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金浩良開始問很多問題,但柳絮都沒有聽見。間歇里,是隱隱約約的門背后警察的聲音。對話很短,很快,雖然聽不清文秀娟的話,可只有一種回答能做到這點——否認,否認,否認。 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被抽出去了,柳絮突然虛弱下來,全身沒有一絲力氣,背靠在墻上慢慢滑下去,最后蹲坐在地上。她想笑一笑,又想哭,最后都沒能做到。 金浩良彎下腰,拍著柳絮的肩膀,又說了些什么,然后他的聲音停止了,鞋子移出了柳絮的視野。 門開了。柳絮聽見一聲沉重的吐氣,白色的圓頭短靴停在眼前。這是雙優(yōu)雅漂亮的皮靴,大概今早還被擦過,泛著柔和的光亮。柳絮從未這么近地看它們,以至于鞋頭的磨損和皮面上的細小劃痕都遮掩不住了。她甚至發(fā)現(xiàn)其中一只的拉鏈頭顏色和拉鏈不同,是重配上去的。柳絮抬頭去看文秀娟,一陣微風在鼻前掠過,她竟走了。白色的長裙急促地擺動,最后她跑起來,逃離了柳絮的視線。 而后警察和金浩良又分別對她說了幾句話。 這段記憶模糊不清,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話。好像金浩良先說要處分她,后來看她魂不守舍,又自己把話圓了回去,讓柳絮以后注意團結(jié)。金浩良話還沒有講完的時候,柳絮就跑掉了。她跑回寢室,從自己的箱子里翻出那瓶用塑料薄膜層層包裹的礦泉水,騎著自行車出校門。那個警察正在轄區(qū)派出所門口抽著煙和同僚說話,柳絮上去把礦泉水往他懷里一塞,扭頭就走了。 3 這個周末柳絮沒有回家。她扯了個不高明的謊,說解剖學教授特意開放實驗室讓她解剖,補上落下的進度。她爹讓她好好練,下刀別猶豫,然后又說起郭慨,說見不著可惜了這小子在警校學得不錯,但也沒關(guān)系,估計他會來學??纯茨?。柳絮第一次沖她爹嚷起來,說別讓他來我沒那么想見他你能別撮合嗎我要讀書我不想談戀愛。她說出這些自己都嚇了一跳,聽見電話那頭“砰”一聲響,準備挨罵,不想柳志勇拍完桌子說行,不喜歡就說出來,然后掛了電話。柳絮捏著聽筒傻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沒再撥回去。 周六是個晴天,上午十點鐘,柳絮坐在松樹林里的青石條椅子上。這兒是樹林邊緣,有太陽,落在身上很暖和。 蕭聲如訴。文秀娟很早就坐在這兒吹簫,柳絮是順著簫聲找來的,現(xiàn)在她吹的,是一曲《胡笳十八拍》。初聽時,幽幽之聲壓進心里,綿綿密密,纏得她透不過氣,又通心徹肺,直讓她想哭。聽了一會兒,慢慢平靜下來,好像沉到了底,終于觸著了堅實的土地,不再飄飄蕩蕩的沒著沒落。 文秀娟的手指在洞簫上挪移著,讓柳絮想起昨天她背對著自己,指尖在骨節(jié)間跳躍的樣子。 昨天,一直到中午吃飯,柳絮才再次見到文秀娟。那頓飯柳絮沒有說話,這是她第一次生文秀娟的氣。 文秀娟說對不起,對著警察她說不出來。自己的身體醫(yī)院查不出任何被下毒的痕跡,那瓶水又沒檢出有毒,這一切都沒有證據(jù),警察會覺得她在臆想,剪碎的照片會被當成惡作劇,而她會被當成一個笑話。 是的,一個笑話,柳絮當時想。報警的事已經(jīng)傳遍全班,沒多久就會有更多的人知道,單只坐在食堂里,就已經(jīng)有許多怪異的目光看過來。 那頓午飯文秀娟說了很多,包括她的擔憂。這是全校最炙手可熱的委培班,頂著光環(huán),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事情鬧出去,不論結(jié)果怎么樣,都不是一句給班級抹黑可以形容的。而她是班長,她也不想讓委培班變成一個笑話。她想自己把那個人找出來,制止她,有什么矛盾,私下里解決就好。大家都還年輕,都會變成大醫(yī)院的醫(yī)生,要去治病救人的。 我想她也不會真的想要殺我,甚至可能她也并沒有下毒,只是做出下毒的樣子,來給我心理壓力。你知道,心理壓力過大,也會對人造成生理影響。文秀娟對柳絮笑笑。 柳絮注意到她拿著勺子的右手在極輕微地顫動。那不像是緊張或害怕引起的顫抖,不是。有太多可以反駁的地方了,但柳絮卻什么都沒有說。 直到一起走出食堂的時候,她對文秀娟說:“你變得不像你自己了?!?/br> 今天早晨,柳絮對昨天的這句話感到后悔。 她在蕭聲中走入松樹林,坐到文秀娟的身邊。從前聽見的時候,覺得是哀哀柔柔的美,而今天,卻被摧動了魂魄。知道和感覺到是全然不同的,就像她看見碎臉的那刻一樣,簫聲引領(lǐng)她觸及了身邊女孩內(nèi)心的一角。她知道,一個正被謀害著的人,會無比恐懼彷徨,而今,她感覺到了。 感覺到的時候,柳絮就對昨天的一切釋然,并且愧疚起來。自己竟然為那種事情埋怨不滿。如果自己在文秀娟的位置上,受到她那樣大的壓力,還不知軟弱成什么樣子。 日影緩緩移動,柳絮想,自己會永遠記得這個畫面的吧。隨即,這畫面就被一枚飛來的籃球擊碎了。 籃球擦著鼻尖飛過去的時候,柳絮完全沒反應(yīng)過來。球狠狠撞上旁邊的松樹,反彈到文秀娟的腿,蹦跳著被另一株樹阻了路,才停下來。 《胡笳十八拍》戛然而止。 柳絮的心臟劇烈跳動著,她是被嚇到了,站起來往外面的籃球場上看。 球場上沒球的那組人恰是同班同學。張文宇、錢穆、費志剛和馬德,球不知是誰扔的,張文宇站得最近,正單手叉腰望過來,沖柳絮勾了勾手。 “自己過來拿!”柳絮大聲喊。剛才那球勢大力沉,平平地飛過來,不像是傳球失手。張文宇邁開大步騰騰騰走過來,這期間誰都沒有說話,氣氛變得很僵。他撿了球要走,柳絮忍耐不住說:“你這樣球砸過來很危險哎,也不說聲對不起。” 張文宇“哧”了一聲,說:“對不起啊,報警小姐?!?/br> 他抱著球扭頭而去,沒兩步又轉(zhuǎn)回來,走到文秀娟面前。 “你還記得項偉嗎,你是不是已經(jīng)把他忘記了?”他居高臨下盯著文秀娟問。 柳絮知道項偉,他就是上學期委培班被甄別后跳樓的那個學生。在那之前,他和張文宇錢程一起,參加過幾次校內(nèi)的三對三籃球賽,是固定的搭檔。 可是張文宇為什么這樣問? “你想聽我說什么?”文秀娟反問,“所以剛才你是沒扔準對嗎?” 費志剛跑過來。 “打球去打球去?!彼f著把張文宇推開了。 張文宇拍著球回了籃球場,臨走嘴里叨叨:“吹吹吹,吹得讓人打球都不安生?!?/br> 費志剛道歉:“傳球失誤,傳球失誤,沒嚇到你們吧,真不好意思?!?/br> 柳絮被張文宇前頭一句“報警小姐”嗆紅了眼眶,費志剛又特意對她說了對不起,他盯著柳絮像是有其他的話講,最終還是沒說,轉(zhuǎn)身跑了回去。 文秀娟站起來,準備回去。柳絮憤憤不平,說不能就這么走,你吹得這么好聽,這幫粗魯男人不懂欣賞。 文秀娟搖搖頭,說:“不是因為他們,我自己氣短了?!?/br> 柳絮一時沒聽懂,文秀娟摸了摸她的頭,揚揚手里的洞簫說:“吹這個也是很費力氣的?!?/br> 她淡淡笑著的臉上爬著不正常的潮紅,柳絮看得差點哭出來。 4 周日又是好天氣,最高溫度十六度,讓人難以相信再過一天就入十二月。不過氣象預(yù)報說,這可能是一九九七年上海最后一個暖和日子了,接下去要下一陣子雨,氣溫會迅速逼近冰點。兩個人騎著車順著四川路到了延安路,前頭是剛造好的高架,星期五才通的車。文秀娟說騎上去吧,這個出格的提議震了柳絮一下,她嘴上說著會不會被警察抓下去,心里興奮起來。只是她又有另一重擔憂,長長的高架橋上匝道,騎上去很費力,而一路騎來,文秀娟已經(jīng)吃不住勁歇過一次了。 “快點快點,想象有警車在后面追我們?!蔽男憔甏舐曊f著,把車踩得飛快,就像她最健康時那樣,讓柳絮要很努力才能跟住。機動車一輛接著一輛從她們身邊超過去,有按喇叭的,也有男人隔著車窗沖她們笑。 兩輛自行車爬升到了最高處,馱著她們向前伸展的虹橋仿佛直通向了江中央。正前方是黃色的江水和對岸新建起來的幾幢高樓以及電視塔,都反著光,江風卷著腥味吹過來,卻是海的味道。騎到盡頭,就見到一條向左去的優(yōu)美圓弧,自行車順弧而下,外灘迎面撲上來。 “真漂亮!”柳絮大聲說,“我看見外白渡橋啦?!?/br> 前面的文秀娟陡然松了車把,展開雙手。 “飛下去了!”她說著扭頭看柳絮。 “小心,小心,別這樣?!绷醣凰膭幼鲊槈牧?。 文秀娟笑著轉(zhuǎn)回頭,依然保持著雙脫把的姿態(tài),獵獵江風把她穩(wěn)穩(wěn)托著,太陽光籠住了她整個人。 忽然之間,柳絮就不為她擔心了。她想試試自己能不能也這樣飛翔,但剛松開一只手,就覺得車頭開始搖擺。她連忙重新雙手握把,羨慕地瞧著文秀娟的背影。在她的概念里,只有瘋玩的男生才會雜技般雙脫把騎自行車,沒想到文秀娟這樣優(yōu)越家庭的好女孩也會這招。 她開始按動車鈴,丁零零零。文秀娟終于恢復(fù)了握把,也把鈴按起來。兩輛車扯著這串鈴聲,轉(zhuǎn)眼就俯沖進外灘的一片光亮里去了。 車甩在一旁,兩個人坐在情人墻邊。文秀娟還在喘氣,她汗出得比柳絮多一倍,頭發(fā)都濕透了,一縷一縷緊貼在頭皮上,格外顯得少。 “很多人都說東方明珠丑極了,我倒覺得還好?!绷跽f。 “嗯?!?/br> “等過幾年,對面起更多的高房子,沿著江岸站滿的時候,一邊新樓,一邊舊樓,中間渡輪扯著汽笛,外灘就更好看了?!?/br> “嗯” 兩人又安靜坐了會兒,柳絮問:“你家里知道嗎?” “我家里……有點復(fù)雜。”片刻沉默之后,文秀娟回答。 “所以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 文秀娟點點頭。 事情會變得越來越危險,柳絮想。文秀娟應(yīng)該求助,不要有那么多顧忌。家人、老師、公安,要有更多的力量來保護她。 “我會沒事的。”文秀娟說。她沒有看柳絮,卻仿佛能猜出她的想法。她的手安靜地放在膝蓋上,聲音里有一種底定。這底定是柳絮從未具備的,她想里面一定有道理,而這才是文秀娟該有的樣子,于是便也安然放松下來。 太陽照得哪兒哪兒都沒有了陰霾,這樣的日頭底下,讓人只想靜靜待著。游人在身邊來回,遠處背景里多了幾只海燕。會好起來的,柳絮想。別辜負這樣的好日子,許是今年最后一個了。不開心的事情,明天再說。 5 第二天就降了溫,雨時下時停,一直到周三還沒止住。 柳絮在自習教室看書,雨淅淅瀝瀝打在窗上,聲音很冷。 完全看不進書,離九點還有五十分鐘。 她又偷偷數(shù)了一遍自習教室里的人數(shù),除了文秀娟之外,錢穆、馬德、費志剛、司靈這四個人不在。 她不確定這意味著什么,她不是破案專家,她甚至不愛看推理小說。所以她想不清楚,那個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這兒,還是不該在這兒。 所以只能等九點。 她心煩意亂,然后感到了異樣。不舒服的感覺來自左邊,可左邊什么都沒有,只有墻和窗戶。盡管很清楚這一點,她還是不自覺地往那兒瞥了一眼。隔著雨水模糊的玻璃,有張臉正在看她。是司靈。 司靈敲了敲玻璃,示意她出來。待柳絮推開窗問什么事,她卻已經(jīng)撐著傘走開了。 柳絮把書放進課桌隔板,走了出去。司靈在教學樓門口打電話,用她那部招搖了很久的諾基亞滑蓋手機,全醫(yī)學院可能就這么一部。見柳絮出來,司靈用掌沿磕上手機滑蓋,打起傘朝外走。 “什么事啊?!绷踉诤竺鎲?。 “做你喜歡的事。”司靈在前面回答,語氣不太和善。 “什么啊?!绷趺恢^腦。司靈走得飛快,她問了幾次,司靈卻不肯說明白,只讓她跟上。 一下雨松樹林間的小路就不見了,她們踩著泥走進林子。很黑,林子里沒有燈,柳絮幾乎看不見司靈的背影,仿佛已經(jīng)融入黑暗里,只聽見一下一下的腳步聲,不由得害怕起來。 “去哪里?”她又問。 司靈沒回答,她快走幾步,進了一座涼亭。 這松樹林里的亭子很有名,林子里傳著的各色故事,有大半是圍繞著這座亭子發(fā)生的。白日里柳絮還沒覺得什么,現(xiàn)在司靈站在亭子里一言不發(fā),讓她心里直發(fā)毛。 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一縷火苗亮起,司靈點了支煙。她吸了一口,問柳絮:“就這兒了,你滿意不?” “???” “裝什么呢。星期一中午,你約了琉璃在大草坪邊談心?!蔽次矁蓚€字司靈拿腔拿調(diào)地拖長了音。 “星期一吃過晚飯,你又和雯雯在四教走廊里談心。昨天下午是趙芹,今天中午是小悠,你那么愛談心,一個個挨過來,也該到我了吧。我來給你挑個地方,這死人亭不錯,適合談心?!?/br> 司靈陰陽怪氣地說。 這亭子上沒有牌匾,原本無名。但流傳最廣的一則故事,是說一天晚上有學生碰到個背靠著柱子坐在亭子里的人,以為是教授上去打招呼,結(jié)果是幾天前解剖樓里遺失的尸體。這樣子的傳說還不止一宗,從解剖樓跑到亭子里的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于是這亭子就被學生們暗自稱作死人亭。死人比活人多,或者死人比活人更喜歡的亭子。 司靈說死人亭適合談心,顯然是話里有話。 因為柳絮談的這個心,就是關(guān)于殺人的事情。 當然柳絮沒有那么直白,她遮遮掩掩、迂回躲閃。但能考進醫(yī)學院的人腦子都好使,更何況精英薈萃的委培班。當柳絮笨拙地讓話題圍繞文秀娟打轉(zhuǎn)的時候,誰會不聯(lián)想到她上周五報警說有人要對文秀娟下毒的事情? 夏琉璃是第一個,阻力還不大,等到了和戰(zhàn)雯雯聊天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明顯的不耐煩。趙芹態(tài)度很好,她是一貫的有禮貌,但柳絮猜她心里不會舒服。今天中午劉小悠表現(xiàn)得最直接,甩下一句“等你做了警察再來盤問”就掉頭離去,把柳絮留在原地抹眼淚。她明白自己的人際關(guān)系已經(jīng)降到冰點。 柳絮原計劃接下來就找司靈聊,不想司靈主動找上門來了。 “你先去找其他人談,把我放在最后一個,是不是覺得我嫌疑最大?我平時不和文秀娟講話,看起來和她矛盾很大,你是不是就覺得我要毒死她?” 司靈猛吸幾口煙,然后把煙往雨里一扔,氣勢洶洶地問。 “不是的?!绷蹀q解得很無力,因為她確實覺得司靈的嫌疑最大,所以下意識就把她放到了最后。在這個雨中的死人亭里,她被司靈逼問得無處可逃。 她下定了決心要幫助最好的朋友,哪怕文秀娟自己在警察面前退縮了。她想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在成為一名堅強的有責任感的女性。于是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氣,要去和每個人談話,來分辨誰最有可能是那個人。 但我真不是這塊料,柳絮心想。因為她竟被司靈問得心虛起來。 “就是我?!彼眷`聲音忽地低沉下來,她向前逼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