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仆進書房來收盤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洛蕾塔不像過去那樣被課題資料埋得抬不起頭來，桌子上除了一個空盤子就沒有其他東西，整潔地讓人以為進錯了地方。

    洛蕾塔回過頭看著女仆，忽然笑開了。

    “尼婭，我們家的蘋果干真好吃，還有嗎？”

    女仆答道：“小姐今天胃口不錯呢。蘋果干還有很多，我去給您再端一份來?！?/br>
    洛蕾塔的難養(yǎng)活屬性一度愁壞了宅邸里的仆人，她因為重創(chuàng)而身體不好，心事又多，用餐時每一頓都吃不了多少。聽到她主動要求吃東西，女仆有些開心，就算沒有蘋果干她也會出去買回來。

    洛蕾塔拿起盤子放到女仆手中，臉上的笑容真誠且無辜。

    “給洛佩茲先生送一份過去吧?！?/br>
    女仆雙手一松，鐵盤掉在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小姐，您怎么會突然……”女仆的話卡在半截，她覺得問出來似乎不妥。

    洛蕾塔淡淡地說道：“他今天幫了我大忙，我總要表達一下我的謝意?！?/br>
    女仆臉上的神情有些復(fù)雜，答應(yīng)過之后，她撿起盤子離開了書房。

    洛蕾塔捂著胃，為了表達出蘋果干好吃的觀點，她竟然吃空了這么一大盤子。

    在不宜外出的冬季里，為了遷就她的身體狀況，洛佩茲先生將上課地點從高塔改變?yōu)樗幼〉恼±铩Ｒ惨虼?，他們一起共用了很多頓午餐和下午茶。

    洛蕾塔喜歡吃蘋果，但在整個冬季，她的午餐沒有一頓是有蘋果菜色的。就連用餐時享用的果汁，女仆都要在榨汁前拿出好幾種水果讓客人選擇。還有飯后的共用的大果盤，洛蕾塔從來沒有看見洛佩茲先生碰過蘋果。

    先不提洛佩茲先生到底愛不愛吃蘋果，洛蕾塔對女仆的態(tài)度抱有相當(dāng)大的疑問。

    沒想到只是試探一下，她就試出來了。

    這個結(jié)論并不讓她感到驚奇，種種跡象都已經(jīng)明晰，她只是沒有早點揭開答案罷了。

    這座房子的裝飾和洛佩茲先生的審美很符合，至少色調(diào)是他喜歡的。女仆對這位先生的態(tài)度很奇怪，非常尊敬，卻又刻意疏遠。尼婭是個疑心很重的人，她防備的事情很多，卻偏偏很信任洛佩茲先生。

    不會錯了，宅邸的主人就是他。

    其實還有很多摸不清的線索。

    洛佩茲先生來自雷恩北境，從衣食住行以及他的見識來看是個很有錢的人。而雷恩北地的氣候非常嚴峻，常年大雪，人們都生活艱難，那里很難走出學(xué)者或者富商。他的相貌也并不像那里的人，發(fā)色和瞳色在整個雷恩都很少見。

    還有在正式意義上的初次見面時，洛蕾塔所感受到的來自天敵的威脅。當(dāng)時她以為是錯覺，可就在上午吵架時，她又感受到了一次。

    而且，有能力教授她魔法這一點，本身就很可疑了。

    洛蕾塔懷疑，這位洛佩茲導(dǎo)師不是人類。

    第11章

    懷疑歸懷疑，洛蕾塔現(xiàn)在寄人籬下，沒有自理能力，總不能把幫她的人的所有小秘密都翻出來。她想，還是就這樣保持沉默吧，至少洛佩茲先生從未對她造成過傷害，也不見得是個壞人。

    但她有些藏不住心事，第二天上課時，總是忍不住偷偷去看洛佩茲先生。

    在洛蕾塔復(fù)雜的眼神下，諾亞幾次想要摔筆，不過他的忍耐力大有進步，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反常的樣子。

    “被創(chuàng)造出的兩位天神，光明神和黑暗神是極端對立的存在。他們關(guān)系不合，互相攀比競爭，一定要分出高低。他們各自籠罩世界，產(chǎn)生了時間的流轉(zhuǎn)，一天之中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光明神創(chuàng)造點亮世界之火，黑暗神創(chuàng)造淹沒一切之水。勢均力敵之后，他們將作品互換進行修改，于是火焰焚毀一切，水流滋潤大地?！?/br>
    洛蕾塔想了想，說道：“但他們關(guān)系很好?！?/br>
    諾亞翻開了舊書的下一頁，講道：“在不分高下的競爭之后，創(chuàng)世神為他們提出了建議?！蝗缫黄饎?chuàng)造一件作品，看它的結(jié)局會導(dǎo)向何處吧?！瘎?chuàng)世神這樣說道。你猜，他們創(chuàng)造了什么？”

    洛蕾塔搖了搖頭，她找不出依據(jù)，心中卻已經(jīng)隱約有了答案。

    舊書的下一頁是空白的，被歲月磨蝕的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軟爛，上面不知道是原本就沒有字，還是墨跡消失不見了。

    諾亞攤開手，說道：“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創(chuàng)造了何物，但從這件作品開始，光明神與黑暗神就牽起了手。”

    午后休息時，諾亞拜托女仆去取出他外衣內(nèi)兜里的物品。那是一個精致小巧的盒子，單看表面就知道里面的東西一定是仔細挑選過、承載了心意的。

    他把小盒子放在桌子上，推到洛蕾塔的面前。

    “蘋果干的回禮?！敝Z亞完全沒有提那盤果干全部被轉(zhuǎn)送給克洛伊的事實，他催促道，“打開看看？”

    洛蕾塔打開了禮盒，里面是被卷成玫瑰花形狀的緞帶，淡黃色剛好與她的發(fā)色很搭。這不是什么貴重的禮物，也許緞帶還不如盛放它的盒子價格高，但確實是很適合這個年紀(jì)的少女的。

    她抬起頭，少女的臉龐上綻出一個清淺的笑。

    “謝謝您，我很喜歡。”

    諾亞極快地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對她的感謝的回應(yīng)僅僅是點了一下頭，又變成了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

    送東西要有回禮是人類的陋習(xí)。

    回禮回個沒完也是人類的陋習(xí)。

    當(dāng)天的課程結(jié)束后，諾亞面無表情地抱著一袋蘋果干，在女仆們欲言又止的驚恐神色中離開了宅子。

    *

    四月底的時候，王都傳來消息，狄安娜公主的生日晚宴要延期了。根據(jù)雷恩王室解釋，公主和神女的生日離得太近，就算伊莎貝拉已經(jīng)叛國，她也曾是雷恩的榮耀，為王國作出的貢獻永遠存在，王國應(yīng)該對她保持尊重。

    王國給出的理由冠冕堂皇，人們不僅信了，還為此而感動。

    只因為他們還記得過去，神女伊莎貝拉曾是他們的信仰，是王國強大富饒的象征，是雷恩戰(zhàn)場上的榮光。伊莎貝拉的存在，曾是天神給予一國的加護。所有人都敬愛她，就算神女叛國的消息讓他們緘默，卻不能干涉他們內(nèi)心所想。

    人們都在想：原來王室還記得這一切。

    “鞏固人心的本領(lǐng)倒是不錯?！敝Z亞冷笑一聲，把情報摔在了桌子上。

    雷恩王室只字不提他們的公主病重憔悴無法出席晚宴，而是利用了在他們眼中已經(jīng)死去的叛國神女做理由。他們放出的消息不僅沒有使王國變得動蕩不安，反而籠絡(luò)了不少人，也讓別的王國為他們的作風(fēng)贊嘆不已。

    “別這么大火氣嘛，統(tǒng)治者的做派都是這樣。”詭異的黑袍坐在不遠處，對著果盤吃得很盡興，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將統(tǒng)治惡魔的魔王一起罵進去了。

    諾亞看了看他，升起來的怒火頓時歪了方向。

    “一邊吃一邊漏，你就不覺得奇怪嗎？”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詭異的破袍子吞下了切片的芒果，果rou維持著原樣從黑袍下面漏出來，一片片地掉在地毯上。他的白色羊毛地毯被果汁沾濕，粘稠的黃色液體怕是清洗不掉了。

    克洛伊不接他的話，而是把話題扯回了正經(jīng)方向：“王室的動作或許不太對，狄安娜公主在圣城居住的這些時間，我每次去見她，都覺得她的狀況很穩(wěn)定。她的態(tài)度也是不急不忙，并不是迫切需要治療的樣子?！?/br>
    諾亞問道：“你不是查過她身邊的人嗎？”

    “公主來圣城時帶的騎士和下人加起來共有三十六人，每一個我都查過，沒有任何問題。但昨晚我在她的宅邸里留用晚餐，餐前散步時數(shù)出了三十八個人?！?/br>
    諾亞皺了皺眉，說道：“她來圣城的第二天，你就閉城了?！?/br>
    圣城的大魔法師做事向來周到，他說要閉城，那就連一只外來的鳥都不會放進來，更別說是兩個活人。他在圣城的邊界處設(shè)置了結(jié)界，就連魔王諾亞也不能在不刻意隱藏的情況下、不被圣城主人察覺就踏入城中。

    諾亞和克洛伊商討時沒能得出結(jié)果，一番差點拆了房子的爭吵打鬧之后，兩人決定夜訪公主的住處。雖然事情做得實在缺德，但他們認為，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夜晚的公主宅邸除了幾個值夜班的騎士和仆人外無人活動，翻越人類的防護線對兩人來說輕而易舉。黑夜是惡魔的場地，諾亞徹底融入其中，大搖大擺地從守門的兩位騎士中間走過去了。至于克洛伊，他就要稍微費點力氣了。

    克洛伊扒著墻，他知道公主的房間在二樓，但未曾想在這次查探時，他會發(fā)現(xiàn)二樓有兩間同樣規(guī)模的臥室，而且還是對稱的。他皺了皺眉，用魔法隱去了身形，飄在其中一間的窗外觀察起來。

    他不由得嘆氣：“哎呀，這可真是難辦了。”

    諾亞停在一樓的一扇房門前，如果可以，他希望這間屋子里面住的是群男人，而不是公主帶來的女仆。不過，還未等他打開門進去，這一場刺探就悄然結(jié)束了。

    “你是……”男子低啞的嗓音響起在他背后。

    在他出聲之前，諾亞甚至沒有察覺他身后有人。

    第12章

    四月底的時候，公主在圣城暫居的宅邸里死了一個下人。這個年輕的仆人躺在他的臥室門前，他臉頰有些腫脹，翻開眼皮之后有些紅褐色的點狀出血。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淤血，顯然是被人握著脖子硬生生掐到窒息的。

    誰也不知道宅邸里夜晚有誰闖入了，這個仆人應(yīng)該是有過掙扎的，聲音卻絲毫沒有傳進他們的耳朵里。

    穿著深藍色宮廷制服的青年彎下身，把潔白的手帕蓋在死者的臉上了。

    他對一旁走過來的騎士亞瑟說：“這還真是個巧合?！?/br>
    “殿下，在下認為，這絕不是巧合?！眮喩治龅溃罢±锼腥硕紱]有察覺到動靜，來者放過了我們，卻唯獨殺死了他一個。偏偏死去的這一個，還是最特殊的?！?/br>
    青年回頭看向他，輕輕一笑：“那么，國王交代我們的事有眉目了？”

    *

    在五月到來時，為了學(xué)習(xí)魔法而鋪墊的理論課程終于全部結(jié)束。洛蕾塔和諾亞都松了一口氣，一個為不用再每天啃大量的文稿而開心，另一個則是慶幸終于不用熬夜寫教材了。

    宅邸的庭院里撐了傘，在陽光變得強烈的時節(jié)里遮出一片陰涼。諾亞坐在傘下，視線緊跟著洛蕾塔，徹底阻斷了她偷懶的意圖。來宅邸里拜訪神女殿下的克洛伊也只好在傘下等待，順便和諾亞談一談雷恩王室的問題。

    “他們沒有把仆人死去的事情公布在外，也沒有私下通知高塔。他們在懷疑我。”空蕩蕩的黑袍里發(fā)出聲音，“從公主被護送到圣城開始，國王就已經(jīng)對我抱持懷疑的態(tài)度了?！?/br>
    “你的確是很讓人懷疑。”諾亞在暗指老對頭的行徑究竟有多么詭異，“從四月開始，我就沒有見過你的本體了，又藏到角落里去做偷偷摸摸的事情了？”

    克洛伊不理他，繼續(xù)說道：“世界上能給公主施加一個解不開的詛咒的人不多，我數(shù)年來第一次回應(yīng)王室的請求，又索取了不得了的報酬。怎么看都是一場自導(dǎo)自演的戲劇吧。他們?yōu)榱朔乐乖俦弧摇潞谑?，就把公主送來了，我總不能讓公主在我的地盤上出事?！?/br>
    諾亞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只字不提，他表達了認可：“換我也會這么做?！?/br>
    “但事情的疑點還是很多?！笨寺逡羻柕溃熬捅热?，在王國政治動蕩時，應(yīng)該留在王都處理國政的第二王子尤利塞斯殿下怎么會到圣城來？”

    諾亞確信洛蕾塔聽不見這邊的談話，但就在剛剛，克洛伊念道“尤利塞斯”這一名字時，他看見少女扭過頭來看了看這邊。在觸及他冷漠的視線過后，洛蕾塔打了個寒顫，趕緊投入到練習(xí)之中了。

    “如果是別的王子偷偷混進來，我也只會懷疑王室在針對高塔?！笨寺逡琳f，“但我索取的報酬是神女的遺物，來的又偏偏是第二王子尤利塞斯?！?/br>
    諾亞“嘁”了一聲。

    雷恩的第二王子尤利塞斯，雖然頗具才能，卻比不上他哥哥；長著一張好臉，卻又不如他弟弟貌美。他是個優(yōu)秀的王子，但在總被兄弟壓一頭的情況下，就顯得太平庸了。

    尤利塞斯殿下唯一的特殊之處就是受到天神眷顧，被賜予雷恩的神女從不懂事的年紀(jì)起就黏在他身邊，選擇輔佐他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克洛伊對他表現(xiàn)出來的不爽了然于心，仰著頭感嘆道：“情敵啊?！?/br>
    “別亂說話?！敝Z亞把視線從洛蕾塔身上移開，冷颼颼地看著黑袍，“這種除了臉就一無是處的蠢女人有什么好喜歡的，而且還橫著七歲的年齡差，雷恩的蠢王子腦子進水了吧？”

    克洛伊無言以對。這種一邊澄清自己一邊踩別人的說法真是幼稚啊，話說你以前不是嫌棄神女殿下哪里都不好嗎，現(xiàn)在怎么承認她好看了？還有年齡差這方面，你怎么好意思說別人？

    雖然現(xiàn)在處于被王室懷疑的危險境地中，但克洛伊到底是克洛伊，他比別人多出來的年紀(jì)也不是白活的。

    騎士亞瑟當(dāng)天下午就進入了高塔，質(zhì)問大魔法師為什么突然開始全城戒嚴。圣城之前還是只讓出不讓進，但今天正午高塔流出的一紙命令，直接鎖死了城門，讓城內(nèi)的人也無法離開。

    “不瞞您說，昨夜高塔受到了襲擊?！贝髦婢叩娜艘槐菊?jīng)地說道，“我的傀儡被人削斷了頸椎，還有一位導(dǎo)師被吊死了。這些都是我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的，事情發(fā)生時，我完全沒有聽到動靜?！?/br>
    對高塔抱有懷疑的亞瑟愣住了，完全沒想過對方也是受害者。

    “能偷溜進高塔，在不驚動我的情況下作案的兇徒到底有多么危險，想必您清楚這么一回事。如果這種人離開圣城，也許就再也沒有人能抓到他了?！?/br>
    騎士撓了撓頭，大魔法師的說辭非常有道理，徹底鎖死城門的確是明智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