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jié)
美娘有事做,焦慮得到了緩解:“噯。” 蕭度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 ~~~~~~~~~~~~~~ 蕭度先是找錯了地方,他老遠就先看到了碓坊。水碓突出河岸,很多時候這是一個妨礙船只航行的存在。在水流豐富的河流上面,經(jīng)常布滿了碓坊,以致朝廷不得不出政令疏通航道。不少權(quán)貴之家都愛搞這個,沒吃過豬rou也見過豬跑,蕭度對水碓比較熟悉。 他到了碓坊,停馬看了一陣兒,問追上來的小吏:“這是梁家的產(chǎn)業(yè)嗎?” 小吏道:“是娘子的沒錯。” 蕭度在碓坊沒找到梁玉,又打聽了一回才弄明白梁玉在哪里。蕭度依舊對這種親自跑到揮汗如雨的現(xiàn)場的做法頗有微詞,開織布坊不算問題,派個管事來便好。譬如大長公主,從來不親自去管這些破事,心血來潮去看看,說不定還上手,也只是心血來潮的偶爾。 作坊的門禁很嚴,男子是被嚴禁的,如有必要也須有人陪伴。蕭度在門口被攔了下來,等放行的功夫,兩輛車被放行,車夫出示了腰牌,跟車的力伕被攔了下來。蕭度覺得有趣,問道:“你們是來做什么?” 力伕是流人出身,以官話做答:“來接貨?!?/br> 蕭度雖是個世家子,經(jīng)濟營生的常識還是有一點的,問力伕:“是這家娘子自己的鋪子嗎?” 力伕搖頭:“并不是。她家產(chǎn)布越來越多,我們主人家的鋪子也從她這里進貨。” 蕭度不太敢相信:“真的么?你仔細與我說來,如何?”說著示意自己的侍從給了力伕幾枚金錢。 力伕接了錢,知無不言,將作坊的產(chǎn)量,招了多少人、做了什么樣的事情一一道明。蕭度越聽越奇,農(nóng)桑是國家的根本,想認真做官如蕭度,別的可以不知道,畝產(chǎn)、消耗、平均一個婦人一年能產(chǎn)多少布帛卻是必學的功課。梁玉這里的效率竟然這樣高,她竟能做到這個地步?! 待力伕說完,里面的貨也裝完了,梁玉也親自出來迎接蕭度。蕭度先伸手往車上一按:“且住一住?!睂⒁黄ゲ既砻嗣掷砹藗€角,捻一捻,詫異地想,【這布居然造得不錯。】他是見過世面的人,說不錯,是真的不錯。 松開了手,蕭度看清了梁玉的打扮,又吃一驚:“你怎么穿成這個樣子啦?這……成何體統(tǒng)?” 梁玉笑道:“體統(tǒng)是什么?”邊說邊笑邊搖頭。 蕭度想起來她昨天說過的教養(yǎng)凌珍珍的話,頓時噎住了。體統(tǒng)這個東西,有時候,咳咳。蕭度低聲問道:“這是你開的作坊?怎么想起來開的?為什么還要親力親為呢?” 蕭度的目光是肯切的,對一個有志改變,而又有一個是她債主的哥哥的人,梁玉的脾氣也無限的好了起來。 梁玉道:“我不能閑著長霉呀。不做點正事,誰當你是個人?” “就這樣?” “這樣還不夠嗎?” “我還是想問,易地而處,你會怎么辦?”蕭度覺得這個答案很重要,之前問是有些賭氣,有些不服,現(xiàn)在是真切的想知道答案。但是梁玉恐怕不會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了。 “司馬是說,真遇到事情怎么辦?”梁玉笑道,“不讓自己落到那個境地不就行了?從生下來,多么長的歲月,會發(fā)生多少事,件件都是機會。阿娘體弱,我就去弄錢讓她吃上rou。不識字、不明白道理就會被瞧不起,我就去讀書。盧會要害我家人,我就殺了他。土匪要劫掠我的車隊,我就殺了他。惡霸不讓楣州安穩(wěn),我就殺了他。這里沒有我慣吃的果蔬,我就種出來。家人擔心我,我就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讓他們知道我能過得好。楣州窮困不安會讓小先生為難,我就讓它富庶起來?!?/br> 蕭度頭腦很清醒地發(fā)現(xiàn),她說的都是實話,并非顧左右而言它。她從來沒有把凌珍珍放到過眼里,她下的是一局大棋,而不是與小姑娘日常攀比。境界不同,無從比起,所以她是“三姨”,珍珍就只是珍珍,無論多少人覺得她們出身處境相仿就像照鏡子,她們兩人實際從未在同一張牌桌上對坐過。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蕭度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腦子里只能冒出這么一句話,【若易地而處,只怕珍珍等不到見‘四兇’便已經(jīng)哭成淚人了?!?/br> 蕭度還是喜歡溫柔女子,卻不妨礙他從此時開始對一個潑婦產(chǎn)生了敬畏之情。他問道:“聽說袁郎親自耕種,這是你教的嗎?不必這樣看我,像我們這樣的人,斷不會主動去做這些事的?!?/br> 梁玉點點頭:“不錯?!?/br> 蕭度想了想:“那我找他去吧?!?/br> 【這又是抽的什么風?】梁玉癟癟嘴,【看來不像是來搗亂的,蕭禮的這個人情,算是還上了?】“他今天走得遠,此時再去恐怕來不及了,不如明天你們一道吧?” “也好,”蕭度點了點頭,很客氣地道,“明日再請教。” 第115章 些許小事 蕭度說“明天”請教,第二天真的又出現(xiàn)了。 好似將之前的種種忘了個一干二凈, 蕭度這個司馬先去王刺史那里請示, 詢問王刺史對楣州有什么想法。王刺史的要求只有一個:政績。 見蕭度恢復了正常,王刺史道:“我等代天牧民, 自當安撫一方。楣州承戰(zhàn)亂之弊,第一是要安定人心, 其次是勸課農(nóng)桑,繼而教化百姓?!?/br> 中規(guī)中矩的三條。 蕭度問道:“不知府君有何安排?” 王刺史道:“年輕人不要想得太多, 將這三條逐次做到,已是不易啦?!?/br> 【府君你若是只有這點想法,也難怪之前要被貶到楣州做司馬了?!渴挾戎卣窳司裰? 往昔的公子習氣也回來了,忍不住點評一二。 他本是蕭氏子弟,“官精”的血統(tǒng)純得要命, 跟隨在帝國最老jian巨滑的身邊, 接觸著政務(wù)、官場最精髓的部分。一旦振作, 蕭度便發(fā)現(xiàn)王刺史的回答有許多問題。 蕭司空的秉性絕不像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慈祥,蕭度的脾氣也與常年見到蕭司空斥責各級官員有關(guān)。能在蕭司空那里得到優(yōu)評的,是紀申這樣的人,崔穎被評為“刻薄寡恩”,黃贊被認為“腹內(nèi)藏jian”, 宋奇也得到一個“諂媚乖柔”的考評, 不可謂不毒舌。 似王刺史這樣的官員, 蕭度在蕭司空面前見得多了, 是不可能得到好評的,如果好評,那是蕭司空裝的,一準是憋著什么大招不是下獄就是流放。 如果蕭司空當時愿意誠實一點,這樣的回答通常會換來一句不咸不淡的反應(yīng):“你就只知道背這三條?”轉(zhuǎn)臉就把這人的官給撤了。 如果親近一點,蕭司空的心情不錯、想指點,接下來就是劈頭蓋臉的罵:“泛泛而談、空說大話,簡直不知所謂!三歲孩童都會背這幾句,你拿來答我?安撫怎么安撫?勸課農(nóng)桑你要怎么勸?教化又要怎么教?誰去教?教的人自己明白事理嗎?你道貼兩張告示就算完了嗎?那樣要一個文書就行了,要刺史做什么?養(yǎng)來空費國帑嗎?” 如果關(guān)系密切,比如自家子侄,罵得就更讓人抬不起頭了。蕭度的二哥蕭績,外放當刺史頭一次回京述職,被蕭司空訓得懷疑人生?!澳阍趺床拍苤腊傩招陌擦耍磕阍踔敲耧L淳樸還是防民之口?你怎知滿眼青苗是補種搪塞還是真能產(chǎn)糧?讀書讀出來是正人君子,還是詭譎小人?如何評判?你又怎么能不被蒙騙?你要是被騙了,下面的百姓因而家破人亡,你擔得起嗎?你說!說不出來就別吃飯了!傻子餓死算了!” 蕭度偷過飯給蕭績。 以蕭司空的要求來看,王刺史是不合格的。他既沒有列出來楣州編下有多少戶口、開荒多少田畝、賦稅多少、產(chǎn)糧多少,也沒有規(guī)劃任期內(nèi)要開設(shè)幾所學校,都由什么樣的人教授課業(yè)、又要招收什么樣的學生。沒有一個直觀的、量化的評判標準。王刺史說的話虛的多實的少。 【明明朝廷有考核的數(shù)目的,】蕭度腹誹,【難道是要考驗我?】 蕭度虛心地問:“府君,怎么樣才能知道這三條做到了?譬如開荒多少,水利灌溉多少畝田地……之類?!?/br> 王刺史道:“這些數(shù)目正在清點,唔,說到這里,司馬不妨與各縣縣令多多交往。”他并不像蕭度懷疑的那樣對楣州的事情完全沒個數(shù),他要政績、想向朝廷證明自己干了什么,就得有數(shù)字報上去,這個道理王刺史還是明白的。 楣州現(xiàn)在的情況有點特殊,無論是開荒、修渠、清查戶口、抓捕強人,都是下面各縣在做,并且在不斷地做,各項事業(yè)的數(shù)目也在不斷地更新。讓王刺史拿出一個確切的數(shù)字來,也是為難他。 蕭度狀似猶豫地道:“這……這原該是府君的權(quán)柄,我新來、資歷又淺,如此考問他們,是否不妥?是否要親自去看上一看?請教府君,您是如何施為的呢?” 王刺史道:“各縣縣令皆是公忠體國之人,蕭郎不必有這樣的擔憂,只管詢問他們就是。我也是這樣做的?!?/br> 蕭度捻了一下指尖,回憶一下王刺史的履歷以及近來與王刺史接觸的事件,下了一個結(jié)論——王刺史雖不昏庸無能卻也不精明強干。刺史雖是代天牧民,所轄的領(lǐng)地也不算小,還是個外臣,是個干實務(wù)的差使。似王刺史這般將要緊的事情交給下面的縣令去做,被貶也不算冤,升了才是走了狗運。端坐等回報的,那是皇帝才有的待遇,大臣敢這么干,離滾蛋也就不遠了。 【也好,你不去辦,我去?!糠诺揭酝挾炔⒉粫ν醮淌酚幸庖姡麄兪枪俨皇抢?,何須事事親力親為?下面的官員弄虛做假的畢竟是少數(shù)?,F(xiàn)在不這樣想了,就看王刺史不夠踏實。轉(zhuǎn)念一想,這也是他的機會,如果楣州從上到下,個個精明強干,還有他什么事呢?他不過是個副職。 蕭度分析完了利弊,欣然同意去與各縣的縣令打交道去。王刺史捋須道:“每月將各項事務(wù)的賬目理一理,拿來我看?!?/br> 【!??!你這是要坐享其成???】蕭度不淡定了。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司空的兒子、皇帝的表弟,誰會這么對他呢?只有捧著他,有好事捎帶著他的。 王刺史還真不是故意的,他定了個大致方針,布置了任務(wù),下屬們?nèi)ネ瓿桑ㄆ诮o他做個匯報,有錯嗎?沒毛??! 【行!我忍?!渴挾葤鹆烁赣H的教誨,對王刺史拱一拱手:“下官這便去尋袁縣令?!?/br> 王刺史則認為自己又敦促了一個年輕人上進,覺得自己又干了一件好事。并不知道蕭度這個人,自己還沒干出什么了不得的政績,但是見過的能吏委實不少,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一比,就掂出王刺史的斤兩來了。 看起來蕭度還是給足了王刺史的面子,要干什么都請示了,底下如何cao作卻又不是王刺史所能掌握的了。 蕭度離開王刺史就去找了袁樵。 ~~~~~~~~~~~~~~~~~~~~ 袁樵這天沒出城,除了開荒種地挖渠分水,文牘、城內(nèi)的庶務(wù)也是要處理的。楣縣縣衙與楣州的府衙離得很近,蕭度騎馬過去,被砸了兩個果子就到了。 蕭度這張臉在哪里都不會被輕易忘掉,門上的差役見到是他,急在他馬頭前作了個揖:“司馬?!?/br> 蕭度瀟灑地下馬,韁繩往侍從手里一扔,問道:“袁郎可在?” “在的。小人這便去稟報……” “不用,我自己去。他在大堂?” “不是,去巡查倉房去了?!?/br> “嗯?”蕭度眨了眨眼,他起家便在中樞任職,旋即到了東宮,實務(wù)性的工作幾乎沒有做過,這方面的經(jīng)驗比王刺史還要少呢。不過袁樵是個先于他來做地方官的,去巡查倉房必有他的道理。 【難道是先前的帳目有假?】蕭度帶著這樣的猜測,揪了個差役領(lǐng)路,趕去了倉房。 一地的倉庫分為幾種,不同的物資因其儲藏的要求往往分在數(shù)個倉庫里,袁樵去的是糧倉。糧倉也因用途不同分幾種,袁樵去的是常平倉。楣縣的常平倉空得能餓死耗子,袁樵背著手,在濕冷的倉房里踱步。 前任們沒給他留下多少家底,他到任時間尚短,也沒攢下什么。今年雖然播種晚了,袁樵自認敦促得力,秋天應(yīng)該會有糧食入賬。朝廷減免了賦稅,袁樵卻又另有進項。貧苦百姓、從山寨中清點出來的人口,許多人沒有牛馬等可以輔助耕田的牲口,袁樵依舊舊式的做法,由官府提供部分的耕牛、種子,使用官府提供的耕牛、種子、農(nóng)具的人,獲得的收成要與官府分成。 也是一筆收入。 有糧食入賬,就得有糧倉存放,還得提前準備好了。不能那邊糧食交了,這邊倉庫還是破破爛爛的。以前任縣令給他的賬冊來看,這糧倉,大約也是閑置很久、需要修葺的。 到了一看,果不其然,糧倉的基本構(gòu)架是存在的,墻也沒塌,就是頂漏了。楣州比京城要潮濕一些,糧食更容易腐壞。 【還得修這個!到哪里再找人來干這個呢?】袁樵飛快地在心里盤算,理由正當,但是如果安排不合適的話,好事也要干成壞事了。 袁樵左腳立著,右腳在地上打著拍著。二條趨了進來:“郎君,蕭司馬來了?!?/br> 袁樵對蕭度還有一點氣,蕭度這個家伙對梁玉問話太不客氣了。抿抿嘴,袁樵一張冷臉待百客:“請?!?/br> 蕭度進過一些糧倉,這么小而破爛的頭一回見,張望一番,感慨地道:“楊仕達能夠招致如許多的流亡,不是沒有道理的?!?/br> 袁樵問道:“司馬有何貴干?” 教養(yǎng)讓他們要學會不要一驚一乍,喜不過分的喜、悲也不過分的悲,蕭度還是從袁樵的表情、動作、語氣里讀出了淡淡的不喜與疏離。蕭度假裝不知道,答曰:“是王府君。命我與各縣的縣令多多交往,隨時可知各縣的情況,大約是為了有事可以調(diào)度?!?/br> 袁樵指指倉庫:“就是這個樣子的了。” 蕭度道:“得修啊。不過也不急吧?今年免賦,又是常平倉……” “有收入的。”袁樵公事公辦地給蕭度講解了耕牛的使用。歷來官府都有這樣的做法,鼓勵屯墾的時候尤其會推廣,只是做成什么樣子全看地方官的能力與想法,蕭度道:“不錯不錯,是這樣的!我不諳庶務(wù),一時竟沒有想起來?!?/br> 袁樵不欠蕭禮人情,對蕭度便沒那么客氣,問道:“司馬還有什么事嗎?烏縣離楣州還遠,想去見他怕是要早早動身才好?!?/br> 蕭度遭了冷遇也不惱,依舊溫煦如春日一般:“楣縣才只看了一個皮毛,還說什么烏縣呢?蜻蜓點水一般,豈是我輩所為?你不必管我,我跟著看看、學學,還望不吝賜教?!?/br> 袁樵自認沒有這樣的厚臉皮,臉有點黑。今天還約好了要出城去作坊那里跟梁玉見個面的,梁玉說有個新想法,想聽聽他的意見。因為與紡織有關(guān),要設(shè)在作坊附近的河邊,邀他去實地勘查一番再作定論。 這得去。 袁樵后面跟著個拖油瓶來到了作坊門外。 ~~~~~~~~~~~~~~~~~~ 袁樵不大樂意,梁玉反而覺得有趣。她讀書不多,建碓坊的時候想起來史書里約略有些記載,翻出來一看,是河岸如果水碓太多,會影響航道。毫無疑問的,如果水力紡車立起來了,是瞞不住人的眼的。 假設(shè)水力紡車的效率與腳踏紡車一樣,就值得紡紗人去仿造。如果效率高一倍,一定會有有財有勢的人招集了工匠來研究,建個紡線的作坊。就如水碓一般,不少水碓不是哪一家的,它可能是合族、全村的人湊錢建的,推幾個人在碓坊里勞作,各家依次、按照共同約定的費用來使用、維護這個碓坊。 這樣水力紡車一定不會少! 那么對河道會有什么樣的影響呢?梁玉熟悉土地,知道以楣州的土壤,累死也不可能致富。紡織作坊反而是條路。她希望楣州能夠成為一個布帛、絲麻的生產(chǎn)和集散地,那么水陸交通就很重要了。最起碼得袁樵這個縣令做個規(guī)劃,再大一點的規(guī)模袁樵都策劃不了,還得王刺史去調(diào)度、協(xié)調(diào)境內(nèi)各縣。 灌溉的渠道體系還沒完成,與水力紡車之間在會不會互相有不好的影響? 梁玉能想到這些問題,又囿于見識、身份,無法馬上提供一個具體的方案,便邀了袁樵過來看一看,未雨綢繆。 呂娘子勸她不必太著急:“待水紡車做出來,試了好用了再與他說也不遲。他如今有許多事要忙,還沒個影兒就將人調(diào)了來,恐怕不大妥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