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然知道這是陸璟隱忍不發(fā)，往往隨后就會雷霆萬鈞的毀滅之舉。

    她的兩只小手慢慢從桌上挪了下去，藏得了袖子里，慢慢站了起來。

    “五郞媳婦，為什么就四郞媳婦吃了口就成這樣？”老陸蔡氏的三角眼像老鷹的爪子般抓住了徐惠然。

    徐惠然低眉順眼地道：“奶奶，面都是一個(gè)鍋里盛出來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痹捳f到后，聲音越來越低，顯然很害怕。

    陸璟的神情淡漠，目光一刻卻不離徐惠然。

    “早飯可是你做的，四郞媳婦成這樣了，你居然說不知道？”

    徐惠然離著三丈遠(yuǎn)，白嫩的小臉都給老陸蔡氏噴紅了，粉嫩粉嫩的讓人的心尖都要顫一顫。

    陸璟的眉頭微微擰了擰，桌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突出了點(diǎn)。

    徐惠然的嘴動了動，要說卻沒有說，只是把頭又低下去了一分，真成了做錯(cuò)事的小媳婦。

    “怎么水還沒有拿來？”陸構(gòu)急著對鄭媽、蠶姐、凝芳吼。蠶姐還沒熟悉陸家的一切，轉(zhuǎn)著身找茶壺呢。

    陳冬梅的丫環(huán)凝芳端了杯水，縮頭縮腦遞給了陳冬梅。

    幾口水下去，陳冬梅終于能開口說話：“一個(gè)鍋里出來的？四郞，你吃一口，看是不是一個(gè)鍋里出來的?！毖鲋^，眼睛一直瞪著徐惠然，胸口一起一伏。

    陳冬梅真想跳起來抓破徐惠然的小臉，只是剛才咳得全身沒勁，只能坐在那喘。

    陸璜把陳冬梅的面拿了過來，筷子夾起根面，舌頭一碰就皺起了眉頭：“咸！呸！”沖地上吐了一口。

    眾人松了口氣，也可能是鹽沒化開，正好就是陳冬梅那碗面咸了。

    “五郞媳婦剛進(jìn)門，頭回做飯，緊張了，幸好只是多放了些鹽?！标憳?gòu)好像在幫徐惠然說話，“五郞媳婦，快給你四嫂道個(gè)歉，下回小心些就成了。媽，你也別怪五郞媳婦了?！?/br>
    這是在提醒，面里要是不是鹽，而是別的那不是事大了。

    果然，老陸蔡氏拍了下桌子，面碗彈起轉(zhuǎn)了幾圈才停住，厲著聲問：“說，五郞媳婦，到底怎么回事？我們陸家可是容不下壞心眼的媳婦。今天是鹽，明天會不會就是別的了？”

    徐惠然給嚇了一跳，抬起頭，兩只眼睛睜得圓圓的，聲音都帶著顫：“奶奶，之前做面的時(shí)候，我問過四嫂咸淡。四嫂說淡，讓加三勺滿滿的鹽，我就加了。三嫂都說聽四嫂的沒錯(cuò)?！?/br>
    徐惠然可憐兮兮望著楊如春，細(xì)白的齒尖咬著嘴唇。

    楊如春一股俠氣沖了上來，點(diǎn)著頭：“四弟妹是這么說了。那時(shí)我也覺得奇怪，為什么要加三勺的鹽？可四弟妹的話在我們家不是一向都很對的？”眼珠子往陸珍那動了動。

    陸珍放下了筷子：“我娘子的話沒錯(cuò)。四弟妹，你為啥要加三勺鹽呢？”

    三勺，還滿滿的鹽，這是要鹽死大家呀。鹽不要錢？敗家的娘們。

    陸源都這么想了，何況老陸蔡氏幾個(gè)人，心肝都疼。

    “你就加了？”老陸蔡氏不好對陳冬梅撒火，只能對徐惠然來。

    “奶奶，我才進(jìn)門，長輩們的口味我一時(shí)不知道，才向嫂嫂們請教的。四嫂說淡，我愚笨，一時(shí)拿不定主意，所以沒敢加。要是長輩們說淡了，吃得時(shí)候加也來得及。四嫂那碗，我怕不加會嫌淡，就算著分量加了小小半勺鹽，沒想到加多了。四嫂……”

    徐惠然抱歉似的看著陳冬梅。

    話說到這個(gè)份上似乎可以了。

    “吃飯吧?！标懻湔泻袅寺?，“吃完，我和大哥要去找馬大爺說說咱們家那些布的事呢?！?/br>
    “那趕緊吃，這是正事?！标懺茨闷鹆丝曜印?/br>
    陳冬梅跳了起來，指著剛坐下的徐惠然：“你騙人，我明明看到你把三勺鹽加進(jìn)我碗里的。你就是想咸死我！”

    第7章 回門日

    徐惠然把手里的筷子放了下來。

    陳冬梅讓加的三勺鹽，當(dāng)時(shí)用背擋住，全又倒回了鹽罐里。陳冬梅的面里的鹽是后面擺桌子時(shí)偷加的。

    上一世，她心氣高，挑明了不聽陳冬梅的話，可也沒給陳冬梅面里多加鹽，但仍給陳冬梅坑了。

    這一世，她不想解釋了，反正已經(jīng)做了。

    “你說，是不是要咸死我！”陳冬梅拍了下桌子。

    徐惠然那碗沒吃幾口的面在桌上蹦跳，幾滴面汁彈在了徐惠然的雪青色錦緞繡花襖上。給油沾了的地方，顏色變深，很突兀，正對著陸璟。

    陸璟的面色沉了沉。他見不得臟東西，他的衣裳臟不得，別人的也臟不得。

    徐惠然拿出帕子一下一下擦著濺了的地方，可是怎么擦，還是有印跡。頭越垂越低，象牙色的脖頸露了出來，纖細(xì)柔軟，看著極易折斷。

    才嫁過來，就給這要逼問，新上身的襖子都給濺臟了，換誰都會覺得委屈的。

    陸璟轉(zhuǎn)過了身，面向了陸源，站了起來，似要說話。

    陳冬梅對徐惠然抬起的手不敢落下。

    在陸家，陳冬梅誰都不怕，就怕陸璟。其實(shí)陸璟從沒正眼看過她，對她的態(tài)度也是小叔子對嫂子的態(tài)度，但陳冬梅就是怕陸璟。

    陸家人也一個(gè)個(gè)神情凝重，不知道陸璟要做什么。

    徐惠然很淡定，絕對不會是為了她要向二房發(fā)難。不管陸璟對二叔一家多瞧起，面上可還是親善和睦，斷不會讓人說他六親不認(rèn)。

    “爺爺，我想明年下場去縣試。”陸璟恭敬地說。

    這一句就把剛才事給蓋了過去，沒人再關(guān)心陳冬梅那碗面的鹽為什么會多放，全想著陸璟下場的事了。

    陸源的眼睛亮了：“好，好，五郞是應(yīng)該下場了。若不是你父親的事，早該下場了。”

    陸大爺死得慘，連個(gè)尸骨都沒有收全。當(dāng)年如果不是陸構(gòu)耍滑頭，陸大爺也不會出事。提到陸大爺，大娘陸李氏淚眼婆娑望著陸璟。

    陸璟的頭低了下去：“父親的在天之靈，看著呢?！?/br>
    陳冬梅打了個(gè)機(jī)靈，不知道陸璟說陸家大爺看著，是指看著陸璟下場科考，還是指看著自己。陳冬梅慢慢坐了下來。

    徐惠然把手帕收了起來，那點(diǎn)污漬是擦不掉了。

    陸構(gòu)往陸源傾了傾身：“爹，四郞也說明年要下場?！?/br>
    “那好呀，他們兄弟倆正好一塊兒了。怪不得四郞這些日子天天看書。大郞媳婦，以后得給他們兄弟倆吃好點(diǎn)，可別虧了身子?！崩详懖淌夏樕隙褲M了笑。孫子里，老陸蔡氏最愛的是陸璜。

    面條的事，沒人再提，都說起陸璟和陸璜明年下場的事。陸源撫著胡須，越聽越得意，好像陸璟已經(jīng)中了狀元。

    陸璟讀書好，是陸源的心頭人，就像二房陸構(gòu)一家是老陸蔡氏的心頭rou一般。

    “四郞媳婦、五郞媳婦，你們兩人要多用些心，下場是大事?！标懺从痔匾鈬诟懒诵旎萑唬拔遴O媳婦雖說你才進(jìn)門，可也要照顧好五郞?！?/br>
    陳冬梅看了眼徐惠然，鼻孔里出了兩聲氣。徐惠然溫順地答應(yīng)，沒去理會陳冬梅。

    陸源挺滿意徐惠然的態(tài)度，只要能讓陸璟順利考上進(jìn)士光宗耀祖，妯娌間那點(diǎn)齟齬算不得什么，是可以忽略不計(jì)的。

    成親的第三天是回門的日子，吃過了早飯，陸璟陪著徐惠然回娘家了。

    江南水鄉(xiāng)，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船。陸家自己也有船，出門就有河，可以一直劃到吳澤縣城里的徐家。

    陸璟坐在船頭。徐惠然和蠶姐坐在船篷里。清晨的陽光透過竹子編成的船篷灑落進(jìn)來，頭上的珠翠簪花閃閃發(fā)光、身上的桃紅色襖裙都落下了點(diǎn)點(diǎn)亮色。

    船尾傳來“吱……”的搖櫓聲，撥動河水的“嘩拉……”聲。

    古人云，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徐惠然忐忑不安、激動著，不敢問蠶姐。不知道過會兒見到了爹娘會怎么樣？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見了。最后一見爹娘，是要跟著陸璟去北方。

    她是不想去的，可還是去了。

    等她投井后沒兩年，徐蘇氏傷心難解也去世了。徐禮郁郁寡歡再過了幾年也走了，留下了唯一的兒子徐昂也被族人欺負(fù)，大好的前程也因此而毀。

    這一世不能再這樣了，她的家人她要護(hù)好。

    離開了陸璟，徐惠然想能離父母近一些，這些都得好好籌劃。這一切都得小心從事，不能讓陸璟發(fā)現(xiàn)半分。

    徐惠然明白，陸璟發(fā)現(xiàn)的后果會是什么，怕那時(shí)她會是萬劫不復(fù)。

    船走了一個(gè)時(shí)辰，到了吳澤縣城。船道擁擠，坐在船首的陸璟更加招搖。邊上駛過的船、迎面而來的船上的女子、還有河邊房里的女子，都在瞧陸璟，嘻笑。

    陸璟一直冷著臉，對這些注視一概不予理會。

    徐惠然為這些女子，暗暗嘆了口氣。這是塊捂不化的冰，何必浪費(fèi)眼神呢?？椿床荻急瓤催@塊冰要好。

    陸家的長工老秦把船停在了臺階邊，再搭好了木板。

    河岸上，徐禮的管事和徐蘇氏的陪嫁魯媽已經(jīng)在那等了，先跟陸璟見了禮：“姑爺和姑奶奶回來了，老爺和奶奶在家等著呢?！?/br>
    徐惠然的心頓了下。這兩天才習(xí)慣點(diǎn)蠶姐喊的“小姐”，“姑奶奶”、“奶奶”是她前世最習(xí)慣的稱呼，現(xiàn)在倒不習(xí)慣了。

    陸璟手拎前面袍擺，踏上了踏板，身姿似松如竹，步伐穩(wěn)健走上河岸，穩(wěn)重中不失風(fēng)流倜儻，風(fēng)雅中不丟文質(zhì)彬彬。

    “小姐，我扶你?！毙Q姐要扶著徐惠然走過踏板。

    陸璟轉(zhuǎn)了身，目光凜冽看著徐惠然和蠶姐。蠶姐嚇得縮回了手。

    “不用，我自己手。你拿東西吧?！?/br>
    徐惠然踩上了踏板，微微晃了晃。

    魯媽緊走兩步，沖了過來，扶住徐惠然：“小姐當(dāng)心，別摔了，奶奶要急死了。”

    陸璟的袖子動了動，又停了下來。

    上了岸，徐惠然由魯媽扶著，低著頭跟在后面，可以看到隨著陸璟腳步擺動的袍角，沉穩(wěn)淡定，極有節(jié)奏。

    陸璟永遠(yuǎn)這樣，越是要出大事，反而越無事般。不似她，略微有些事，就可能會自亂陣腳。

    這世，總得好好改改了。

    陸家的長工老秦頭和蠶姐拿著陸家給的回門禮。

    徐家的男仆前面?zhèn)壬眍I(lǐng)路。

    從碼頭到徐家大門不過十來步遠(yuǎn)。

    徐惠然抬起頭，可以清楚看到不遠(yuǎn)處兩扇關(guān)著的黑漆木門。想要快走幾步，腿卻重得抬不起來，呼吸急促，只能咬著牙，一步步挪過去。

    第8章 爹和娘

    徐家雖說人丁單薄，在吳澤縣卻是詩禮之家。徐儀科舉不利，考中舉人后再不能前進(jìn)一步。后來徐儀當(dāng)了一年教諭，再后來徐儀就辭官回家?？恐嫔狭粝聛淼膸资畯R田地，又開了個(gè)書鋪，日子過得挺優(yōu)哉游哉。

    徐惠然印象里的家一直就是徐家。

    再在要回家了，看著家門口，她卻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