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里，他連續(xù)幾天的晝夜看守已經(jīng)堅持不住。人瘦了好幾圈不說，公司也險些出問題。

    “我是審計師，那些數(shù)字，在別人看來，就是普通的數(shù)字，在我們手里，卻是錢。而父親當(dāng)時的情況特別嚴(yán)重，我母親一個人無法周全，我們夫妻作為子女就必須負(fù)擔(dān)起照顧的責(zé)任?！?/br>
    “然后，她為了這個家，做出了第一次的退步?！?/br>
    “她做了什么？”

    “她退出了當(dāng)年的調(diào)香師大賽。為了照顧我的父親，她沒有繼續(xù)。沉香一兩，蘇合香油封浸百日，入薔薇水熱之。這是江南李后主帳中香。古法記載就這么短短十幾個字，可她卻真的還原出大半。”

    “只差最后那么一點點。只要給她時間，她一定會用這個配方在未來的大賽中大放異彩。可惜，她為了我，為了這個家，放棄了。”

    “很可惜?。　?/br>
    “是??！特別可惜。哪一屆得獎的是她小師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國際有名的調(diào)香師了。時間只過去短短十年。”

    “她們一開始還有聯(lián)系，現(xiàn)在卻只剩下逢年過節(jié)會剪短的問候。其實曾經(jīng)關(guān)系也很好的。我的妻子，也手把手教她調(diào)過香?！?/br>
    “那接下來呢？”

    “接下來我父親病愈出院，可時不時又要復(fù)查。調(diào)香師的工作需要大把的時間沉浸在實驗室里，所以她辭別老師，找了一個工作時間彈性很大的工作。精油推廣銷售?！?/br>
    “她真的很優(yōu)秀，天生就對香料有特別的感知。即便一瓶最普通的精油，在她手里也能變得奇妙?！?/br>
    “你們可能沒法相信，她原來的公司，現(xiàn)在精油銷售依然用的是她當(dāng)年獨創(chuàng)的推廣模式。”

    “那應(yīng)該升遷很順利?。俊?/br>
    “是。但是在升遷前一周，我們?nèi)メt(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她……懷孕了?！?/br>
    “……”原慕沉默，再看向女人時的眼神，就變得同情起來。

    “其實當(dāng)時我欣喜若狂，因為結(jié)婚多年，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想，她能夠當(dāng)母親，一定也是很快樂的，所以我忽略了她那時候的黯淡?！?/br>
    “所以，她為了孩子，放棄了升遷對嗎？”

    “對。第二次，她為了家庭，在放棄了夢想之后，也放棄了自己的前途?！?/br>
    “原本我們說好了，孩子出生后，做完月子就回去工作?？刹恍邪?！燕京請一個能夠育兒的保姆，一個月就要一萬五。我們當(dāng)時的工資，是絕對支付不起的。而他弟妹又懷孕了，有先兆流產(chǎn)的趨勢。所以他母親要照顧弟妹，我爸媽的身體情況不允許長時間看護(hù)一個幼童。她沒有什么掙扎，就向公司遞交了辭職信?！?/br>
    “后來，等孩子一點一點長大，家里的事情也越來越多。我的工作隨著升遷變得忙碌，這些事兒就無暇顧及，所以她也一并承擔(dān)過來了。”

    “我也知道她辛苦，我也很想彌補(bǔ)她。你不知道，我特別可笑，在沒發(fā)現(xiàn)她生病之前，我甚至真的覺得自己是傳說中那種最好的丈夫，還為此沾沾自喜，經(jīng)常和人吹噓自己的所謂的愛護(hù)妻子?！?/br>
    “可我嘴里這么說著，卻連她生病了都不知道?！?/br>
    “第一個發(fā)現(xiàn)她生病的，是我兒子?！?/br>
    “您的妻子是……”

    “她會斷片。就是在過度勞累的時候，會因為精神恍惚而失去這一段的記憶?！?/br>
    “我在外面出差，我兒子晚上給我打電話，哭著說mama好奇怪，拿著傘出去了，半夜都沒有回家?！?/br>
    “我當(dāng)時嚇壞了，趕緊拜托朋友幫著去找，然后叫孩子電話不斷，連夜的飛機(jī)飛了回來?！?/br>
    “等我到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自己回來了，見到我以后，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非常正常?！?/br>
    “我查了家里監(jiān)控，確定了孩子沒有說謊，還以為她是夢游。直到第二次，我才意識到不是。”

    “她半夜起來，去了書房，拿起一本以前看的調(diào)香的書，突然看了起來。然后拿起筆，在上面做了許多記錄。一直到了快凌晨，她才疲倦的站起來往臥室走?！?/br>
    “在看見我的時候，她朝我笑了一下。那個笑容，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和當(dāng)初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一模一樣?！蹦腥宋孀∧槪ひ粢呀?jīng)開始哽咽。

    “我去了書房，翻開了她看完的書，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個沒有調(diào)制完的香方?！?/br>
    “就是當(dāng)年她沒能參賽的那一個?！?/br>
    “十多年了，你敢想嗎？這么久了，她心里都沒有忘。可嘴上卻一直都沒有提出來過。你不知道，我心里，我心里是什么心情?！?/br>
    結(jié)婚十幾年，女人一直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好兒媳，好女兒，好jiejie。任何事兒，都做的完美無瑕。任何一個身份，都扮演得非常完美。

    可沒人知道，這些完美之下，她真正的自己又去了哪里？

    分明二十歲相遇的時候，他被她的溫柔知性吸引，發(fā)誓要愛護(hù)她一輩子。二十五歲結(jié)婚的時候，他沉溺于她的嬌俏可人，說要讓她做最幸福的新娘。

    可十多年婚姻的現(xiàn)在，他看見的卻是她越來越有為人母的溫情，為人妻的善解人意，為人子的孝順平和，可是當(dāng)年那個素手調(diào)香的女孩，卻再也找不到了。

    第64章 舍得

    所以，是他親手，把他最愛的女孩弄丟了。丈夫捂著臉，終于控制不住的哽咽出聲。

    原慕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夫怎么說？”

    “大夫建議是放松和適當(dāng)?shù)乃幬锟刂?，可效果不是很好。您可能不清楚，精神方面的疾病，其實絕大多數(shù)都需要安靜。但是家里只要有一個孩子，就根本不可能做到。”

    “一個孩子的破壞力有多大？他們可愛的時候，你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給他?？烧婊斓捌饋?，破壞力堪比哥斯拉。尤其是輔導(dǎo)作業(yè)，我陪了一周，和我兒子打了一周，他哭著要mama，我也氣得掉了一大堆頭發(fā)。”

    “最后越幫越忙，我覺得我反而給她添了麻煩。這次是我母親把兒子接走，建議我們來這邊好好休息一下的?！?/br>
    “前幾天都挺好，可偏今天又……”丈夫很挫敗，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而妻子那頭，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之后，卻慢慢的往回走了。

    臨走之前，她順手臨走了樹邊的傘。

    丈夫看了一眼，情緒又有點要跟著失控。

    原慕適時開口問他，“這個是……”

    “是戀愛時候我送給她的。當(dāng)時很流行的牌子，也算是個奢侈品了。她戀舊，一用就是很多年都沒有換過?！?/br>
    男人語氣充滿懷念，可緊接著就更加內(nèi)疚。因為這把當(dāng)年價值不菲的傘，卻是他為了慶祝妻子調(diào)制出新的香方而送給她的。

    那時候妻子說，一定會好好珍藏，要一輩子都用著它。

    可現(xiàn)在，傘還是那把傘，他也仿佛一直在堅持著當(dāng)初的誓言，可妻子，卻已經(jīng)在長久的家庭生活中，漸漸變得枯萎。

    然而，他卻到了今天，才看到她已經(jīng)油盡燈枯的心靈。

    “我時常想，或許讓她嫁給我，就是最大的錯了?！蹦腥碎_口，都是遺憾。

    “如果沒有嫁人，她現(xiàn)在或許比她小師妹過得要好，要更有名氣?！?/br>
    “也能靠自己住上大房子，或許還能遇見更加優(yōu)秀紳士的男人，不像我，會有這么重的生活負(fù)擔(dān)?！?/br>
    “可就算是這樣，我也……”男人說不下去，他不可能放棄妻子，即便他知道，妻子今天一切的痛苦根源，都是家庭?？伤?，不能沒有她。

    后半段路，男人一直沉默，原慕也沒有打擾。

    女人在前面慢慢的往回走著，原慕就陪著男人一路護(hù)在她后面。直到回去他們小樓的房間。

    女人拿出旅行箱，從里面翻找出一套工具。是一套小型的調(diào)香工具。

    花瓣研磨成粉，又蒸制成露，怡人的香氣在空氣中漸漸迷茫。

    女人從一個十分精致的小盒子里拿出一塊香餅放在凝露里，再次蒸制。

    這次，香氣變了。

    沉香的穩(wěn)重和優(yōu)雅一點一點融合在花香當(dāng)中，最終一直到天將破曉，最終才弄出那么一小塊香餅。并且看樣子，是要繼續(xù)封存一陣子才能用。

    可即便如此，這香餅也的確成功了。李后主帳中香，隔了十幾年，這古方，終究還是讓她還原成功了。

    男人十分激動，走進(jìn)屋里，想要抱住妻子，卻又害怕嚇著她或者打擾了她。

    可妻子卻對丈夫說了一句話，“我沒有什么遺憾了。”

    說完，她晃蕩了一下，靠在男人懷里睡著了。

    丈夫抱著她突然嚎啕大哭。

    現(xiàn)在沒有遺憾了，就說明之前一直都懷有遺憾，甚至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沉浸在這一份遺憾里無法釋懷。

    可他和妻子同床共枕十幾年，直到現(xiàn)在才真正發(fā)現(xiàn)。

    一時間，百種情緒牽扯，男人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而他的哭聲卻驚動了剛剛陷入睡眠的妻子。妻子睜開眼，一開始迷茫，漸漸也很快變得清明。

    看著面前的丈夫，她下意識把他抱住，一下一下的安慰的摸著他的后背。

    “這是怎么？”她滿眼里寫著的都是擔(dān)心，音調(diào)溫婉柔順，卻沒有了方才的俏麗活潑。

    丈夫搖頭，反手把她抱得更緊，泣不成聲?！拔覜]怎么，就是心疼你。老婆，這么多年，都是我不好，你太辛苦了?！?/br>
    女人一瞬間的怔愣，她看了看旁邊散發(fā)著幽香的香料，在看看丈夫的眼神，突然明白了方才發(fā)生了什么。

    “我又?jǐn)嗥耸遣皇?？?/br>
    “不是，是我沒有照顧好你?！蹦腥艘恢睋u頭，“是我沒有注意到你的難過，是我不夠體貼，也是我太自私，所以周圍的人才一直覺得你對家庭不重要?！?/br>
    “實際上不是的。老婆，咱們一大家子，都是你來照顧?！?/br>
    “兒子一會看不見mama就會想你，爸媽一直都覺得你是最孝順的兒媳婦。我也是，沒有你，我下班回家連口熱水都喝不上，更別提像現(xiàn)在這樣可以專心發(fā)展事業(yè)?！?/br>
    “所以老婆，你真的特別重要，沒有你，我們不行的。”

    “一天，不，一個小時，一分鐘都過不了?！?/br>
    男人哭得雙眼通紅，女人聽他說著說著，卻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是啊，一大家子都靠著她。

    父母是她伺候，丈夫是她照顧，孩子是她教導(dǎo)。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上班還有個年休假呢，可全職太太沒有。

    即便丈夫休息了，孩子不需要上課，她也永遠(yuǎn)有數(shù)不清的大事小情需要安排。甚至逢年聚會，三五親朋來到家里的時候，她更是要從一睜開眼就要忙碌。

    收拾屋子、準(zhǔn)備飯食、招待客人，客人走了以后，還要打掃整理。放個假比正常工作日還累。

    但在周圍人的眼里，不需要上班的她，永遠(yuǎn)都是家里最享清福的哪一個。

    不委屈嗎？不辛苦嗎？當(dāng)然委屈，也辛苦。畢竟，她曾經(jīng)也是最有希望走向國際的調(diào)香師啊。

    她也時常覺得，自己被這個家困住了。午夜夢回也會思考，如果當(dāng)初沒有選擇結(jié)婚生子，那么現(xiàn)在的自己，又會是過著怎樣的生活？

    可一切都是假設(shè)，她現(xiàn)在，也有了她的位置。

    迅速收回思緒，她摸了摸丈夫的頭發(fā)，“老公，別哭。”

    想了想，她又補(bǔ)了一句，“雖然會遺憾，可我不后悔的?！?/br>
    “為什么？”丈夫不明白，他覺得妻子的一輩子都折在這個家里了，可她為什么不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