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jié)
太子妃則半是看桓嶷面子,半也是感念梁玉這些日子以來關(guān)心她、不給東宮攪事,殷殷囑咐了好些注意事項,將自己正在用的好些東西先勻出一部分來:“送到三姨府上?!贝蠹叶际窃袐D,都能用得著。 桓嶷對太子妃滿意極了,贊道:“還是九娘想得周到?!?/br> 梁玉回過味兒來,看桓嶷有點暈暈乎乎的,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哎,醒醒,你干啥呢?我還得回家呢?!?/br> 桓嶷遺憾地道:“還要走啊?”他差點想要昭告天下,這邊人要走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太子妃勸道:“三姨就在京中,三郎何必做此小兒女態(tài)?想三姨了,隨時可以見的?!?/br> 桓嶷這才轉(zhuǎn)過顏色:“九娘說的對?!?/br> 梁玉伸出食指在自己臉頰上輕輕劃了兩下羞桓嶷,桓嶷只是笑,也不回嘴。 梁玉很想早些通知家里人,與桓嶷又說了幾句話,讓他好好照顧太子妃,才從東宮回府。桓嶷還不放心,派了人一路護(hù)送回去。 袁府里不知道端底,梁玉從宮里拖出東西來并不奇怪,但是一堆宮女將她捧到府內(nèi)就很不同尋常了——以往是宦官拖著箱子來的。因天冷,而親友多往湯泉宮去,劉、楊二位夫人都在府內(nèi),劉夫人聽魚娘說:“有好些宮人圍隨咱們娘子回府來了?!眴柕溃骸笆前l(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魚娘道:“人人臉上有喜色,不像是壞事?!?/br> “那就等好消息。”劉夫人說這話的時候,并不知道這個好消息是她夢寐以求的。袁府人丁不旺,劉夫人以為自己也有一點責(zé)任,盼著兒孫開枝散葉。不幸兒子也只有一個兒子,劉夫人、楊夫人就兩個人一起盼。二人待袁先極好,既因慈心,也有著這樣的考量。 待梁玉入內(nèi),前導(dǎo)的一個伶俐的宮人先進(jìn)來向兩位一禮:“恭喜太夫人?!?/br> 劉夫人若有所感,看著梁玉的臉,到得好消息入耳,劉夫人臉上綻出朵笑來:“好!好!好!” 楊夫人也極欣慰:“??!快坐下來!來人!散喜錢?!?/br> 梁家別的不好講,多子是真的。楊夫人的腦袋里已經(jīng)跑出一堆小胖孩兒,都圍著她叫阿婆了。家里又是給宮人們發(fā)喜錢,又是給梁玉做準(zhǔn)備。原本修葺好了的溫泉別莊,預(yù)備近期去修養(yǎng)的,現(xiàn)在也不走了,楊夫人與劉夫人商議,等梁玉坐穩(wěn)了胎再去別莊修養(yǎng)。至于袁樵,就先不管他! 劉夫人見到宮中賞格,很是驚訝:“殿下待你太好了?!?/br> 梁玉笑道:“是兩位都點頭的?!?/br> 劉夫人道:“那倒還罷了。太子妃還好嗎?” “氣色不錯。” 那頭楊夫人高興了半晌,才想起來:“哦,忘了跟佛奴說了,呀,還有阿先?!庇峙扇送ㄖ@兩個人,此時,大家心里都還有一個念頭:對袁先需要慎重。不能因為要有親生的孩子了,就讓袁先覺得被冷落了。心理上,當(dāng)然是親生的天然更親近,然而袁先與家里同甘共苦,不能讓他寒心。 劉夫人清清嗓子,道:“阿先的一切還如往昔?!?/br> 梁玉道:“這是自然的。一家人要抱成團(tuán),才能興旺家業(yè)?!?/br> 劉夫人含笑道:“不錯,縱然廣有四?!取?/br> 楊夫人與梁玉都假裝沒有聽到,能讓劉夫人一時失言說出心里話,情況是極其罕見的,大家聽了心里偷著樂就得了。劉夫人這諷的顯然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桓琚。天子家近來發(fā)生的事情并沒有刻意隱瞞,聽到的人都為他糟心。 明白人糟心之外,又有些驚心。 不明就里的人或許不知道,但是袁府這般聽到一點風(fēng)聲的人都會覺得,齊、魯二王與合浦公主雖然不討人喜歡,但這回大概是真的被冤枉的。可是桓琚照樣沒事兒人似的去湯泉宮里修養(yǎng)去了,綴朝、哭泣之類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未免涼薄。 桓琚在袁府諸人心里,本是一個寬厚的君主,因此一事,諸人對他卻生出腹誹。 梁玉不接劉夫人的話,只說要派阿蠻往湯泉宮那邊梁家別業(yè)走一趟。楊夫人附和道:“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該讓親家也一同歡喜?!?/br> 于是又派人去梁家別業(yè),梁家聽到這樣的好消息,也是全家歡喜。嫁出去不算事兒,得有了兒子才算站穩(wěn)了,得梁家的外孫姓了袁,才能說是真的關(guān)系牢固了。又準(zhǔn)備給梁玉的東西,全家都忙得不亦樂乎。 梁滿倉搬了條長凳,一腳踩在凳子上,在庫房那里盯著點東西。他久不為此道,今日卻做得積極主動,其中的緣由只有自己知道——要再次做外祖父了他心里高興只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則是湯泉宮的氣詭太壓抑,梁滿倉本能地想逃避。 梁滿倉是個精明的老農(nóng),對朝政只能說粗略知道,但是他的嗅覺卻是靈敏的?!疽粶?zhǔn)兒是圣人那兒又有什么夭蛾子了。】梁滿倉腹誹一句,又縮起了脖子,派了梁八郎回京去:“你把這些送給你meimei,還有,讓你meimei給東宮帶句話,就說湯泉宮這邊兒,人都不大敢取樂了。” ~~~~~~~~~~~~~ 湯泉宮里不敢嬉戲,自然是與桓琚有關(guān)的。 他死了兩兒一女還是照舊出行,畢竟是自己的兒女,還連著“清君側(cè)”的陰謀,桓琚的內(nèi)心并不如外界猜測的那樣平靜得近乎冷硬。他還是難過的,做父親的并不愿意自己的兒女們目無君父,而是希望他們能夠忠孝兩全。一旦與愿望相違背,憤怒有,失望也有。 桓琚搖晃幾十里,到了湯泉里反而想起了死去的兩個孩子,他的心情很不好。怏怏地除去衫袍,將全身泡在了溫?zé)岬臏刂校裏崃χǖ氖幯爰」?,整個人放松了下來?;歌⒙厮恕?/br> 朦朧之中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時候的他還很年輕,并不常到湯泉宮里來。他即位時厲行節(jié)儉,經(jīng)過十余年光景,宮室的瓦片脫落的情況已經(jīng)很厲害了,宮里的地磚也碎了不少,看起來很不體面。十幾年的勵精圖治,國庫充盈,修葺宮室不成問題。宮城大修,他就暫時攜六宮、百官往湯泉宮小住。 那個時候,陪在他身邊的還是…… 桓琚漸漸睡著了,繼而好像被一雙柔軟的手搖醒。輕輕的,既讓他醒過來,又不讓他反感。睜開眼便見到一個極合心意的美人,桓琚笑笑,伸手將溫香軟玉攬了個滿懷:“怎么了?遇到什么煩心的事情了嗎?” 美人顰起眉尖,落淚的時候也是極美的:“十二郎出生的時候,圣人是那么的愛他,如今妾為圣人誕育的孩子,他在哪里呢?” 在哪里?桓琚覺得自己的腦子被熱水一泡,有些糊涂了,費力想了又想:【十二郎?哪一個?誰生的?】 “嘩啦!”驚人的水聲響起,桓琚整個人滑進(jìn)了池中,徹底地清醒了。身上一瞬間冒出的大量的冷汗都沒入了池水里,令人無從察覺。 程為一驚惶地跑到池邊:“圣人!快!快!扶圣人上來?!?/br> 桓琚在湯池里站起身來,斥道:“慌什么?這池子還沒人高呢!” 程為一提著一顆心,直到小宦官下水將桓琚攙了出來,親自捧著浴袍給桓琚裹上,才說:“可是池底太滑了?” 桓琚還記著夢,含糊地道:“啊,沒什么?!毙睦飬s奇怪:【可是作怪!怎么夢到她了?是有什么緣故嗎?唔,湯泉宮里,誰會解夢呢?】 桓琚想著事情,偏有人來打攪。王才人到了湯泉宮,往自己的住處里一看,東西都放著,兒子也有乳母看著。她自己趕緊梳洗打扮,務(wù)要搶在李美人前面。湯泉宮的規(guī)矩不如京里森嚴(yán),她們住的地方不像宮城里那么區(qū)隔分明。王才人打扮完,沒遇到太多的阻攔便到了桓琚泡湯的湯池外面。 桓琚還沒想到要拿這個夢去問誰,王才人的聲音從殿外傳了過來?;歌⑷嗳囝~角:“讓她進(jìn)來吧。” 本意是借王才人來忘記煩心事,可一看到王才人,他就后悔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朵解語花。 王才人卻又在這個時候提到了幼子封王的事情,王才人發(fā)現(xiàn),自己拐著彎兒說話就沒人搭理。索性與桓琚撒嬌直說了:“圣人,齊、魯都空出來了,為什么不能封我兒?”她看桓琚正懵著,想借著桓琚迷糊的勁兒來達(dá)成自己的心愿。 朝臣畏懼天子,但是在王才人、李美人的眼中,桓琚是個和善、有時還有點傻氣的年長者。上了年紀(jì)的男人總是傻的,很容易被誘導(dǎo),這是王才人的總結(jié)。這么說也不能說是錯,之前凡討要賞賜,無論是名貴的衣料還是首飾、裝飾,大半能夠得償所愿。王才人便忘了數(shù)次謀求更高的位份而不得,認(rèn)為桓琚還是很好哄的。 桓琚在小事上面是大大咧咧,一旦政事,他卻分外的敏感。更兼才做了一個夢,與之相關(guān)的“小事”上面,他也不大好哄了。王才人話一出口,桓琚手便揚起,將人推了個仰八叉。 王才人倒在地上,好似被摔傻了,哭也不會哭了,維持著被推倒的姿勢定在地上好一陣兒,才想起來哭訴:“你推我?” 桓琚抬腳就走。他覺得不對勸兒,齊王的事情恐怕有隱情。合浦公主的信是她親筆寫的沒有錯,但是合浦公主寫的,不代表就是齊王的意思。【難道她是想告訴我這個?】 胡亂裹了件外袍,桓琚召來了崔穎。 崔穎才到湯泉宮,他在湯泉宮這里沒別業(yè),蹭在岳父家里住。照其時風(fēng)俗,這也不算丟人,成婚之后在岳父家住一段時間也不罕見。才放下行李即有宣召,崔穎只得將家務(wù)事都交給妻子,自己騎馬往湯泉宮去。 到了湯泉宮,被引到掛著“亂春”匾的那一處,桓琚沒個正形地倚在熏籠上,指著身邊的一個座說:“坐。” 崔穎干凈利落地行禮,步伐矯健有力,在指定的座席上端端正正的坐好,看得桓琚精神一振,也坐得正了。崔穎等著桓琚發(fā)話,估摸著是要問安泰公主的事情。不想桓琚問的卻是:“你說齊王之事有隱情?” 崔穎道:“是臣的揣測,暫時沒有證據(jù)。” “唔,那就是查過了?” “還是那些疑點,臣打算詢問完安泰公主,再回頭查?!贝薹f沒有隱瞞自己的意圖。 桓琚道:“好吧,那就查去吧?!?/br> 雖然不知道桓琚為什么改了主意,崔穎還是說:“是?!?/br> ~~~~~~~~~~~~ 既得了桓琚的許可,崔穎便不再藏著掖著,派出差吏回到京城,直接行文給了宋奇,讓京兆府朽合他的調(diào)查。又派人去問袁樵——你查得如何了? 袁樵正高興得發(fā)昏,猛然接到來自崔穎的問候,先哆嗦了一下,才將自己與梁玉的推測寫成文書交由來人帶給崔穎。 崔穎看完了袁樵的文書,眼前一亮,將字紙往案上一拍。扯過一張空白的信箋來,開始寫信給宋奇和袁樵,內(nèi)容只有一個——畫像。 要想知道送信的是個什么樣的人,畫像就行了。崔穎手里有本案的正式扣押的證人,找個畫師,讓他們根據(jù)描述來畫。信使往來京城、湯泉宮,熱鬧異常。五日后,崔穎手上拿到了四張畫像,畫師的技藝有高下,繪畫的風(fēng)格也不相風(fēng),但是在這四張風(fēng)格迥異的畫像上,卻都能總結(jié)出同一個人的五官特征。 崔穎來了精神——重大發(fā)現(xiàn)。 無論是合謀還是一人提議,兩人之間,總要有一個人先發(fā)聲。齊王府的供詞說是合浦公主先派的人,合浦公主府的供詞說是齊王先派的人,這就合不上。如果不是記錯,那么崔穎有理由懷疑,這一對金枝玉葉都是被人騙了。 畫像出來之后,更加坐實了崔穎的猜測。這個人,按照兩邊的說法,都是對方派出去的!也就是說,同一個,在齊王府里自稱是合浦公主的人,在合浦公主府里自稱是齊王指派!這是不對的!他只可能屬于一方,而不應(yīng)該屬于雙方。 這個人真正的主人,才是策劃一切的人。 【可恨讓他逃了!也不知有沒有被滅口,若是已遭滅口,真兇便不好查了。又或者……】崔穎開動起腦筋來,他審案很可以,種種做案手法與動機(jī)都能分析得清清楚楚,讓他自己安排陰謀詭計,他總下不去手,便卡在了這里。 崔穎在房里不停的踱步。 湯泉宮里,另一個人比他還不安。 桓琚再次夢到了凌庶人。凌庶人還是那么的年輕美貌,一如十余年前,她一身淡雅的衣裙,眉間是化不開的輕愁,淚珠掛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的,分外惹人憐惜。凌庶人當(dāng)然能得盛寵,非但姿色出眾,更是善解人意?;歌⒃俅误@醒,又回想起她的好處來了。 踱了幾圈,桓琚猛地站住了腳步,一拍腦門:“我在想些什么?!居然為一個悖逆庶人失起神來!一定是有妖物作祟!”急宣了高僧大德前來做法。 高僧大德大都還在京里,湯泉宮發(fā)了文書,桓嶷接到之后不敢怠慢,急選了四名僧人、四名道士,以輕車快馬送到了湯泉宮。湯泉宮的法事做到第二天,桓琚覺得精神好了些,便以為是邪物作祟。一面令僧道繼續(xù)做法,一面又下令給崔穎:“專心審安泰公主,不要再管其他?!?/br> 崔穎接到詔書,以他的思維完全無法理解桓琚這樣的朝令夕改所為何為。要求京兆配合的文書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眉目了,為何要再一次叫停? 崔穎想不明白,將自己鎖在書房里。他借居在岳父家,劉家人見新姑爺鎖在書房不出來,毫不猶豫地將他賣給了劉洛洛。劉洛洛知道崔穎近來為案子犯愁,初時說:“不要打擾他?!边^了兩日,見他還是如此,便托了一盞熱湯,敲開了書房的門。 劉家飲食精致,崔穎卻活得有點糙,劉洛洛也依著他的胃口,不用奇怪的食材、不加花哨的調(diào)料,只煮了nongnong的羊湯,灑上胡椒粉,香氣入鼻令人食指大動。崔穎捻捻手指,小心地接過托盤:“進(jìn)來說話吧?!蓖饷胬洹?/br> 將羊湯往案上一擱,崔穎猶豫了一下,他還是能猜出來劉洛洛為何而來。不等詢問,便將自己的難處向妻子合盤托出。這是一種新奇的體驗,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他沒有什么可以請教的人,也不擅長去詢問別人人情世故——除了詢問案情。 劉洛洛認(rèn)真聽了,認(rèn)真想了一想,道:“何不請示蕭司空呢?去問他吧?!?/br> “他?好!” 崔穎慢慢吃完羊湯:“多謝娘子指教!” 劉洛洛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去吧,去吧?!笔裁粗附?,又不是上門踢館。 崔穎摸摸后頸,去尋蕭司空。 蕭司空正在賞雪,見到崔穎便招呼:“來來來,年輕人,能飲一杯否?” 崔穎實誠地上前,接過蕭司空遞過來的酒杯,一字不提先飲三杯,蕭司空大悅:“坐!” 崔穎坐下之后即開門見山地道:“下官有一事,想請教司空?!?/br> 蕭司空道:“齊王的事情?” “是?!?/br> “問圣人?” “呃……是?!?/br> “你不妨學(xué)學(xué)紀(jì)申,丁是丁卯是卯?!笔捤究章v騰地說。 這個崔穎很熟,蕭司空說了極合他心意的回答,崔穎心意堅定地道:“謝司空賜教!”這會兒他又不說“指教”了。 蕭司空捻須微笑,他也想知道,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圣人三番兩次改主意,真是令人頭大,早早查出來,大家都清凈。原本他想,如果只是凌庶人的子女生事,該貶的貶,該殺的殺?,F(xiàn)在他不這么想了,如果背后還有陰謀,天曉得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子?即便生母死了,那幾位依然是皇帝的兒女,以他們?yōu)槠遄?,下棋的人……蕭司空懷疑極有可能是諸王!會對太子不利! 讓崔穎去查,正好。只要崔穎能夠查出真相,蕭司空愿意保他、借他之手鏟除不安定因素。 蕭司空心道:【我只管等結(jié)果就好啦,崔穎查案,還是令人放心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