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張嬤嬤取來了藥油,督促著田氏用藥。 田氏有心事,上藥時并不放松,張嬤嬤嘆了一口氣:“夫人整日懷著心事,身子總會疲憊,御醫(yī)也說用藥時應當放松些,否則起不到什么作用?!?/br> 田氏冷不防問道:“這段日子有什么動靜?” 張嬤嬤會意,如實回稟:“自從夫人讓奴才們盯著宋嬤嬤開始,但凡是二小姐的院子那邊有什么動靜,宋嬤嬤總要出一回門。從穆陽侯府那日開始,二小姐與楚綾爭執(zhí);體考改換規(guī)則二小姐須得苦練跳舞;國公府二公子相邀;縣主請二小姐去王富練舞,甚至是體考出結(jié)果那日,宋嬤嬤外出,所見的人,也和夫人猜的一樣?!?/br> 田氏沉默。 張嬤嬤見田氏不語,拿不定主意,只好旁敲側(cè)擊:“若說這京城里頭有哪個做長輩的看重小輩,一半是真喜歡,一半總歸是看在了小輩的出身門第,關(guān)心示好有之,可誰也不似這樣偷偷摸摸的,奴才瞧著總覺得奇怪,夫人……決定怎么處置宋嬤嬤?” 田氏眼神微動,唇角輕輕一翹:“嬤嬤以為云嫻如何?” “二、二小姐?” “你心里想什么,照實說就是?!?/br> 張嬤嬤了解田氏,便放開了來說:“二小姐初回府時,雖表現(xiàn)得小心翼翼不敢惹事,但骨子里并不是什么懦弱之輩,偶爾拿個主意爭個臉面,略有些一鳴驚人的意思,不過近來……二小姐好似有些變化。” 田氏笑了一下。 張嬤嬤飛快的打量一眼,心下了然。 夫人這個笑,并非是因不悅而生的笑。 田氏:“你也覺得她有變化,便不算是我胡思亂想。之前她雖有驚人之舉,但抽絲剝繭,總能瞧見旁人指點的痕跡??墒墙鼇硭惺伦黠L大變,我反瞧不出旁人指點的痕跡,倒像是她自己愿意這樣做的?!?/br> 張嬤嬤:“二小姐畢竟是回了侯府,從前的做派總要改變些的,況且綠琪也說,前段日子二小姐閉門不出,整日讀書寫字,溫習規(guī)矩,孩子長大了收斂了,有了自己的心性并不是怪事?!?/br> 田氏只聽著,又沒說話。 是啊,孩子長大了總有自己的心性。且孟云嫻今日的舉止讓她大為意外。嫁到了侯府之后,除了多年前的那樁事情,她再沒有受過任何委屈,誰都將她護著捧著,唯恐照顧不妥。可是她再受寵愛,也是一府的主母,是榮安侯爺明媒正娶的妻子。 夫君在朝為官,她身為后宅婦人,有些事情規(guī)避不得,做姑娘時不喜歡那些假心假意的應酬宴席,能躲就躲能任性就任性,但做了一府主母,心里再不喜歡,再疲于應對,也要撐起侯府的門面,絕不能讓人覺出怠慢的態(tài)度,這是侯府的臉面,是再深的寵愛也不能拂去的擔子。 侯爺對她愛護有加,阿茵和阿遠也孝順聽話,她本該知足,卻仍是被今日的種種狠狠地戳了心窩,讓她有種回到了做姑娘時候的感覺,仿佛自己真是被呵護備至的小姑娘,受了委屈就吃糖果,邊吃邊看父兄揮舞著大拳頭將討厭的人全都趕走。 若是云嫻自己的改變,她并不說什么,甚至覺得窩心又欣慰。 可是如果摻雜了宋嬤嬤和平城伯夫人,她便不得不多想。 她們?yōu)楹螘@樣關(guān)注云嫻的一舉一動? 許多事情,遲則生變,變則生亂。云嫻此番變化,是不是也有人從中指點? 平心而論,她并不害怕這個孩子帶著什么目的回來,卻害怕這孩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入了誰設(shè)的局,注定要攪動如今來之不易的寧靜。 當年,她一片赤誠之心戀慕侯爺,只要是與侯爺有關(guān)的事情,她總是最放在心上,所以當她意外得知吳國送來的那位對吳國極為重要的女子曾是侯爺年少游歷吳國的救命恩人時,她便用了國公府千金的身份去接近那位夫人,一來二去,成了說得上話的好友。她之所以曉得陳晟此人,并非因為陳晟是侯爺?shù)耐埃撬煊X那位以丹青妙手身份進入行宮為梵音夫人繪制畫像的青年與夫人似有些淵源時,孟光朝才出面以同窗身份為她介紹,更像是為陳晟掩飾。 她那時被孟光朝迷得五迷三道,自然愛屋及烏,明明察覺了什么,也為了幫助他而當做什么都不知道,更因幫過陳晟幾回,得梵音夫人幾番感激,她就是那時候看到夫人親手做的寶石盆景,得知其中乾坤。 后來的事情發(fā)生的有些突然。 梵音夫人死于一場大火,陳晟也被人發(fā)現(xiàn)自焚于宅中。作為同窗好友,孟光朝對外宣稱的死因,是因為陳晟為迎娶歌舞伎遭世人非議,毀了自己的名聲和仕途,想不開才尋了短見,沒多久,孟光朝便被封侯授官,風光迎娶她為妻,自此恩愛有加,還格外照顧陳晟的孤母王氏,即便當日王氏買兇意圖綁走云嫻毀她清白,讓婢女香蓮枉死,也全力壓下來不作追究。 她曾試著問過當年的事情,可是孟光朝除了保證自己從未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情,她嫁的并不是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便再不肯多說。 時至今日,宮中熟悉梵音夫人的奴婢,大多數(shù)死于那場火災,剩下的人里,即便真的熟悉的恐怕也不敢多提這個人。 而今,平城伯夫人的舉止,讓田氏不得不將她與梵音夫人聯(lián)想在一起,而這位夫人又時刻注意著云嫻的動靜。 所謂內(nèi)有患,外有憂,也不過如此。 她怕,真的怕。 她怕孟光朝如此奮力的保護五殿下不僅僅是因為一個救命之恩,怕這里面還有什么未清的恩怨,更怕因為她的無知和蠢笨再失去一個孩子。 “繼續(xù)盯著宋嬤嬤。另外……找人暗中看著云嫻?!?/br> 張嬤嬤心中一驚:“夫人,是不是二小姐有什么問題?” 田氏搖頭:“別安排的太明顯,畢竟綠琪有身手,只是多一重放心罷了?!?/br> 田氏的意思說的晦暗不明,張嬤嬤這一頭自然忍不住猜測起來。 最近二小姐的變化是有些大,叫人輕易不敢招惹,招惹了必然得到回擊。其實張嬤嬤到不覺得這是什么變化,說不定她孟云嫻本就是這個模樣,只是剛回府的時候裝出謹小慎微的模樣罷了,乖巧聽話的偽裝下,就是牙尖嘴利手段不窮。 既然夫人要她看著孟云嫻,那她得選一個合適的人看著才是。 …… 楚綾陪著云芝從外面回來,覺得疲憊至極。 這個蠢貨,只知道和那些女子攀關(guān)系,卻不曉得人家根本瞧不上她,逢年過節(jié)總是一水的往外送禮物給自己撐門面,盼著人家回禮,明知人家回的禮與她送的根本不是一個品級,明顯怠慢敷衍,她還覺得自己籠絡(luò)了多么大的人情似的,頻頻炫耀。 簡直可笑。 走著走著,楚綾碰上了張嬤嬤,她頓時生出笑臉,溫聲打招呼。 張嬤嬤帶著幾分別樣的意思看著她。 楚綾即刻會意,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張嬤嬤倒也從容,把今日府上的事情說了一遍,末了感慨道,二小姐好似和進府的時候不大一樣了,夫人瞧著那樣子都嚇了一跳。嘆了幾口氣后,忽然道:“指不定夫人是想將二小姐記名,給她個體面,然后為她好好安排婚事了?!?/br> 楚綾心頭一緊,笑容勉強了幾分:“是、是嗎?這是好事呀?!?/br> 張嬤嬤握住了楚綾的手:“可是記名一事事關(guān)重大,不是說記就記,屆時還要請許多德高望重之人在場做見證,一旦板上釘釘,二姑娘的好壞都會影響到侯府。所以還有許多事情要考量,二小姐近來的變化又大,夫人呢……又怕自己此刻瞧見的二小姐,并不是她的全貌?!?/br> 楚綾心中一動,似是明白了張嬤嬤的暗示。 “嬤嬤看著十分苦惱,可有楚綾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張嬤嬤就喜歡她這份玲瓏剔透,笑道:“二小姐到底還是孩子,這孩子長大啊,心性變化捉摸不定,若是能有人幫忙在一旁瞧瞧,幫著夫人參謀這位二小姐到底有沒有資格承侯府的榮耀,或許能幫夫人分憂。” 楚綾徹底明白過來,她眼眸一亮,甜甜一笑:“若是嬤嬤信任楚綾,楚綾愿替夫人效勞!” 張嬤嬤拍拍她的手:“那往后,就有勞你幫忙看著二小姐了?!?/br> 送走了張嬤嬤,楚綾覺得自己這段日子的蟄伏是有效的,與其尋路無門無頭蒼蠅似的亂撞,不如等機會找上門。如今機會不就找上門了嗎? 看來夫人對孟云嫻果然還心有顧忌,并非真心接納。若是她能尋出個孟云嫻的大問題,興許能將她此刻的氣焰徹底擊敗! 這么一想,楚綾瞬間來了勁頭,也不覺得累了,撈了個丫頭問起二小姐。 “二小姐……好似在侯爺書房那邊?!?/br> 楚綾是個很有行動力的人,當即往大廚房跑去,不管如何,她如今是奉命監(jiān)視,就該做的漂亮些。 …… 院中。 “二jiejie……”阿茵哈氣搓著小手,不解的看著孟云嫻:“你到底進不進去啊?” 送走了那些纏人的長輩本來是件好事,可是二jiejie未顯喜色,小臉憂愁的在父親的書房外走了好幾圈,不進去也不離開。 阿茵:“聽聞有使臣來朝,因著五殿下漸顯才能,圣上頗為看重,為了讓五殿下更熟悉京城,此次便欽點了父親和五殿下負責此次接待使臣的事宜,位置選在馥園,馥園你還記得吧?之所以能做的那么大,就是因為使臣來朝時那里就變成最氣派的皇家驛站,聽說馥園好大一片都被圈了起來,不許外人進出呢?!?/br> 孟云嫻:“你聽誰說的?” “學里的同窗呀,二jiejie你這段日子悶頭不出,先時二表哥都為你訂好了馥園你也沒去,自然是不知道的?!?/br> 孟云嫻若有所思:“哦?!?/br> 阿茵順著她的目光往書房看:“我瞧著這事情好像挺重要,下人飯菜都送到房里用的,應當不會出來了,二jiejie你放心,爹爹就是嘴上說的嚴重,若他真的生氣,就不會跟我們一起演戲了?!?/br> 孟云嫻踢踏著鞋子:“我不是想看父親……周、五殿下不是在里頭嘛,上回體考的事情,我同他有些口角,起了些爭執(zhí),我生病時他還送來了藥材禮物,那之前的爭吵,理應有個說法是不是?” 阿茵眸子精光一閃,神秘兮兮的打量她,背著手湊到她面前,話語滿是揶揄的味道:“先時我曾聽說一些趣聞,還覺得沒道理,今日瞧見二jiejie站在門外巴巴眼望的樣子,又是爭吵又是要說法的,忽然覺得流言并非不可信?!?/br> 孟云嫻一咯噔:“什、什么流言?” 阿茵:“難道二jiejie不知道嗎?外頭都說,二jiejie你在淳王府學舞時與五殿下互生情愫。已經(jīng)到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你就是未來的五皇子妃,沒跑了——呀,二jiejie你站穩(wěn)!” 第66章 放手 孟云茵攙扶著孟云嫻在回廊邊上坐下,一邊給她撫背,一邊溫聲安慰:“二jiejie你怎么了,你的臉色忽然變得好難看。旁人提及風流韻事都是臉紅,你怎么慘白慘白的?!?/br> “自然因為這并不是什么風流韻事,簡直是天方夜譚!不對,是鬼怪胡說!”孟云嫻握住阿茵的手:“你且說說,這是誰傳出來的,我非得讓他一個字一個字吃回去!” 阿茵:“許多人都這樣說,起先我也不知道,是發(fā)現(xiàn)旁人見著我的時候眼神怪怪的,我以為她們在背后說我什么小話,追問之下才知道并不是說我,而是在說二jiejie你呢!” 孟云嫻望向她:“他們欺負你了?” 阿茵搖頭:“他們怎么能欺負得到我呢,就是嘴碎些,我嚇唬兩句就不會當著我的面說了。” 孟云嫻扶額:“不當著你的面說,興許背后還會說,或許直接當著我的面說,我還怎么出門見人呀?!?/br> 阿茵的八卦之魂燃燒了起來,她賊兮兮的湊近,尖銳的三連發(fā):“那你到底喜不喜歡五殿下呀?就是那種要嫁給他做妻子,生兒育女的喜歡。” 阿茵的每一發(fā)都宛若一道閃電,精準無誤的兜頭劈下,將孟云嫻劈的外焦里嫩,也將她連日來煉出的心態(tài)擊打至粉碎,連言語都困難。 “我、他、你、我怎么會、會呢?!?/br> 阿茵這位天真殺手刀刀見血:“那你結(jié)巴什么呀,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戳中心事害羞呢。就二jiejie你這副模樣,還想讓誰一個字一個字吃進去呀?!?/br> 孟云嫻被一言驚醒,回過頭來也察覺自己好像反應過激。她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一番話不知道是在跟阿茵解釋還是在給自己安撫:“我這不是緊張,是驚訝。我還從未想過什么成親生子一事,況且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種事情我想也不敢想的。我就這么與你說吧,他、他是個嚴厲如長兄一般的人,留情面時你根本瞧不出那叫情面,不留情面時恨不能掐死你,夫、夫婦之道我雖無經(jīng)驗,可是無論書里還是戲里,不都講究一個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嗎?” 阿茵的眼神忽然僵硬了一下,轉(zhuǎn)而又生出戲謔來:“可、可五殿下生的樣貌出眾端莊俊逸,芝蘭玉樹,人品才情皆為上等,連圣上都連連夸贊,可見是個做夫君的好兒郎,二jiejie為何就肯定五殿下不能與妻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呢?” 孟云嫻真誠的握著她的手,“阿茵,你聽我說,倘若你是個怕鬼的姑娘,若是做了五殿下的妻子,他就是那種能日日將你捆了往有水鬼的水井里按,還以此取樂泄憤的那種人!你說這樣的性子怎么就能相敬如賓了?哪里敬了?” 阿茵:“想、想來也沒有二jiejie說的這樣吧?!?/br> “就是這樣!” “咳。云嫻,在這說什么呢?!泵瞎獬穆曇糇陨砗髠鱽?,孟云嫻整個背脊一僵,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爬上心頭。 阿茵飛快的站起來行禮:“見過五殿下,父親?!?/br> 孟云嫻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目光低垂著,只看到一雙黑色云紋皂靴。 “見過五殿下,父親?!?/br> 阿茵口中的這些言論,榮安侯自然也聽到過,但是此情此景,饒是親口聽到女兒編排五殿下,他也不能說什么,還得幫她圓過去。 他神態(tài)自如的對周明雋笑道:“今日的事情商議的也差不多了,馥園那邊已經(jīng)打點的差不多,至于使臣面圣后的行程安排,恐怕要等到元宵宮宴之后,這幾日殿下不妨多了解一些,待本侯拿到多一些的計劃后,我們在從中擇優(yōu),力求此次行程不出錯漏?!?/br> 周明雋微微一笑:“侯爺思慮周全,明雋自知相差甚遠,否則父皇也不會讓我跟著侯爺好好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