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大概有吧?!蹦侨寺柭柤?。他不知道眼前這男人是來干什么的,也不想管。有人打了招呼,他又收了幾張紅票子,讓他看兒眼有什么關系。 怪里怪氣的要求,反倒讓他不想多問什么。第二個信箱就在這排教室里吧,自己運氣不至于那么差,郭慨想。 謀殺通信前幾封信約定投遞在樹洞里,后面就改成了貼在某張課桌背面。這張課桌卻早就不在醫(yī)學院里了,五年前醫(yī)學院淘汰了一批舊課桌,被一家民辦學校低價收購去,郭慨花了不少工夫才摸清去處。 郭慨只看單個的課桌,每一張桌面上都有刻痕,有“趙紅霞我愛你的”,有“傻rou方強去死”。還有刻著烏龜、狗和麻花辮子女孩兒圖案的。郭慨花半小時走遍所有教室,閉上眼回想,然后回到第三間教室,走到第二列第三排的課桌前。和其他課桌上橫七豎八沒有規(guī)律的刻痕不同,這張桌子上的刻痕相當齊整。一個個小符號排得密密麻麻,粗看像是考試作弊用的,其實這些既不是漢字也不是數(shù)字符號,相當古怪。在謀殺通信中,案犯a提到過一次課桌信箱的特征,桌面上有“像密碼的天書”,那么應該就是這張了。至于信中提及的瘸腿,倒是看不出來,估計是修補過。 郭慨職業(yè)性地分析起這些符號,其中有七個標記反復出現(xiàn),第一個是個c狀符,第二個是一條豎直線,第三個是橫過來的s,第四個是條橫線,第五個像個元寶,第六個是豎著的s,第七個是個圓圈。這七個符號縱向依次排列,周而復始。這樣的縱列一共有四列,每列二十五個符號。每個這樣的符號后面,往往還會跟著幾個其他符號,那些符號更隨意,郭慨一時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規(guī)律。仿佛是個表格,郭慨覺得,那七個符號像是代表了七個類別,而更散亂無規(guī)律的符號,則是填進這張表格的內容。 郭慨覺得這七個符號應該不難破譯,事實上現(xiàn)在他就有些頭緒,只要再努力琢磨一下的話……他晃了晃腦袋,把神思抽離出來。先沒必要在這上面花什么心思,他想,從謀殺通信來看,這張桌子和下毒案并沒什么關聯(lián)。 只是,總是有些古怪,巧合么?郭慨搖了搖頭,把這些沒有任何證據(jù)支撐的雜念趕出腦袋。 郭慨把桌子搬到走廊上,那人倚在欄上抽煙,郭慨數(shù)了五張一百元給他,他嚷嚷了幾句,顯得不太情愿,然后接過錢,讓郭慨動作快點,別給人瞧見。 郭慨把桌子搬到樓梯口,把桌子倒轉過來。 提著椅子腿下樓似乎要更方便些。然后,他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 這可能嗎,他問自己。 在桌子底部,貼著張一折二的發(fā)黃信紙,透明膠十字交叉,把它固定住。 郭慨蹲下來,查看著信紙和透明膠的情況。 這真的是九年前留下來的嗎?九年里從沒有人發(fā)現(xiàn)過,所以一直留到現(xiàn)在? 這可能嗎?從沒有人像現(xiàn)在這樣把桌子翻轉過來嗎?可能性不大,但并不是沒有,關鍵在于,它就在這兒呢! 郭慨伸手把信紙連著透明膠帶揭了下來。在讀那十幾封謀殺者通信的時候,郭慨只把它們當作是案件的證物,在看到第一個信箱——樹洞的時候,郭慨也沒有特別的感受,但現(xiàn)在,手里的這封信,卻仿如一把鑰匙,忽然之間,他覺得可以聞到這宗案子的氣息了。 每次他聞到這種氣息的時候,就會真的進到案子里,并開始看見那個世界的脈絡。 他把信紙打開。 時間不變,地點換成藍色。 郭慨確認了信紙上沒有其他信息,把它小心折好,放進外套口袋里。 他又看了眼膠帶撕下后留在桌底的印痕,被膠帶覆蓋的地方顏色明顯淺過別處,這是歲月的痕跡,看來,信真的是從九年前保留到了現(xiàn)在。 郭慨站起來,把課桌拎下樓去。盡可能地搜集與案件相關的物品,這是曾經(jīng)一位老刑偵教他的,你指不定什么時候會用到它們,哪怕用不到,也可以從上面聞聞兇手的氣味。 字是案犯b的,口氣也像,他想。這封信為什么一直留在信箱里呢,兩個人是成功見了面,還是沒有呢?應該是見到了面,否則案犯a會再來檢查信箱的。但既然見面地址有改動,這封信又沒有取走,他們是怎么接上頭的?一般的判斷里,如果通信的一方再也沒有取信,意味著他沒有了取信的機會,已經(jīng)死了??晌喟嗬餂]有人死,硬要算的話,那就是跳樓殘而未死的項偉,顯然他不可能是a,因為他不光沒有取最后一封信的機會,同樣也沒有取之前所有信的機會。這是樁蹊蹺事,和文秀娟為什么會有兩個謀殺者的通信一樣蹊蹺。但就破案子來說,怕的是一切正常沒有疑點,發(fā)現(xiàn)蹊蹺反倒是好的,因為那就是擺在明處的節(jié)點,只要一破開,就能有大進展。郭慨有種預感,這兩樁蹊蹺,是有關聯(lián)的。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藍色是什么地方? 藍色是間酒吧,就在醫(yī)學院旁邊,門頭上裝了個富有工業(yè)感的三頭銅燈。郭慨走進去,看見一條向下的樓梯,才意識到酒吧是開在地下室里的。樓梯兩側貼滿了照片,都是各路明星名人和酒吧主人的合影,看起來這酒吧還挺有名。但應該是過去的事情了,這從照片的陳舊和多年未翻新的裝修上能看出來。樓梯走過半程的時候郭慨隱約聽見音樂聲,這是晚上九點多,酒吧的時間才剛開始。 樂隊在奏爵土,鼓手正酣然敲打著架子鼓,燈光明滅間,郭慨看見一個個神態(tài)近似的男人,一個個都像獵手。這酒吧的氣氛,曖昧得讓他不舒服。 他要了瓶啤酒和一碟花生,和幾個酒保挨個兒聊天,發(fā)現(xiàn)他們沒一個在這里工作超過兩年的,九年的時間,對一個酒吧來說,太過漫長了。郭慨問老板在嗎?酒保說不在,常會來,但也說不準。啤酒喝完花生吃完,已經(jīng)快十點,老板還沒來,說可能十一點,也可能十二點。架子鼓再響起來的時候,郭慨決定出去透會兒氣,一個坐在高腳凳上的長頭發(fā)女人在他經(jīng)過的時候吹了個煙灰,像是在挑逗,讓他不寒而栗。那女人的臉生得怪異,自以為嫵媚的眼神讓他幾乎要吐出來。走上樓梯的時候他還在想著那張臉,那揮之不去的感覺,不會是哪兒見過吧。 郭慨放慢了步子,忍著不適回想剛才那張臉,但在記憶里調不出什么有效信息來。也許一會兒回去再被她sao擾下瞧瞧看? 郭慨走樓梯習慣靠右,先前下樓時他著重看了一側的照片,現(xiàn)在他看另一側。大多數(shù)是酒吧老板——一個微禿胖子和名人的合影,有時照片上也會多出一兩個擠著沾光的服務員。在一張中央位置是某著名過氣女歌手的照片里,他發(fā)現(xiàn)了張似曾相識的臉。他停下來對著照片使勁地想,是委培班的誰嗎?可一張張臉對過來全都對不上,腦海里走馬燈般地回旋著男男女女的面孔,忽然之間他嚇了一跳,一股不適感讓背上起了陣雞皮疙瘩。大概是一通百通的緣故,他也隨即想起照片上那個穿著侍者制服的年輕人是誰。他拿出照相機,把這張照片翻拍下來,轉身重新往地下室走去。 照片上的人是項偉,一個他原本以為,和案子沒有直接關系的人。 7 柳絮夜半夢醒,卻想不起那是什么夢。她睜開眼睛,發(fā)覺身邊有人。 費志剛說過不回來的,大概是文秀娟吧,柳絮想。很久沒看見文秀娟了,自打郭慨開始調查,文秀娟就不再像從前那樣如影隨形。她偏過頭,黑暗里看不見枕邊人的臉,但能感覺到床墊的凹陷,也能嗅到熟悉的氣味。是費志剛,他提前回來了。 柳絮略略安下心,想要再睡過去,一時卻不能。她睜著眼睛,感覺有一種異樣的,飄浮于困倦之上的清醒,吊扯著她,無法重歸夢境。 她想起郭慨了。 再有兩天就到了碰面的日子,一想到這柳絮就覺得尷尬,該怎么打招呼說第一句話呢?那天在回來的車上她就后悔了,她明白郭慨說的是道理,甚至包括柳志勇的那部分。 會不會真的不再調查了?應該不會,他不是那樣的人,否則就不會有那條短信。當然,短信已經(jīng)刪掉了,盡管丈夫從不會看自己的手機。柳絮忽然內疚起來。丈夫就睡在旁邊,可她想的是另一個男人。但那是因為郭慨在幫自己追查殺害文秀娟的兇手,并不是其他什么。那自己為什么會內疚?柳絮不愿再深究下去。 黑暗里她面皮發(fā)燙,這內疚反讓郭慨的形象愈發(fā)清晰了。她仿佛又看見他的苦笑,她覺出這笑里是帶著慰藉的,讓她心安。 眼睜的時間長了,便看見由頭頂空調而來的微光。那是個表示運行的小綠燈,瑩瑩的,在被子上慢慢蒙了片輕紗。并不需要費心打量,屋里的陳設就在視線外一點點浮出輪廓。她閉上眼睛,聽見費志剛開始發(fā)出輕鼾。 明天主動給郭慨去個電話吧,她想。那畢竟是她的好朋友,那畢竟是她的同學們,那應該是她的案子。 快睡著的時候,柳絮終于想起先前做的夢。 她又回到了寢室,睡在自己的床上。床帳半開,布幔無風而動。頭頂上的床板吱吱嘎嘎的響,然后文秀娟的腳掛了下來,腳上還穿著鞋,是她常穿的白色圓頭短靴。靴子就在面前擺動著,奇怪的是,沖著她的是靴尖。她看見靴尖上的磨損,皮面上也有許多細小劃痕,左邊靴子的拉鏈頭顏色有點怪,是后來換上去的。柳絮對著靴子說,原來你家境并不好呀。文秀娟的頭在靴子旁邊伸下來,說,噓,別說出去,我們是好朋友。柳絮一嚇,說你不是死了嗎?突然之間,文秀娟就不見了,她聽見響亮的腳步聲,郭慨穿著警服走到床頭,啪地立正沖她敬禮,說公民郭慨向你報到。 這雙眼睛真亮,柳絮想。 郭慨躺在浴缸里,睜著眼睛看天花板。 知覺在一寸寸復蘇。慢慢地,他覺得微涼。 不是大理石浴缸的涼,而是他的身體在下沉,好像要沉到陰冷的泥地里。從里到外,都在失去溫度。 要想的事情很多,很雜,有千頭萬緒,他以為已經(jīng)抓住了節(jié)點,說起來也沒錯呀。只是現(xiàn)在,他太累了,累得什么都沒辦法再思考。他只好停下腦子。停下來的時候,大腦并不是空白的,有自己浮起來的記憶。 那是柳絮。 不是她的臉,不是她的身影,而是云絮一樣一團一團的,從他身體的最里面浮出來,飄在與天花板差不多高度的另一重空間,不停地翻滾涌動。 那舊日的時光。 梳著羊角辮子的、麻花辮子的、短頭發(fā)的、長頭發(fā)的、劉海斜向一邊的…… 現(xiàn)在的你是什么樣的呢? 郭慨緊緊地緊緊地,盯著柳絮看。他心底里明白,這是幻象。 想見她。下一次的見面,應該是什么時候,后天? 想看見你。 想……保佑你。郭慨想遍了漫天的神佛。我也會保佑你的,最后他想。 一滴淚,慢慢從他眼眶里滲出來,沿著眼角滑落。 想說那個字啊。 多少次,多少次,話到嘴邊。 沒有說出來,后悔嗎?別給你添麻煩,也好。我們終究是沒有緣分的。 不說,也好。 第二天,柳絮沒有聯(lián)系上郭慨。到了第三天,柳絮想,直接去咖啡館吧。但是上午,她接到了柳志勇的電話。 郭慨死了。這是多年之后,柳志勇對女兒說的第一句話。 8 青浦城南的福壽園里有四季常青的大樹、草地上散步的白鴿和碑林間縈繞的音樂。十一月九日,還算晚秋,但對被風吹過來的薄紙片一樣的那個人來說,一直是冬天。 柳絮在碑林間打轉,她并不急著找到郭慨的埋骨之地,似乎沒有站到那兒,就不能證明郭慨已經(jīng)不在這世間似的。她沒有去遺體告別儀式。就和當年文秀娟死訊傳來后一樣,她病倒在床上,渾渾噩噩,神志迷離。 徘徊再久,有止息之時。柳絮在一排花崗石慕碑前停下,序列號表明,郭慨就在這中間。 她走進去。 郭慨死去十二小時后,他的手機終于沒電關機,于是所有來電被自動轉接到另一個號碼上,當他父親再一次撥打這個手機時,鈴聲從兒子臥室傳來。那是放在寫字臺第一個抽屜里的備用手機,上面有多條郭慨自己發(fā)來的短信。他把查案的行程發(fā)到這個手機上,以備不測。最后一條短信,是一個地址。一個多小時后,警方和郭父一起進入地址上的屋子,見到了光著上身死在浴缸里的郭慨。他左腰有一道縫合了一半的刀口,流出來的血已經(jīng)凝固。他的左腎被取走了,摘腎過程中主動脈被割破,這是死因。 根據(jù)警方后來的調查,郭慨當夜泡吧后是和一個長發(fā)女子一起離開的,沒人看清女人的臉,監(jiān)控上也不清晰。警方判斷這是極特殊的盜腎者,色誘男子后帶回出租房,用強力吸入式麻醉劑把人迷倒取腎。原本并沒有想殺人,但這一次的取腎手術出現(xiàn)了事故,左腎旁的主動脈被割破了,罪犯把傷口縫到一半,看見血止不住地流出來,知道已經(jīng)沒有希望,就丟下郭慨逃跑了。盡管網(wǎng)絡上時常會看到可怕的盜腎報道,但那大多是編造出的新聞,因為未經(jīng)配對的腎臟不可能用于移植,但這一次,出租屋內發(fā)現(xiàn)了少量邪教小冊子,其中有關于食用活體腎臟的內容。至今,警方還沒有取得任何進展,罪犯的手腳很干凈。 柳絮知道警方不會破案的,因為他們的方向錯了。 青黑色的石碑上,郭慨的名字被描成金色。 他左面埋的人七十五歲,右面埋的人八十三歲,他三十歲。 與我同歲,柳絮想。 她在這塊碑前站不住腳,只能扶著碑慢慢蹲下來。她的整個人在郭慨的墓前縮成最小最小的一團,發(fā)著抖,眼淚鼻涕早已經(jīng)糊花了臉。嗚鳴聲從她咽喉深處傳上來,卻連一聲對不起都說不出。 她也不能說。一聲對不起,在這里輕得立刻會被風吹走。 每個星期,她和郭慨喝喝下午茶,相伴在舊時馬路上走走停停,簡直風花雪月,做著一個輕松的旁觀者。但直到此刻,她摸著冰冷的墓碑,才意識到,她交給郭慨去做的,是一件何等危險的事情。這本是她自己的事。郭慨想為她擋風遮雨,她明白的,裝糊涂。人呵,多么自私。她聽說了,郭慨是睜著眼睛死的。他死之前在想什么,她想知道,又不敢去想。 太陽落下去,夜晚漫上來,手機響了幾次。 柳絮在一片陰影里站起來,走出去。 她知道,這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像郭慨那樣擋在她身前了。 她知道,郭慨會說,當然有的,你的爸爸,你的mama,他們會。 但是現(xiàn)在,讓我自己來吧,郭慨。 要么,像你一樣,我也被那兩個人埋下去。 要么。 如果,有那一天。 我做到了。 我會來你的墓前。 放一枝紅玫瑰,好么? 第二部 一、希望 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酷暑。 這個時候,文秀娟還活著,十歲。她的jiejie文秀琳也還活著,十一歲。 十年后她將遭遇的,對現(xiàn)在的文秀娟來說,是未知的,充滿莫測變化的未來,一切還有可能。那是迷霧中的航道,充斥于天地間的純白霧氣中,總有一條屬于她的航路,通向她的未來。不論這航路回過頭看有多么蜿蜒,于此時此地,那就是筆直的,向前,向前。只等命運的汽笛一響,霧氣就要散去,她已預見到,必然如此。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午后一時過半。 在文秀娟的一生中,從未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對未來充滿了夢想和希望。 收音機正播著王潔實和謝麗斯的二重唱《外婆的游湖灣》,因為總是會有嘶嘶的噪音,所以收音機放在了五斗櫥上面,離床上的母親包惜娣不遠不近,聽起來正好。 五斗櫥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紙,許多是從《大眾電影》上撕下來的,厚實又漂亮,這樣就看不出櫥本身的破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