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jié)
“急怒攻心,醒過來就能放心了……” 姐弟倆在桓琚的病榻前小聲說話,榻上有了點響動,兩人一齊回頭,只見桓琚一個抽搐,睜開了眼睛。兩人一左一右搶了上去,將桓嶷扶住,豐邑公主哽咽道:“阿爹……您先躺……” “噗——”桓琚一口鮮血將豐邑公主價值千金的一條織錦裙子噴上了朵大紅花。 桓嶷也有點慌神,聲音劈叉:“御醫(yī)!” 御醫(yī)隨叫隨到,掃一眼大紅花,摸上了桓琚的手腕?;羔趯⒒歌⒌氖謹R到自己膝上放好,盯著御醫(yī)的臉。御醫(yī)緩緩地道:“郁積于胸,這口血吐出來就好啦?!毙睦锵氲氖牵骸臼ト嘶钷D(zhuǎn)了來,我也不用死了。】 豐邑公主卻吃驚地看著桓琚的手:“阿爹,你……” 桓琚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動,他使左手握住右手,不但沒能止住右手的顫抖,左手也跟著抖了起來?;歌烂C地道:“噤聲!不許說出去!” 無論如何,皇帝醒了。 ~~~~~~~~~ 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桓琚除了落下個手抖的毛病、看起來充滿了暮氣,外面看沒有太大的變化。心里是激憤與挫敗兩股情緒交織,很不平靜。將手背在身后,還是能覺得它在抖,桓琚長嘆一聲:“老啦……” 豐邑公主忙說:“誰說的?就是一時氣兒不順罷了,在湯泉宮只管盡力一樂,保管明天就好啦,哎,阿爹,只管行樂,好不好?別管那些了?!?/br> 桓琚問道:“大娘,我對你們好嗎?” “好,很好了,”豐邑公主飛快地回答,“沒有阿爹,我們?nèi)绾文苓@般快活?” 桓琚笑笑:“有人不這么想呀?!?/br> 桓嶷為難地制止:“阿爹?!?/br> 豐邑公主機靈,問道:“誰?你就看著我去教訓他!” 桓琚道:“不能看著,不能看著,還有事。御醫(yī)動了,消息瞞不住,明日朝會。我得出面,外面看到我才能安心?!?/br> 桓嶷躬身道:“是?!?/br> “宣司空?!?/br> “是?!?/br> 豐邑公主很想旁聽,被桓嶷拉走了,留君臣二人在里面嘀咕了好一陣兒。豐邑公主踮起腳尖往里看了看,用胳膊碰碰桓嶷:“你不想知道里面說了什么呀?” 桓嶷道:“該我知道的,自然會知道?!?/br> 豐邑公主翻了個白眼,琢磨著:“阿爹心情不好,該樂一樂。” “十九郎走了?!?/br> “???”豐邑公主對十九郎既沒有接觸也沒有感情,王才人還不大討人喜歡,愛屋及烏也省了。只是改口道:“那該告訴他們,來給阿爹道個惱,陪陪他老人家?!?/br> 豐邑公主倒是想獨有自己陪著桓琚的,考慮到這件事情的難度,還是決定把大家都扯進來。 次日,桓琚親自主持朝會,將手藏在寬大的袍袖里,掩于御案之后。宣布了幾件事情,其一是給齊王、魯王、合浦公主平反,改葬。其二,將安泰公主放出來,加食封千戶以做補償。其三,吳王無父無兄,不孝不悌,削了宗籍、貶為庶人,幽禁在吳王府里看管。 接著,桓琚頒布了赦令,赦殊死以下,又賜民爵,減免部分受災地區(qū)的賦稅。以及,明年要開一場科考。世人的眼光從皇室的丑聞,被轉(zhuǎn)移了開來,或議赦免,或議減稅。京城士民比較關心的是考試,考試意味著全國各地的才俊將云集京師,實乃一大盛事。 他們卻不知道,桓琚在赦令后面添了注腳:不赦杜、凌。 京城中的權(quán)貴們,但凡能走得開的,都往湯泉宮安慰皇帝,實在走不脫的,也都上表問候。一時之間,湯泉宮比京城還要熱鬧。 第144章 母慈子孝 “這……” 皇帝吐血, 黃贊與紀申在京師坐不住了, 兩人不商定,由黃贊率部分官員趕往湯泉宮, 而由紀申留守京城。黃贊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一旦龍馭上賓,必然是守在皇帝身邊的人更有可能獲得最大的好處。紀申沒有與他爭先, 如果桓琚真的死了,當以國事為重,如果沒死, 那就沒什么了。 是以現(xiàn)在與蕭司空一同參酌政事的是黃贊。蕭司空不大愛管事兒, 如果桓琚現(xiàn)在死了, 他是當仁不讓, 馬上就能復活的?;歌⑦€活著,除了手抖點兒沒別的毛病,蕭司空就繼續(xù)蜷著。將桓琚示下的幾道詔書拿給黃贊看, 黃贊是門下侍中,干的就是審核詔書、政令的勾當,自己送上門來, 蕭司空不會對他客氣。 黃贊看頭一件就覺得不妥,第二件還是不妥, 頓時想罵蕭司空是個老狐貍。合浦公主的親筆信還扣在那里呢, 有“怨望”有“清君側(cè)”, 這還能是冤枉了?!齊王、魯王沒有物證, 從繳獲的信件內(nèi)容來看, 也是與合浦公主有來有往的,部分內(nèi)容顯是回答。 有這個前提在,安泰公主她能是清白的嗎?還補償! 蕭司空轉(zhuǎn)手把個熱炭團塞他懷里了,扔都扔不掉,誰叫他是侍中呢? 【我真羨慕紀公可以置身事外了,】黃贊灰溜溜地想,【我可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司空真姜桂之性?!坎贿^還好,他跟皇帝是兒女親家,興許能轉(zhuǎn)一轉(zhuǎn)面子。 黃贊憑本事做到侍中,有其獨到之處,心思電轉(zhuǎn),居然讓他硬生生扒出一道縫兒來:“改葬?圣人說了要以親王、公主禮安葬了嗎?五品頂天了!是圣人慈父之心?!毕葘⒌谝患陆o按下來了,黃贊還知道,太子對凌、杜兩個庶人都是不滿的,現(xiàn)在給二王、公主隆重安葬,是給太子添堵。壓下來了,可以在太子那里留個好印象。 蕭司空一笑:“侍中說得有道理?!?/br> 黃贊又說:“安泰公主不能揭發(fā)合浦公主所謀,豈能無罪?還是要追究的。” 蕭司空點點,又搖搖頭,道:“圣人正在傷心。” “那也不行!”黃贊豁出去了,他兒媳婦也是公主呢,惹個安泰公主,他是不會怕的。反正他在湯泉宮還得住兩天,把爛攤子收拾出個人樣來,等下出去就找兒媳婦商量。 蕭司空樂得看黃贊忙碌,慨然道:“侍中如此剛直,我必與侍中聯(lián)名?!?/br> 【tmd你個老狐貍!】黃贊心里大罵蕭司空不厚道。 蕭司空隱忍這幾年,因為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拂了桓琚的意、起了爭執(zhí),豈不是前功盡棄、因小失大?知道黃贊是會有不滿,他還是當不知道,忍就忍了。 蕭司空裝傻,黃贊只得出頭。 湯泉宮里,桓琚正為手抖心煩,眾人皆無法勸得他展顏。顫抖的手長在他的身上,不能治好這個病,任憑說得天花亂墜,桓琚一低頭看到自己的手,就什么花兒都沒了。 黃贊趕了個不好的時機,硬著頭皮將自己的建議報了上去?;歌⒌哪樃诹耍骸霸趺矗侩薜膬号?,不該安葬嗎?你們都是有兒女的人!你!”他伸手指著黃贊的鼻子,看到自己的手不停的抖,又憤怒地將收狠狠地收了回來。 黃贊一頭汗,低聲道:“圣人要愛護忤逆的子女嗎?證據(jù)確鑿的。” 桓琚眨眨眼,他想起來了!吳王只是坑自己的兄弟姐妹,合浦公主與齊王合謀的是“清君側(cè)”,是針對桓琚這個父親的!吳王如果是豬狗,合浦公主姐弟就是豬狗不如! 桓琚因為氣惱一時發(fā)昏的頭腦轉(zhuǎn)到正路上來,臉色一變,和氣地對黃贊道:“沒有侍中,我?guī)缀跻赶麓箦e了?!秉S贊逃過一劫,伏地道:“臣惶恐。” 桓琚又問:“以卿之見,這些詔令,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嗎?” 黃贊道:“圣人處置國事,再合適也沒有了。” 桓琚有些凄然:“我寧愿自己昏聵,兒子能英明?!?/br> 黃贊道:“太子純孝,圣人安排下來的事務并無疏失之處。留守京城也是恪盡職守?!?/br> 桓琚道:“罷了?!庇趾軣┰甑貙⒑髣e到背后,繼而放在身側(cè),最后撐著御案,又帶得身子發(fā)顫。惱得緊。 黃贊也是個人精,只當沒看見,辭去重擬詔令簽發(fā),桓琚道:“就在這里擬完簽了吧?!?/br> 簽字畫押又出了事兒——中書舍人擬好了新稿,黃贊等人簽了字,還要桓琚再畫個“敕”字?;歌⒌氖忠褵o法將這個字畫得像樣了,恨恨地將筆一擲:“以后我用璽”。用的也不是國璽,天子六璽,桓琚將隨身佩帶的“天子之璽”拿來蓋了個印兒,以代畫敕。 詔令一道一道的頒布出去,朝野上下皆不曾為親王、公主耗費口舌。安泰公主經(jīng)黃贊之手,還削了封戶,也是幽禁居住,與坑了她姐弟的吳王是一樣的待遇。 這些事情于今都是插曲了,大戲是科考。雖然取中的人少,但是取的都是一時之選,是要選來做官的,各方都盯著這件事情,讓各府、縣選拔貢士。又有赦免、減稅等事,朝廷忙了個不亦樂乎。 于親貴而言,士子還沒進京,還不到他們羅致人才的盛會,他們現(xiàn)在有另一件事情要做——探視皇帝。 ~~~~~~~~~~~~~~ 皇帝生病的時候,正是大家表忠心的時候。此時正在冬初,官員的考核還沒結(jié)束,嚴禮這樣的主官都跑到湯泉宮里來看表弟了。 另一方面,桓嶷也還賴在湯泉宮里不肯走,又與執(zhí)政商議,廣召天下名醫(yī)來為桓琚醫(yī)治。 這一次,皇帝不大好哄。他死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另有一兒一女是罪人身份,做皇帝的那份腦子將國事有了妥善的處置之后,做父親的那顆心又回來了。何況,桓琚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疾病。他要的是解決問題,而不是“看開些”。 太子日夜在身邊,他認為“仁弱”。豐邑公主陪了幾天,說得口干舌燥,想不出新詞就只好說車轱轆話,也被嫌棄了。李淑妃推指要準備十九郎的喪儀不往前湊,李美人被桓琚認為笨手笨腳。病人不開心的時候,是人人得咎。 先是,晉國大長公主近水樓臺,先來看侄子,勸他寬心?;歌⒉⒉活I情,不陰不陽地道:“我有什么糟心的事嗎?”姓桓的可以不講理,也分對象,晉國大長公主能對別人不講理,不能對桓琚不講理,相反,桓琚可以對她不講理。 晉國大長公主吃鱉,敗退。 五郎蜀王來見,還沒開口,桓琚抬眼一瞧,氣兒不打一處來,罵道:“你就不能把自己收拾出個人樣子再來見我嗎?” 蜀王忒冤,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親娘是個美人兒,自己就丑得天怒人怨,還被親爹給嫌棄了。有了四哥的教訓,他還不能回嘴。 蜀王受到打擊,敗退。 安邑公主接過重任,也來見父親。先是柔聲問好,桓琚有氣無力地問:“你看我像很好的樣子嗎?” “比、比前些日子好些了?!?/br> “那你還來做什么?看著老父親雙手發(fā)抖嗎?” “阿爹,三郎已為您廣求天下名醫(yī),就快好了?!?/br> “治好了再說!”桓琚擺明了不講理了。 安邑公主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敗退。 蕭司空被晉國大長公主在后面趕著去見桓琚,晉國大長公主的原話是:“去勸勸他,他是皇帝的,孫女兒都有了,自己還鬧什么小孩子脾氣?他還小嗎?!他是皇帝,要有尊嚴!” 蕭司空心道:【公主雖然是老羞成怒,說的話卻是不錯的。圣人當為天下表率,總是耍脾氣確是不對?!奎S贊也跑了,號稱是回京城辦事,不能把紀申一個人留京城當苦力,蕭司空只能自己來。 不想桓琚對蕭司空極和顏悅色,也不提手,也不提兒女,問道:“司空有何事?可是為偏遠各州縣長官尚在京師,選拔貢士不便而來?” 他處理國事順溜得很,一點也不像發(fā)昏的樣子。蕭司空驀地心中一痛:【圣人從做太子開始,就沒有誤過國事。凡大事,總能持正,克己復禮。有過則改,從無懈怠。人到中年,卻又連遭禍事,何其痛也!】 蕭司空伏地痛哭:“圣人,你要難過就說出來吧!” 桓琚對蕭司空既信重又防備,能力,蕭司空不缺,勢力,蕭司空很大,正因這種能力與勢力,造就了桓琚對這位重臣、姑父的雙重態(tài)度。畢竟是相知幾十年的人,桓琚終于對著重臣哭了出來:“司空!” 一聲“司空”包含了他無盡的委屈,除此之外,便什么也說不出來了。所有的郁悶都隨著這一聲排了出來,桓琚只覺無話可說,也沒有一個詞、一句話、一篇文章能再表達他的心情了。 君臣二人相對而泣,半晌,桓琚抖著手擦眼淚,咧開個笑來:“司空見笑啦?!?/br> 蕭司空想到自己家里也有一個糟心的兒子,自打合浦公主與齊王的事情翻騰出來,蕭度又觸動了“凌”這根愁腸,悶悶不樂得讓晉國大長公主想再打他一頓。前塵舊事不宜對桓琚提起,蕭司空長嘆一聲:“兒女都是債呀!此生就是來還債的?!?/br> “司空的兒女比我的兒女省心多啦?!?/br> 蕭司空苦笑道:“那不一樣、那不一樣,各有各的愁呀。” 兩人談了一陣兒兒女經(jīng),桓琚心情轉(zhuǎn)好,對蕭司空道:“好啦,都不用擔心了。貢士的事情,怎么說?” “禮部定在明秋,夠他們回去選拔的了。時間是盡夠的?!?/br> “唔。你看,東宮的官員是不是要再調(diào)一調(diào)?” 蕭司空問道:“圣人的意思是?” “三郎,品性是極好的,只是……” 蕭司空笑了,反問道:“只是什么呢?不夠果敢?圣人,治大國如烹小鮮。” “可也……”桓琚難得沒有想什么【你看好太子,當然為他說好話】,而是真心拿煩惱來與蕭司空講。 蕭司空道:“太子只要穩(wěn)就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