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外面的溫度被悶了一頭一臉的汗，額前鼻尖排著細(xì)密汗滴，短短頭發(fā)微濕, 此刻外頭的溫度不需要親身感受，光從只需要地面反射的光芒就窺探一二, 即便感到如坐針氈自慚形穢, 可傅明灼哪里忍心讓他繼續(xù)待在太陽下, 她不再抗拒他的接近，只是也垂了眼不肯看他。

    “灼灼?！备敌写私兴?。

    傅明灼的睫毛顫了顫。

    “明后天哥哥帶你把兩個迪士尼都逛遍好不好？陸地和海洋，我們都去。”

    這是先前傅明灼明里暗里軟磨硬泡想他答應(yīng)的事，他因為抽不出時間沒依她，弄得她失落得不行，現(xiàn)在他主動提及，卻不見她展露半分開心。

    傅行此又說：“我們不帶晨陽?！?/br>
    事情一環(huán)連著一環(huán)，恰好傅老爺子和大孫子聊天聊到這個，又恰好被傅晨陽聽到，十歲的孩子沒有太大的分寸，只隱約知道這是很嚴(yán)重的事，憋了幾天本來就蠢蠢欲動，在和傅明灼吵架的當(dāng)口便一股腦給說了出來。

    方才，明白事情嚴(yán)重性的傅晨陽用大伯母的手機哭著給他打電話，語無倫次地道歉，又小心翼翼地詢問傅明灼的狀況：“行此叔叔，小姑姑在哪，我可不可以跟她說話？”

    “晨陽。”傅行此攥緊了手機，盡量控制住內(nèi)心的風(fēng)起云涌心平氣和，免得顯得自己太沒有當(dāng)長輩的樣子，“小姑姑比你大兩歲，還是你的長輩，照理來說我應(yīng)該教育她讓著你，但是我從來沒有，這是我的失職，她的不懂事我代替她向你道歉。至于以后，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你們兩個還是盡量不要在一起玩了。”

    雖說傅明灼早晚都會知道真相，傅晨陽也只不過是加速了事件的發(fā)生進程，但要讓傅行此對堂侄女毫無怨氣，也是天方夜譚。

    傅晨陽童言無忌、無心之失，可傅明灼從此童心有恙、套上枷鎖。

    果然，聽到迪士尼，傅明灼眼神毫無波動，盯著木桌上彎曲的紋路看了好半天，悶悶地回應(yīng)道：“我不想去了?！?/br>
    “哥哥想去?！备敌写嗽竭^桌子去拉她的手，“你可以陪我去嗎？”

    傅明灼手指動了動，抬眸，露出一抹與年齡長相極為不符的苦澀笑意：“我知道你不想。”

    *

    宴隨把回國的機票改了下午，同一趟航班回去的還有傅明灼——迪士尼已然對她毫無吸引力可言，傅行此這邊還有不少事情必須親自收尾，沒有太多的精力照看她，這個當(dāng)口也不可能讓大伯母和傅晨陽來作陪，所以她確實不方便繼續(xù)留在東京。

    傅行此打了個電話征求宴隨的同意，問她能不能幫忙在路途中照看一下傅明灼。

    他給傅明灼申請了無陪兒童服務(wù)，也親自把她送去機場，等到了錦城，更是有管家保姆和司機在錦城機場嚴(yán)陣以待，傅明灼的旅途全程都被保障，有沒有宴隨照看，其實沒什么區(qū)別。

    除了求一份安心，更多的則是出于男女之間開始變質(zhì)發(fā)酵的情愫。

    成年男女，很多事情講究心照不宣。

    *

    當(dāng)天下午臨近一點，東京國際機場海關(guān)入口處。

    臨近分別，傅行此弓下腰擰擰傅明灼的臉，輕聲細(xì)語叮囑道：“回去路上乖乖聽jiejie的話，哥哥明天就回來?！?/br>
    傅明灼從事發(fā)后一直保持著從前鮮少能忍受的沉默寡言，稚氣未脫的臉頰溢滿消極的顏色，活潑和歡脫蕩然無存，顯得極為不協(xié)調(diào)。

    傅行此輕嘆了一口氣，摸摸她的頭，隨后直起身來，眼神對上了一旁宴隨的眼睛。

    這一刻誰都有半信半疑的困惑。

    八年前，有愛過與否的未解之謎，還有毫無征兆的背叛。

    八年后，有保留著的手機解鎖密碼，還有爛熟于心的聯(lián)系方式。

    有些東西看似斬斷了，卻又不斷被證明依然藕斷絲連，這究竟是重新的吸引連接還是從未停止，誰也不知道。

    八年分頭走的光陰大喇喇橫在中間，威力巨大，受過傷以后誰都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防備，都需要一個試探和確認(rèn)的過程，自是不能像從前在一起一樣直言不諱肆無忌憚，最終誰也沒問出口，只有三五秒鐘晦澀不明的視線交匯。

    “一路順風(fēng)?！备敌写藫P了揚下巴，又道，“我回去聯(lián)系你。”

    宴隨沉默數(shù)秒，眼瞼微微低垂，沒有搭腔，只是摟過了傅明灼：“灼灼跟哥哥說再見。”

    *

    濕潤云層之上，飛機勻速爬升前行，腳下的山脈和廣袤大地緩緩后退，深藍(lán)海洋波瀾又壯闊，宴隨越過坐在窗邊的傅明灼，輕輕合上遮光板。

    傅明灼的腦袋歪著，已經(jīng)沉沉入睡。

    閑來無事，宴隨打量起傅明灼來。

    傅明灼長得并不算很像傅行此，宴隨記得傅行此說過meimei長得像母親，而他像父親，不過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仔細(xì)看的話，五官和臉型輪廓多多少少有一點點隱隱約約的相似，這種相似旁人看不太出來，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分辨。

    兄妹倆比較像的是神態(tài)，盡管兩人風(fēng)格截然不同，但很多不經(jīng)意的臉部小動作如出一轍，一看就是出自同一個家門。

    宴隨找空姐要了毛毯，又將傅明灼把腦袋輕輕攏過來，讓她擱到自己手臂一側(cè)。

    給傅明灼披毛毯的過程中她被驚醒，警惕睜眼看到是宴隨，又立刻放心地閉眼繼續(xù)睡去，溫?zé)岬男∈执畹窖珉S手臂上。

    旅程才剛開始，宴隨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給后腦勺找個舒服的位置，也閉上了眼睛小憩。

    睡意久久不來，唯有分別前他的話揮之不去。

    “我回去聯(lián)系你?！?/br>
    在講究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成人世界，“回去聯(lián)系”這四個字，真的不算模棱兩可了。

    第21章

    傅明灼到半路就睡醒了, 這個年紀(jì)的小孩都坐不住，宴隨本來就只是瞇著, 沒睡多熟, 傅明灼一動, 她也跟著醒。

    傅明灼打開了遮光板, 趴在窗口看外面。

    有強烈的陽光從她身體周遭的縫隙里穿來，刺眼得很, 宴隨不得不瞇起眼睛, 正想讓傅明灼把遮光板關(guān)上, 卻發(fā)現(xiàn)傅明灼不是往下看，她的脖子微仰著，看的是上面。

    她在看天上有什么，試圖尋找傳說中人死后會去的地方。

    云層之上，陽光沒有了云霧的遮掩和削減, 怎么萬丈光芒怎么來，像傅明灼這般朝上看, 眼睛受到的挑戰(zhàn)不必多說。

    宴隨活了24年, 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一樣感受過這般悲天憫人的心疼。

    “灼灼?！彼得髯?。

    傅明灼回頭，一雙眼睛尚未適應(yīng)機艙內(nèi)外的光暗對比, 顯出幾分輕微的失焦。

    宴隨問道：“你要不要喝點什么，或者吃點什么？”

    傅明灼搖頭, 又要回去看天上。

    “灼灼, ”宴隨做了個“拜托”的手勢, 用了乞求的口吻, “可不可以把窗關(guān)上，外面太亮了，我的眼睛好難受。”

    眼睛難受是真，可最大的原因是不想看著傅明灼自我折磨。

    傅明灼點頭。

    宴隨越過她把遮光板拉下，然后去捂住傅明灼的眼睛輕輕揉了揉：“眼睛疼不疼？”

    傅明灼搖頭，自從知曉身世的秘密，她便不太愛說話，能用肢體語言回答的問題就不開口。

    “那吃點什么吧？他們有冰淇淋，我給你叫一份好嗎？”

    說完，沒等傅明灼應(yīng)答，宴隨按了服務(wù)鈴叫來了空姐，給傅明灼要了份冰淇淋。

    宴隨和傅明灼的第一次見面就和冰淇淋有關(guān)，那會傅明灼還是個綁著繃帶也無法停止活蹦亂跳的小孩，在兄長的庇護下無憂無慮。

    對比現(xiàn)在，觸目驚心。

    傅明灼拒絕無果，等冰淇淋端到她面前，粉紅色糊狀固體，香味隨著裊裊升起的寒氣飄來，到底小孩子心性，冰淇淋是每個小孩都沒法逃脫的緊箍咒，她沒忍住嘗了嘗。

    冰冰涼涼甜蜜蜜的草莓味冰淇淋融化在舌尖，味蕾滿足了，連帶著低落的心情也回彈一些。

    看著她舀第二勺，宴隨笑一笑：“好吃嗎？”

    傅明灼看她一眼，沒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個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是不是我jiejie？”

    宴隨把手肘擱在小桌板上，手掌托腮：“你希望我是嗎？”

    傅明灼認(rèn)真點頭。

    宴隨捏她臉，沒再回答。

    傅明灼等不到答案，追問：“那你是不是呀？”

    遇到氣流顛簸，飛機上下震顫起來，幅度不小，機艙里有膽小的乘客輕呼出聲。

    廣播里響起空姐的安撫。

    傅明灼一副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的淡定模樣，一點不擔(dān)憂飛機的狀況和自身的安危，只盯著宴隨看，迫切等答案。

    又一陣失重的顛簸后，宴隨托腮的手動了動，食指在自己臉上點兩下，無奈道：“跟你哥哥說去?！?/br>
    *

    傍晚時分，飛機降落錦城機場，在出口等待傅明灼的除了家里的管家保姆司機，還有一個帶了一大束花的祝凱旋。

    傅明灼知道自個身世的事，傅行此空下來和祝凱旋打了個越洋電話提了。

    畢竟是傅行此爺爺開的頭，堂侄女捅的簍子，祝凱旋就是心理再窩火，除了罵聲“草”，也不好多說什么，他在電話里寬慰傅行此一通，還要親自跑機場接傅明灼略表關(guān)懷。

    傅行此謝絕他的好意：“不用，家里阿姨他們會去接她?！?/br>
    祝凱旋也是看著傅明灼長大的，早都把傅明灼當(dāng)半個meimei看，心疼孩子的遭遇，他堅持：“阿姨他們不一樣。我反正沒事，陪她一會。”

    幾個客氣的來回后，傅行此說：“宴隨跟她一塊回來?！?/br>
    “靠?！弊P旋笑罵道，“怪不得閃爍其詞的不讓我去，合著金屋藏嬌了都。”

    “行了行了，你愛去不去?！备敌写酥挥幸稽c要求，“看到她你少嘴賤，八字沒一撇的事，弄得她尷尬。”

    看到宴隨帶著傅明灼出來，祝凱旋迎上去，彎腰行了個紳士禮，將花獻給傅明灼：“送給灼灼小美女?！?/br>
    招呼完傅明灼，他直起身，沖宴隨意味深長地笑笑：“你的我就不越俎代庖了?！?/br>
    宴隨“嘖”了一聲，嫌棄他多嘴，轉(zhuǎn)移話題道：“你也來接灼灼？”

    祝凱旋下巴朝傅明灼那微不可察地一點，提到傅明灼，他揶揄的表情淡下去，變得嚴(yán)肅而沉重。

    無需多言，宴隨明白。

    兩個大人不約而同輕嘆一口氣。

    “灼灼，凱旋哥哥帶你去吃大餐好嗎？”祝凱旋問。

    傅明灼又想搖頭，祝凱旋說：“叫jiejie一起?！?/br>
    本來傅明灼就不愛吃飯，碰上心情低落更是沒有半點胃口，不過她舍不得和宴隨分開，所以勉為其難點了頭答應(yīng)下來。

    宴隨已經(jīng)和羅晶晶約了晚飯，正好是個試探祝凱旋意思的好時機，她假意流露兩分為難：“可我約了晶晶?！?/br>
    祝凱旋沒當(dāng)回事，不假思索：“那你叫她一起好了，又不是不認(rèn)識的人?！?/br>
    宴隨目的達(dá)成：“好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