘懷的龍?zhí)ヒ呀?jīng)顯懷，榮常在頭里的阿哥雖然夭折了，可如今又要臨盆了，蒙皇上恩旨已是貴人。還有那位惠貴人，先前七災(zāi)八難如今卻轉(zhuǎn)了運，頭胎便生了位阿哥，而康熙七年入宮的易常在、董常在以及那幾位答應(yīng)也先后為皇上添了好幾位小格格。我這又算得了什么呢?！?/br>
    寧香長長地嘆了口氣，面色頗有些幽怨。

    東珠聽了，也說不上是什么滋味，頓了片刻后才說道：“對皇家來說，多子就是多福，終究是好事?！?/br>
    這個話題著實尷尬，兩人一時都有些無言。

    又過了半晌，寧香拿出一個小包袱，解開后，放在炕桌上兩個小小的金錠子，以及數(shù)串大錢。

    東珠眉頭微皺，不明其意。

    “主子說的也對，其實人在宮中，總是不得已的時候多，我也怕日后身子重了，來這里不方便，不能時常照拂主子，所以留下一點心意，主子以備不時之需吧?！?/br>
    寧香說得極為坦然，當她把金錠子放到炕桌上的那一刻，心里突然覺得十分痛快和敞亮。

    曾經(jīng)東珠對于她來說，就是天神一樣的人物，是需要膜拜和仰視的，是高不可及的。而現(xiàn)在，當自己反過來施恩于她的時候，那種久居下位的人終于揚眉吐氣的感覺，讓人暢快極了。

    寧香的心思，東珠全然未顧。

    此時，東珠只是聚精會神地盯著炕桌上的金錠子，專注而有些意外，甚至連聲謝謝都未講，便將金錠子拿在手中，翻過來調(diào)過去仔細地看著。

    寧香看在眼中，東珠就像一個餓久了的乞丐拿到一個白饃的感覺，于是心里更驕傲了：“這金錠子好看吧？這是慧貴妃分賞給各宮的，如今皇后安心養(yǎng)胎，后宮事務(wù)皆由慧貴妃主理?；圪F妃倒比皇后會做事，并不一味地節(jié)儉，知道各宮份例縮減，便拿出自己的積蓄補貼給眾人，如今人人都贊她賢德呢?！?/br>
    東珠卻漸漸變了顏色，又拿起一串大錢，用手指細細地撫過每一枚錢幣，神色越來越凝重。

    寧香越發(fā)笑了：“像主子這樣尊貴的人，肯定沒看過這個，這是康熙通寶，是宮外普通百姓用的，叫大錢。這也是慧貴妃的主意，為了給宮里增加收入，讓御膳坊、造辦處、如意館做起了買賣，把咱們宮里的吃食、玩意兒賣給宮外的人，聽說贏利頗豐。這些大錢，就是從宮外百姓手中兌來的?！?/br>
    東珠聽了，指尖微微顫抖，心里也立時亂了起來，以至于后來寧香又說了些什么，何時離開的，她都未曾留意。因為在她看來，這兩枚小小的金錠子和幾串大錢，便是天下最可怕的禍事，倘若放任不理，那康熙的江山以及所有人的家國，都將會被一種極為可怕的力量所吞噬。

    于是，東珠考慮再三，還是決定鋌而走險。

    夜半，費揚古在宮徑中經(jīng)過，隱隱地聽到那久違了的塤聲，若有若無，如同低聲輕訴，如同柔語哀求，像天地間有一雙無形的手一般，引著他，不得不冒著天大的風險，避開宮中數(shù)道禁衛(wèi)，悄悄潛入冷宮。

    有塤聲指引，并沒有費太多氣力，便找到了東珠的居室。

    推門而入。

    病中的東珠，分外柔弱，依如夢中的樣子，靜靜地坐在炕上，專注地吹著那首兩人都再熟悉不過的《念殘》。

    反手將門掩好，一步步走向她，眼中強忍淚意。

    “你真是”他還未說出口。

    便被她打斷了：“別想差了，找你來沒別的意思，是讓你看看這金錠子，還有大錢。”

    在東珠的指引下，他仔細看著金錠子的做工，又放在手上掂了掂，心中立時有些不安，而后又按東珠的指引，將拆去串線的銅錢放入口中舔了一下，又酸又苦，當下，便全然明白了。

    “你冒險以塤音相引，就是為了這個？”他神色復雜，說不出地難過。

    東珠苦笑一下，遞給費揚古一盞白水，示意其漱口，而后說道：“就為這個？這難道不是天大的要緊事？鑄造假錢，遠比超發(fā)更可怕，這是動搖國本的大事。”

    費揚古靜靜地注視著東珠：“我們幫過他很多次，但是若為一代明君，想要治理好這個疆域遼闊的國家，不能只靠別人的成全與好心，他終究得靠自己。”

    東珠很是意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費揚古：“難道，你早就知道？”

    費揚古嘆了口氣：“其實這些假錢做得并不高明，宮外已經(jīng)流傳了好一陣子，如今各大錢莊都有暗地里兌換真假錢的買賣，只是皇上還有宮中眾人不知道而已。你手上這些，當是御膳房或織造處用御制物件跟宮外做生意兌來的吧？”

    東珠驚愕，面色急變：“原來你早就知道！那你為什么不制止？”

    費揚古靜立不語，面色微苦。

    東珠微一思忖便明白了：“歷朝歷代，都有超發(fā)銀錢的先例，終究是補了國庫的開支，于君于臣，多是心照不宣，你若阻攔，便是螳臂當車。而這金錠子和大錢如此猖獗，恐怕背后的勢力根深葉茂，以你一人之力，的確是為難?！?/br>
    費揚古深深嘆了口氣：“自前朝至今，雖然龍位上換了一個又一個，但吏政與經(jīng)濟廢怠久矣，所謂積重難返。我的確沒有螳臂當車的勇氣，更不想為了一個不值當?shù)娜速r上一切?！?/br>
    東珠愣了，隨即搖頭，她并不認同費揚古的觀點：“不是為了某一個人，而是為了天下。假幣橫行，受苦的終歸是百姓。費揚古，不管是不是賠上一切，這一次，我都要盡力而為。原本，我可以通過寧香將此事上達于天，可是她畢竟懷著孩子，我不想將她牽連其中，萬一被人所傷。所以”

    “所以，你便想到了我，你以為，我必是與你一樣，對此事義無反顧?！辟M揚古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東珠。

    東珠也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著費揚古。

    “你自己身在窘境，高燒不退，咳出了血，都沒有向我求助。卻會為這件事，義無反顧地，將你我都置于沒有退路的境地，你”費揚古嘆了口氣，說不下去了。

    “這樣的我，才是東珠，不是嗎？”東珠笑了，燦爛如花。

    費揚古鼻子發(fā)酸，沒有應(yīng)話。

    “即便如此，你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幫我達成心愿，不是嗎？”東珠笑得越發(fā)好看。

    “是?！彼c頭，從內(nèi)心深處擠出這個允諾。

    東珠長長舒了口氣：“這才是費揚古??！”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蓑煙雨任平生

    乾清宮，殿前空場內(nèi)極為罕見地架起火堆，火堆上放著一口大鍋，鍋內(nèi)沸水洋溢。

    李進朝拿著一個巨大的炒勺走到鍋邊，不斷地翻炒著鍋內(nèi)的東西。康熙、費揚古、明珠、曹寅四人正圍著火堆目不轉(zhuǎn)睛地緊盯鍋內(nèi)。

    隨著李進朝的翻炒，鍋內(nèi)的銅錢隱約可見。

    康熙等四人只是靜靜地看著李進朝翻炒銅錢，四個人一句話都沒有，火光印在四個人臉上，四人都是一副從未有過的嚴峻表情。

    突然，宮門處，顧問行帶著一個太監(jiān)背著一袋子銅錢急匆匆地走到康熙身邊。

    顧問行一臉尷尬：“萬歲爺，這些個大錢……奴才沒換出去，他們說是假錢……”

    康熙依舊緊盯面前的大鍋，神色冷峻地打斷顧問行：“朕知道了?！?/br>
    顧問行神情復雜，面色變又變，想說什么卻最終忍下。自己這趟出宮，算是見識了天子腳下這些錢莊老板的嘴臉，也才知道，這世上不僅有假錢，還有專門做假錢買賣的營生，自己帶去的一口袋錢幣被認定為假，不能按規(guī)制兌換成銀子，卻可以以數(shù)十倍的差價兌換成真幣。這里面的彎彎繞繞一想便明白，怪不得手下的小太監(jiān)們總?cè)氯轮依锷俪远檀?、用度不夠，真錢假錢鬧成這樣，世道眼瞅著就要亂了。

    康熙的心情糟糕透了，這假錢之事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自己真正主宰朝綱以后來才出，到底是自己后知后覺，還是有人專門挑了這個時候來攪局呢？

    費揚古看了一眼顧問行：“都倒進去吧?！?/br>
    顧問行聽罷，看向旁邊的大鍋，明顯愣怔了一下，又看向康熙。

    康熙沉著臉點了點頭。顧問行面色微苦，只得將背上的口袋放下，將銅錢順著鍋邊都倒入了鍋內(nèi)。

    明珠與曹寅面上都是一模一樣的憂慮，唯費揚古情緒平緩，調(diào)子淡淡：“用久了的大錢上面都有一層繡，水煮不掉。而新制的假錢為了仿得更像一些，會人為在上面做上銹跡，水煮就掉。所以真錢水煮不會變色，而假錢一煮銹跡掉了就會變得更亮了?！?/br>
    李進朝拿著超大號漏勺將鍋內(nèi)的銅錢都撈了出來散著，晾在地上。

    眾人引頸看向晾著的銅錢。

    明珠驚呼：“變色了！全都變色了！”

    康熙面色更沉。

    曹寅拿出手巾緩緩蹲下，墊著手巾拿起一枚銅錢，面色沉痛：“銹跡也沒了?！?/br>
    眾人神色復雜的看向康熙。

    康熙面色沉靜，冷冷地盯著地上的銅錢，突然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大步走了出去，顧問行趕緊跟上康熙。

    剩下在場眾人都看向了費揚古，費揚古面色如常：“勞煩李公公，待這些錢涼了，先收起來鎖回四執(zhí)庫吧?！?/br>
    說完，費揚古也走了，曹寅與明珠對視一眼，皆是一臉沉重。

    深夜，乾清宮內(nèi)只留了一盞小燈，康熙和衣坐在龍案后，雙手交握放在龍案上，沉思著，旁邊顧問行一臉擔憂地站著。

    “事已至此，亂象就在眼前，皇上辦與不辦，是姑息放任還是抽刀斷水、火中取栗，就看皇上如何取舍了”

    費揚古的話在耳邊反反復復回響著，康熙的情緒已從最初的心煩意亂調(diào)整為果斷絕決，不管這件事背后是誰在搗鬼，也不管牽扯多少人，康熙都已決定從速、從嚴查辦。于是，他開口吩咐：“顧問行！”

    顧問行趕緊上前兩步：“奴才在！”

    康熙面色堅定：“你去，找人把費揚古給朕宣來！”

    顧問行不免詫異：“皇上，已經(jīng)是寅時了?！?/br>
    康熙沉著臉一言不發(fā)，顧問行只得匆匆走了出去。不多時，費揚古入內(nèi)，康熙將心中打算與各種猜忌和盤托出。

    費揚古心中暗沉：“皇上是懷疑安親王？可這內(nèi)務(wù)府，除了安親王，還有”

    康熙擺了擺手打斷費揚古：“朕知道，安親王素有賢名，你與他也相交頗深，原本以他的人品，朕覺得倒還不至于，畢竟不管是鰲拜專權(quán)之期，還是鰲拜死后諸王亂勢，安親王一向獨善其身，朕也不信他是這等jian邪之輩，可這內(nèi)務(wù)府畢竟是他掌管的。”

    費揚古神色復雜，康熙有這樣的猜度，站在安親王摯友的角度，費揚古實在替安親王不值。

    見費揚古沉思不語，康熙又道：“朕向來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可知僅是朕親政至今，宮里省下的銀子就達百萬兩，可見內(nèi)務(wù)府若在各項開支上稍稍動些手腳，這銀子可就是大把大把的了。所以朕想，會不會是現(xiàn)如今皇后管得太細，水至清則無魚，斷了某些人的財路，所以他們才反過來……”

    費揚古暫且壓下心中不快，淡淡回道：“茲事體大，在無鐵證之前，皇上還是暫且不要有所指向才好，以免傷了忠臣之心，為小人取利?！?/br>
    康熙點頭：“這是自然，朕猜度著，興許是底下人暗動手腳，安親王未必知情，可若是這樣也是不妥。朕把這么大的家業(yè)都交給安親王打理，若安親王用人不當，不能幫朕理好這個家，那后果就不只是今日的損失了?！?/br>
    費揚古抬頭鄭重地看著康熙：“微臣覺得皇上把這件事情想簡單了?；噬喜挥X得這假錢不僅僅是宮中有，宮外其實更多!!”

    康熙驚愕：“宮外更多？什么意思？”

    費揚古神色淡然：“顧總管的錢才拿出來，錢莊老板就立即識破，顯然，此事已常見?！?/br>
    康熙大驚忙看向站立一旁的顧問行，顧問行果然苦著臉點了點頭，康熙倒吸一口氣涼氣，只覺得心神俱亂。

    費揚古又道：“若只是內(nèi)務(wù)府偷梁換柱尚不可怕，怕的是有人鑄造假幣擾亂經(jīng)濟，那動搖的就是皇上的江山了?！?/br>
    康熙眼波如劍：“鑄造假幣，何人敢如此大膽？”

    費揚古坦然回道：“此事，別說安親王，就是當年鰲拜專權(quán)之時要想獨自為之，也難一手遮天，恐怕此間盤根錯雜，皇上定要審慎處之?！?/br>
    康熙點點頭：“你說得對，是朕想簡單了，朕一定要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br>
    費揚古又補上一句：“皇上，此事關(guān)乎國本，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微臣擔心，查出來，這結(jié)果”

    康熙面色一凜：“朕知道你的意思，不管是宗親還是權(quán)貴，也不管是一人還是一群人，既然他們膽敢鑄造假幣，動搖我大清國本，不論首從，皆是死罪，朕絕不輕縱，更不會姑息?！?/br>
    康熙，一臉鄭重，意氣風發(fā)。

    隔日，京西某酒館內(nèi)。

    康熙與費揚古皆是一身便裝，兩人正坐在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