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對呀,要那么雅做什么?人都聽不懂、看不明白,也不合人的心意,誰搭理你呀?不管怎么說, 我許愿做女道士, 阿娘的病就好了, 這份人情得還給神仙的。我看這些道士, 沒一個比老莊更有學(xué)問的, 就會天天瞎編!還編得人都不愛聽!我就編人愛聽的神仙故事,叫老百姓都喜歡,既喜歡,就會慢慢兒的信,這對弘道不是大有好處的嗎?我看那些故事雖多,都不如佛家講的精彩?!?/br> 【你行!】呂娘子與旁聽的史志遠(yuǎn)都吸了一口涼氣,【這是天生的本事啊!】 梁玉的嗅覺太靈敏了,哪怕對于傳道,她都抓到了最精髓的東西——要想有最廣大的影響,就得最簡單、讓最沒有文化的人都感興趣。 史志遠(yuǎn)非常滿意,心道,找對人了、找對人了,哪怕她只是做個女道士,必也是能開宗立派的女道士!壓抑太久的老鼠精激動了起來:“煉師有這樣的想法,何不精簡教義,開一宗門?” 呂娘子道:“不可!”三娘還有個心頭好呢,一直出著家,袁樵怎么辦呢? 史志遠(yuǎn)瞟了她一眼,并不以為意,心道,你懂什么?梁玉卻點點頭:“不錯,不可?!?/br> 史志遠(yuǎn)不敢怠慢,虛心問道:“煉師這是何意?” “難道我要把天下人都變成道士嗎?我又不懂什么道家的學(xué)問,差不多得了。大家都不繳稅,日子怎么過?太貪心了,到時候得叫朝廷一鍋端了?!?/br> 她掃盲班高材生水準(zhǔn),史書還沒有讀到任何剿滅宗教的事跡,卻本能地知道,這事兒不能鬧大。鬧大了對誰都不好,尤其是當(dāng)僧道有特權(quán)的時候。哪怕是為了兩教自身,都不該過分的膨脹。 史志遠(yuǎn)十分佩服,長長一揖:“煉師高明,那就編故事。” “這就不急啦,先給你置兩身行頭吧,這么穿著不冷嗎?” 史志遠(yuǎn)這打扮怎么看怎么寒磣,本來長得就寒磣,再破衣爛衫一穿,更不像個人樣了。梁玉一聲令下,史志遠(yuǎn)被王福載去東、西兩市從頭到腳湊了兩身裝扮,從帽子到鞋子連配佩都齊了。 人靠衣裝,史志遠(yuǎn)原本是只寒磣的老鼠精,換了身行頭之后搖身一變,成了只頗有身家的老鼠精,一看就是修成多年很攢了些寶貝有豪華洞府的“老祖宗”。 士為知己者死,史志遠(yuǎn)沒有這個境界,卻有一分錢一分貨的等價交換的道德情cao。梁玉待他不薄,他也就把坑害的心收一收——他是不會承認(rèn)自己認(rèn)為坑不到梁玉不如老實跟著混好處的。 梁玉卻又不急著問他接下來有何良策了,只說:“年前年后,我恐怕要忙一些,宮里府里都得過去,不大顧得上先生,先生且回自家去,也好好過個舒心的年。趁著年前各處鋪子還沒關(guān)門,好生照料自己的起居?!?/br> 史志遠(yuǎn)心道,不錯,我也趁這機(jī)會好好享受享受,再好生謀劃一下。姓呂的得以常伴煉師左右,這一點我是比不上的,然而我的智謀她也比不上!咱們走著瞧! 史志遠(yuǎn)又極恭敬地禮拜梁玉,繼而提了一個醒:“對付穆士熙還請不要著急,他才被蕭司空針對過,一定會警惕的。這個時候動手,圣人也會懷疑。還請緩幾個月,圣人不會將兩件事情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再動手?!?/br> 梁玉道:“就依先生。” 史志遠(yuǎn)又一揖,出門登上自己的一乘小車,去兩市逛街不題。 卻說呂娘子看這個老鼠精走了,抬手在胸口自家順了好幾口氣,才說:“三娘,此人不是善類?!?/br> 梁玉道:“是啊,太好的人,怎么會干這些事呢?不過他還有用。咱們憑良心說,他的主意不算壞。防著反噬就是了?!?/br> 呂娘子微笑:“三娘心里明白就好。除了著書,三娘還打算怎么辦?我的意思,跟道箓司那里套套話,選個圣人更信一些的真人?!?/br> “好?!?/br> “穆士熙的文稿我倒有辦法弄到,只是要花些錢?!?/br> “只要能辦成,錢你隨便花。至于筆跡,如果我自己去練,呂師以為如何?”梁玉想過了,雖然事必躬親那是小家子氣,辦不成大事。不方便叫別人知道的事,還是親自動手更安全些。她雖然是個掃盲班高材生水準(zhǔn),學(xué)東西還是挺快的,只練一個穆士熙的筆跡,有仨月就差不離了。 “不好,”呂娘子一口否決了,“三娘的精力何其寶貴?用在一個穆士熙的身上,他也配?三娘聽我說,我一面買通他的書僮,若是能真的拿到一二他的草稿,又能為你我所用的,那是最好。另一面,我找人扮作商人,拿錢請他寫個文章——好些官兒都靠潤筆收錢呢。” 梁玉道:“那仿寫的人呢?” 呂娘子笑道:“不急,這里可是京城啊,要什么樣的人沒有呢?有至尊富貴,就有至微至賤的,有光明正大的,就有做種種陰私勾當(dāng)?shù)?。偽造文書從來都不是罕見的事情,人要好好挑罷了?!?/br> “好。” “那三娘要不要告訴我,打算寫什么樣的故事呢?” “我琢磨著,因果報應(yīng)、點化出家之類的故事是講不過和尚們的,不如換條路走?!?/br> “那是什么?降妖除魔?佛家故事里也有的?!?/br> “我就編一個,少女修仙的故事,怎么樣?少年也行。原本是神仙給發(fā)配到凡間,然后受欺負(fù),然后拜師學(xué)藝,欺負(fù)他的人都死了……” “是都?xì)⑺懒税??”呂娘子高興地插了一句。 “唔,也行,能殺生嗎?就算能殺生吧?!?/br> “不不,那人是妖魔轉(zhuǎn)世,斬妖除魔多么有意思?” “這里頭也得夾著些福祿壽禧的報應(yīng)之類,不然人不愛看的。對了,還有姻緣桃花,長生不老,不不不,長生不老有點假,就靈丹妙藥嘛!人都怕死、怕病、愛財愛色……啊!還有子孫綿延。他們修道的方法得簡單,絕不能太難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勾勒出一個白龍魚服最后反殺的痛快故事,就在兩人要殺上天庭的時候,阿蠻進(jìn)來點燈了。 ~~~~~~~~~~ 第二天一早,呂娘子就出門辦事了。 史志遠(yuǎn)昨天逛了半天街,天黑的時候就冷靜了下來——我逛的什么街?又要過什么安穩(wěn)年?富貴險中求,現(xiàn)在難道是安心享受的時候嗎?還得去觀里跟煉道那兒顯本事! 他又來了無塵觀。 無塵觀里沒有最討厭他的呂娘子,卻有一個很討厭他的老徐。老徐聽到拍門的聲音就不想把他給放進(jìn)來,史志遠(yuǎn)的聲音真是太難聽了,尖著嗓叫:“老徐!老徐!”老徐捏著鼻子開了門:“你不在家過年,又來做甚?” “哎哎,有事,自然是有事的?!狈浅F婀值?,老徐也鄙視他,史志遠(yuǎn)就不記老徐的仇,反正覺得逗老徐挺有趣。把老徐撩到在抄起頂門棍的時候,史志遠(yuǎn)跑了。 在老君殿前乖乖上一炷香,跪在蒲團(tuán)上許個愿:“愿煉師能助我飛黃騰達(dá)?!弊约喝恿撕?,然后自己解簽,得了個吉,頓時心滿意足了起來。桂枝守在老君殿,也不趕他,低頭念著自己的經(jīng)——水貨觀主的這些“徒弟”們比觀主自己還努力。 梁玉得到消息到前面來,就看到一個老鼠精捏著根簽,笑得極其猥瑣,旁邊站著她那清秀的小侍女,怎么看怎么違和。史志遠(yuǎn)聽到腳步聲,忙袖了那支吉簽,拱一拱手:“煉師?!?/br> “不是說事情急不得的嗎?編書的事也要等出了正月,先生不趁現(xiàn)在好生休養(yǎng),以后怕是要不得閑的?!?/br> “忙些好、忙些好,”史志遠(yuǎn)上前道,“煉師,學(xué)生有一件事,還請煉師留意。” “先生請講。”梁玉招呼他一個一個蒲團(tuán)坐著說話。 態(tài)度隨意又透著點親切,這讓史志遠(yuǎn)有些招架不住,原本小打小鬧的提醒都不說了,直接放了個大煙花:“煉師,圣人愛太子,是因太子是要繼承大統(tǒng),綿延國祚的。但是,一個壯年的太子,是皇帝最大的威脅?!?/br> 梁玉道:“壯年的太子?” “煉師以為只有太子和權(quán)臣在一起的時候才是威脅?不是的,壯年的太子比柔弱的太子與權(quán)臣加在一起都危險,皇帝害怕的事情他不用別人幫忙自己就能干了。雖然這樣也不錯,但是圣人畢竟不是庸主。”史志遠(yuǎn)想了一宿了,把桓琚從登基開始干的事捋了一遍,再想想自己少年時曾以輔佐這樣的君主為志向,就知道桓琚不好對付。 “這樣?” “是,但是又不能太柔弱,不堪大任也是危險的?!笔分具h(yuǎn)點到即止,絲毫不覺得自己這話有“皇帝活到差不多就可以去死了”的嫌疑。 梁玉聽完之后也沒有詫異的表示,只說:“先生果然是個明白人?!?/br> 史志遠(yuǎn)此時又想要矜持一點,連連說:“過獎過獎。不知煉師新年有何打算?” “先生有何高見?” “煉師于著書之余,不妨也設(shè)些詩會,點評名士。收他們投的行卷,薦些人材?!?/br> 梁玉笑了:“這就難為我了,我連字兒都還認(rèn)不全呢。” 史志遠(yuǎn)還想再勸的時候,梁玉說了下句:“緩一緩吧,我還差點火候?!?/br> 【也太明白了?!渴分具h(yuǎn)心底嘆息,也越發(fā)的不敢小瞧這個年紀(jì)不到他一半的少女,他打算回去給梁玉做一個量身打造的計劃,以顯出自己的本事來! ~~~~~~~~~~~~~ “差點火候”少女做起事來并不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差火候,在重新掛匾的無塵觀里住了三天,她就去宮中看jiejie去了??爝^年了,各地官員、朝中顯貴、京中貴戚乃至于皇帝跟前掛得上號的僧道,都得進(jìn)貢。梁家還跟去年一樣,差不多的一些金銀珠玉而已。梁玉撈了幾串?dāng)?shù)珠、護(hù)身符一類帶著進(jìn)宮,權(quán)當(dāng)是她自己準(zhǔn)備的。 見了jiejie先給個數(shù)珠,梁婕妤捏著問:“你這是哪里弄的?” 讓阿蠻她哥哥找?guī)讉€工匠,車點圓珠子,再跑集市上買點結(jié)實的線繩自己串的唄!每串?dāng)?shù)珠成本價不超過二十文。梁玉卻很正經(jīng)地說:“我自己串的,又對著念了三天的經(jīng)呢?!?/br> 梁婕妤道:“辛苦你了,三天說了一萬五千個字,真是太累了?!闭f完忍不住笑了。meimei雖然聰明,畢竟學(xué)得晚,能背個《道德經(jīng)》已經(jīng)不錯了。且是meimei的心意,梁婕妤將數(shù)珠套在腕子上。梁玉一看,這木頭珠子跟梁婕妤手上的金釧玉鐲一比,越發(fā)“質(zhì)樸”,頓時不好意思了起來,伸手要搶。 梁婕妤笑著將手藏到了背后:“我都懂的。出家人就要有個出家人的樣子嘛,家里的那一份兒,我都見到啦。”meimei在宮里給她花了多少錢,她就算沒親眼看著,也知道不是個小數(shù)目。 梁玉嗔著推她:“就你懂得多呢?!?/br> 跟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戲笑,哪怕她年紀(jì)比自己兒子還小,一想到這是自己的meimei,梁婕妤仿佛也回到了十八歲。姐妹倆笑鬧一陣兒,梁婕妤就說:“這幾日朝上無事,三郎也快來了,你就給他這個?” 梁玉一個一個的數(shù)著:“對呀。這是你的,這是三郎的,這個是阿鸞的……”算起來親近的人是人人有份的。 “你……我等三郎來叫他跟你說!” 桓嶷掐著點兒來的,少年又長高了一些,臉頰比上次見的時候又陷下去一點。梁婕妤看了就心疼:“這幾天不是不用讀書的嗎?怎么又瘦了?”桓嶷無奈地道:“阿姨,你天天問這個,哪里看得出來?” “親娘就看得出來?!绷烘兼ム止疽痪?。 桓嶷只好用目光向梁玉求助,梁玉捏了串念珠給他:“來來來,見者有份。我念過經(jīng)的?!?/br> 桓嶷倒是很開心地帶上了,拱拱手:“謝三姨。” 梁玉對梁婕妤道:“怎么樣?三郎說謝我了?!?/br> 梁婕妤張羅給兒子弄吃的,也不管桓嶷說已經(jīng)吃過了,梁玉趁她瞎忙的時候問桓嶷:“圣人都干什么呢?” “阿爹這幾天也閑下來了,教我看看奏本?!?/br> “現(xiàn)在還有奏本?” “先前的,拿回來再讀讀其中滋味。有正事,也有黨爭?!?/br> “心情怎么樣?” “三姨好像有事?”桓嶷將梁玉左右打量。 梁玉笑道:“要是圣人心情好呢,我打算帶你找他討個人情?!?/br> 梁婕妤把一盤切好的鮮果親自放到案上,拿小銀叉子叉著喂兒子,一面問:“討什么人情?” “哎喲,快過年了,賢妃娘娘的親爹哥哥都還在家里蹲著呢,多不好?” 梁婕妤小銀叉子壓在兒子舌頭上忘了收回來:“啥?” 桓嶷慢慢吐出了叉子,取出帕子來擦了擦嘴:“虧得三姨提醒,我陪三姨去?!?/br> 梁婕妤想了一下,說:“不錯,是得說句話。我嘴笨,就不去添亂了吧?!?/br> “別呀,”梁玉一把拉起了她,“那不是你結(jié)拜的meimei嗎?你怎么能不去呢?圣人忙軍國大事已經(jīng)夠累的了,就想要一家和睦,你不得幫他圓了這個心愿嗎?” 【廢了杜皇后,誰說就只能立凌賢妃的?哪怕不立你,也不能就叫人忘了還有你這號人吧?寵愛是沒有的,長得也沒賢妃好看,那就修德嘛!】 梁婕妤就被meimei拉到了桓琚面前,桓琚正在看奏本。這是一年里他難得清閑的時候,也是最有空教導(dǎo)兒子的時候,抽出幾本明天準(zhǔn)備講的內(nèi)容,他在備課。聽說這三人結(jié)伴來了,桓琚笑道:“梁婕妤也會出門?真是難得,叫進(jìn)來吧。聽聽他們都要說什么?!?/br> 到了兩儀殿,梁玉就規(guī)矩了不少,三人禮畢,桓琚笑問:“三姨是稀客,有何貴干?” 梁玉道:“討個人情,行不行?” 桓琚毫不生氣,以他對梁玉的了解,這個人情一定不會過份:“那是什么?” “您看,快過年了,得叫人過個痛快年,對吧?” “不錯。” “三郎讀書都能歇幾天,是吧?” “嗯?!?/br> “那別人讀書,也能歇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