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學(xué)游泳并非一時起意。自從知道了自己和羅羽的恩怨，尤其被他手下的嘍啰摁水里，整得奄奄一息后，殷逢心中就有了股強(qiáng)烈的怒意。盡管在警局，警察們的眼皮子底下，把羅羽整了回來，殷逢還是意難平。于是在放棄游泳好幾年后，又有了重新學(xué)的動力。

    盯著他的黑暗組織就在不遠(yuǎn)處，羅羽這樣的渣滓不計其數(shù)，他要是再被人摁水里凌辱，需要一個女人舍身去救去保護(hù)，那他干脆直接朝腦門開一槍得了。

    今天難得出了點太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很是清澈。小燕扛著個紅色救生圈，坐在岸邊長椅上，戴了副墨鏡，在沖他笑。涂鴉早脫了浴巾，露出一身結(jié)實粗壯的腱子rou?？吹揭蠓瓿鰜?，也沖他笑笑，然后扭頭就跳進(jìn)水里。那么粗猛個人，游泳時卻顯得靈活無比，刷刷刷就游到了泳池對面。一個轉(zhuǎn)身，又游了回來。

    小燕“啪啪啪”鼓掌。

    殷逢臉色更臭。

    涂鴉趴在泳池邊，抬頭笑：“殷老師，下來吧?！闭f真的，他其實一點也不想干這活兒。他就沒見過有人像殷逢這么怕水，在陸地上明明睿智又機(jī)警，身手也是不錯的。一到了水里，就跟被人勒住喉嚨的大公雞似的，只會亂彈掙扎，笨拙得讓你無言以對。

    而后，兩人就看著他們家平時清貴又陰郁的殷老師，脫掉浴袍，露出堪比男模的優(yōu)美身材，而后沿著專為他修建的池邊臺階，一步步走入水中。

    涂鴉自己本就是野泳出身，但是游得很好。開始憑天分教學(xué)。

    “殷老師，手抓著泳池邊上，先學(xué)腿。像我這樣，蹬腿，收回，再蹬腿，很簡單的?！?/br>
    殷逢雙手抓緊泳池邊，神色淡淡點頭，而后頭埋進(jìn)水里，開始按照涂鴉的示范，蹬腿。

    無邊無際的水，就在這一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來。世界忽然安靜下來，你聽不到地面的動靜了。透過泳鏡，殷逢看到的是一片晃動的藍(lán)色。他在努力蹬腿，可還是感覺到身體似乎在下沉。然后他可以清晰感覺到，身體正在緊繃，每一寸骨骼，每一塊肌rou，都在緊繃得像石頭一樣，漸漸失去感覺。

    沒人知道他為什么如此恐懼水。他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當(dāng)你進(jìn)入水中，當(dāng)那沒有任何縫隙也沒有任何聲音的液體，從四面八方涌來，你就像進(jìn)入了一個密閉的空間，而且是你根本無法抵御的密室。你開始變得無法呼吸，緊接著你的身體也會失去感覺，你非常難受，感覺到無比壓抑，就好像你一直想要擺脫卻又無法擺脫的事，正在纏繞著你，壓制著你……

    殷逢的動作突然就失去了平衡，他開始嗆水。涂鴉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他，可殷逢還是灌了一大口水，難受得要死。他的臉終于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氣，涂鴉也嚇了一跳，把他往臺階上拖。

    他擺擺手示意沒事，說：“接著來?！?/br>
    涂鴉愣了一下，看他重新抓緊泳池邊緣，然后把頭埋下去。

    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嗆著水失去平衡，涂鴉把他抓起來。然后他面色蒼白地繼續(xù)，嘴角甚至還帶了絲冷酷的笑意。像自我折磨，又像是不肯認(rèn)輸。但確實，受了這么一番罪后，他能浮在水面上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偶爾可以抬起頭換氣了。

    “殷老師，進(jìn)步很大?！蓖盔f由衷地說。雖然他的學(xué)習(xí)進(jìn)度可能比小孩子還慢，但他起點太低太弱嘛，涂鴉是真心覺得佩服。岸上的小燕也被折服了，非常安靜地看著，鼓掌，說些勉勵的話。

    又一次，殷逢沉進(jìn)水面，那滯澀的感覺，從周圍涌來。他感受著肢體的緊張無力，也感受到自己的強(qiáng)勢對抗。他在水里彎唇笑了，這個弱點，這個曾被人整得死去活來的弱點，必須從他的身體里抹掉。

    又嗆了水，而且嗆了很大一口，喉嚨、鼻子、耳朵都疼得厲害，殷逢剛要抓住涂鴉的手臂，結(jié)束這一次的修煉，猛然間似曾相識的畫面，搖晃的水面，慘淡的波光，還有鼻子耳朵和喉嚨灌滿水的感覺，就這么全都涌了出來。

    它們是在一剎那來臨的。

    殷逢看到非常深的夜色，蟄伏的群山?？吹剿鎰×一蝿?，而他被人揪著腦袋，按進(jìn)去，嗆著大口大口的水，瀕臨窒息的邊緣時，又提出來。他聽到自己呼吸得像窘迫卑微的魚，他甚至能感受到當(dāng)時心中懷著的巨大恐慌和無助，而后再一次，看到殘忍的水面逼近。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個女人。

    她就蹲在不遠(yuǎn)處，有人一棍砸在她背上，可她一聲不吭，眼里全是淚。

    殷逢忽然就不想再看到那雙眼睛，看到她此刻驚痛的目光，也不想叫她瞧見，這么孱弱沒用的自己。

    他看到自己扭過頭去，面如死去。

    ……

    好容易女人瞅著敵方的一個空檔，瞬間連放倒幾人，朝他撲過來。他甚至想起了她那天懷里的味道，濕漉漉的，全是溪水，很不好聞，還很涼?？墒撬哺杏X到了自己當(dāng)時和她緊緊相擁的感覺，依稀的星光就在頭頂，全世界好像就剩下他們兩個。

    第161章

    然后他們到了車?yán)铩?/br>
    車?yán)锖芎?。她的手很暖，一直抱著他。那柔軟的呼吸，就在他耳邊?/br>
    他們的臉蹭在了一起，已說不清是誰先開始的。她的唇就已覆蓋在他的上，而當(dāng)殷逢再次回憶起那一剎那時，只感覺到心臟劇烈一縮，那分明是在醫(yī)院剛醒那天，被那個女人親吻相同的感覺。

    她親吻的是他的靈魂。

    她親吻到了他的靈魂。

    這個念頭，就這么冒進(jìn)了腦海里。強(qiáng)烈得如同一道亮光，再難停止丟棄。

    殷逢看到了兩個人在車上，親密得如同孩童般的纏綿?？吹阶约荷瞪档匦Γ趾芟肟薜臉幼?，像一只可憐的落水狗。而她膽子更大，干脆壓到了他的身上，蒙住他的雙眼。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他看不到周圍一切，只能感覺到她柔軟的手掌，熱切的親吻和撫摸。

    他說，阿許，我還要。

    她說，好啊。

    ……

    “殷老師！”

    “殷老師！”

    兩個聲音在耳邊喊道。殷逢就如同被驚醒般，看清了眼前的涂鴉和小燕，還有他們身后的泳池——他已被他們從水里拽了出來。

    而涂鴉和小燕看著他，都不做聲。

    殷逢伸手摸了一下臉，摸到了兩行溫?zé)岬难蹨I。

    他有些恍惚地抬頭，又看了眼明亮的天空，云層很厚，太陽只露出一個小角，這就是大地上全部的陽光。他從地上爬起來，揮開他們想要攙扶的手，聽到自己干啞的嗓音說：“陳楓呢？讓他來我這兒，馬上?！?/br>
    ——

    聽說殷逢今天要學(xué)游泳，陳楓就知道，這必然是個糟糕的上午。他索性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別墅里找了個角落，看書酌酒吃花生米，好不愜意。

    可小燕那么快找來，還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以為為了尤明許，殷逢至少會在水里多堅持一段時間呢。

    雖然殷老師嘴上絕不會承認(rèn)。

    “怎么回事？”陳楓問。

    小燕猶豫了一下，小聲說：“他哭了?！?/br>
    陳楓一愣。

    哭？殷逢？

    這么多年，就沒人見過殷逢掉眼淚。

    “為什么？”陳楓往回趕的步子更急。

    小燕露出有點奇怪的神色：“……游哭的?！?/br>
    陳楓：“……”

    這要是尤英俊，學(xué)游泳哭了，陳楓還能夠理解?？墒且蠓辏磕莻€成熟冷靜甚至有些陰郁的心理學(xué)者？

    難不成……蘇醒后的殷老師也受了那段時間影響，變得有些孩子氣了？

    不知為何，想到這個可能性，陳楓心中竟涌起一絲溫暖的感覺。

    ——

    殷逢回房間后，沖了個澡，換好衣服，來到書房，情緒已冷靜下來。但那莫名煩躁的感覺，總在胸口繞。他坐在老板椅后，一臉陰沉地曬著窗外的太陽。然后尤明許在夜色里笑著低頭親吻他的模樣，又出現(xiàn)在眼前。不知不覺，他就出了神。

    等陳楓敲門進(jìn)來后，殷逢已恢復(fù)一臉淡漠。他靠在椅子里，原地慢慢轉(zhuǎn)了個小弧度，手里把玩著鼠標(biāo)，過了幾秒鐘，才開口：“尤明許最近在忙什么？”

    陳楓愣了愣，心想終于還是來了，幸好他一直保持習(xí)慣暗中關(guān)注。臉色如常地答：“應(yīng)該在查新案子?！?/br>
    殷逢靜了幾秒鐘，又問：“和誰一起查？”

    陳楓心想怪了，他怎么知道的？笑笑說：“他們組來了個新人，據(jù)說是個功勛刑警，很厲害，云南過來的，具體背景不清楚。”

    殷逢其實也就是隨口一問，聽陳楓這么說，抬頭望了他一眼，陳楓非常無畏地添了句：“長得挺帥的，單身。”還很有人格魅力的感覺，但這句話陳楓沒說出口。

    殷逢又悶了一會兒，說：“照片?！?/br>
    陳楓低頭在手機(jī)上翻了一下，這不是什么機(jī)密資料，所以他也能搞到，遞給殷逢。

    殷逢看了兩眼，丟桌上。

    陳楓想，現(xiàn)在唱的到底是哪一出，他到底要還是不要？一醒來明明就不要，還說道不同不相為謀，絕不會和一個女警在一起?？山裉焓鞘苁裁创碳?，居然哭了，看完人家新搭檔的照片，還一臉戾氣。

    不過，據(jù)陳楓對殷逢的了解，他心志堅定得很，也冷靜得很，幾時對女人認(rèn)真過？多半還是不要的。

    殷逢卻站起來，說：“跟我出去一趟，拜訪段廳長?！?/br>
    陳楓：“是有什么問題嗎？”

    殷逢只是唇角勾勾：“沒什么。失智期間承蒙師兄關(guān)照，現(xiàn)在恢復(fù)了，早該去當(dāng)面致謝?！?/br>
    ——

    殷逢提著禮物，西裝革履、言笑晏晏地，與尤明許頂頭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相談甚歡時，尤明許剛和許夢山、景平等人，駕車離開郭興所住的小區(qū)。

    許夢山開車，尤明許在后排，經(jīng)過門口飯店時，還看到那魚莊老板娘笑著招手致意。尤明許也把頭探出，對她揮手告別。

    許夢山心念一閃：“你剛才就是來找這老板娘確認(rèn)的？”

    “是啊。”

    坐在副駕的景平也神色一凝。

    魚？

    許夢山腦子里卻像有電光火石，把一切都串了起來：

    柜子里那熟悉的泥腥味兒，他之前一時想不起是什么，可不正是魚腥味兒？

    原本放了什么東西，能占半個柜子，還會沾上有魚腥味兒的泥土？

    另外，門口魚池里養(yǎng)的不是金魚，而是鯉魚和鰱魚，看著又白又新鮮，不像是養(yǎng)殖的。郭興來湘城的時間太短，總不可能是自己買了魚苗養(yǎng)大的。也不可能是從菜市場買的，他只在外面吃，家里不做飯連廚具都沒有。那么魚是從哪兒來的？

    “郭興去釣魚了？”景平竟先說了出來。許夢山也有些激動。

    景平雖不是刑偵口的，腦子卻轉(zhuǎn)這么快，一點即通，尤明許看他一眼，說：“沒錯。郭興比較愛整潔，東西不亂丟都整理起來了。所以柜子里少的，是一套漁具。但如果是釣魚，魚的個頭肯定有大有小。魚池里的魚，個頭大小卻都齊整。他留下這些養(yǎng)著，其他的去了哪里？”

    許夢山接口：“門口的活魚飯莊！”

    尤明許說：“是的！我問過老板娘了，每次郭興釣魚回來，就把大魚給他們，讓幫忙做。自己吃不了的，就賣給飯店。不僅如此，他一個外地人，剛來湖南，又喜歡釣魚，怎么最快最方便找到附近合適的地方呢？一問，那地方果然還是老板娘介紹給郭興的，地址已經(jīng)給我了。漁具既然都不在，我想郭興失蹤前，至少是去過那個地方的?！?/br>
    第162章

    吉祥魚莊位于望城郊區(qū)，距離郭興家不過五公里。十分鐘后，尤明許他們就抵達(dá)了。

    只不過來的路不太好走，是條狹窄的小路，僅容一輛車單向通過，還盡是黃土。到了魚莊門口，只見這也不是個封閉的環(huán)境，門口掛了牌子，里頭有幾座房子，然后就是幾個大池塘，空蕩蕩的。而背后不遠(yuǎn)處，就是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