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沒有把劍收回鞘里，他還在提防著魔神的偷襲。

    “占不到便宜當然要跑。”

    “果然沒錯?！甭謇偎斏鞯匚罩鞄?，向前走了幾步。

    落地的鐮刀被護在了屏障后面，此刻白骨上的光芒已經(jīng)消散了。諾亞再次拿起鐮刀，站在了神女的身旁。

    洛蕾塔確信道：“這是神女之骨?！?/br>
    “是他一生唯一的摯愛，他在愛人死后，取出了骨頭鍛造成鐮刀。”諾亞說道，“你這么能打，當年在北地到底是怎么重傷的，還害我掉了一雙角?！?/br>
    “這不是給你長回來了嗎？”洛蕾塔稍稍踮起腳，騰出一只手在諾亞后腦勺上拍了一下?！霸诒钡氐臅r候，我還不會用魔法呢?！?/br>
    諾亞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竟然會因為他珍愛的雙角回到頭頂上而憤怒感傷。

    “果然是你干的好事！”諾亞憤怒道，“怎么，這種戀愛合約給你造成負罪感了？不想拉我一起死，還是根本不想和我在一起？”

    洛蕾塔回過頭，迅速地甩給他一個看傻瓜的眼神。

    *

    魔神的指尖劃過少女的動脈時，通過鏡面看到這一幕的洛蕾塔精神高度緊張著。

    “你該回去了，小神女。”光明之神在洛蕾塔頭上拍了拍，“再不快點，就真要把命丟掉了。”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死局?！甭謇偎俺隽死浜?。

    她要么被魔神殺死，要么調(diào)動大量的魔力，對現(xiàn)在的她而言無異于自殺。換言之，這對諾亞也是一樣的死局。他要么死在魔神手上，要么隨著命運的另一半一起枯萎。

    天神憐惜地告知她：“雖然我無能救下你，但我可以為你的另一半開辟一條活路?！?/br>
    少女錯愕地抬起頭。

    “我的意思是，我有辦法解除掉你們之間的羈絆。”天神解釋道，“對世間生靈萬物而言不可逆轉(zhuǎn)的，對神而言卻不是這樣。那在我看來只是個不公平契約，是一種難解的詛咒。”

    洛蕾塔抬著頭打量著光明之神，她問道：“您是不是想告訴我，這樣我就能夠放心地去死了？”

    天神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不想牽連他，我滿足你的愿望。但你不想死，這一點我?guī)筒坏侥?。”天神說，“神女的壽命和人類等同，健康地活著也只是在世間走過百年，你就算沒有年少折命，八十年后也還是要離開?！?/br>
    到了那時，她仍然要面對同樣的問題——她想要的，是和諾亞一起走過漫長的一生。

    少女沉默著，天神放緩了生命之泉時間的流速，決定給她一些時間，讓她做出一個選擇。

    她緩緩地坐回溪邊，抱著膝蓋縮成一團。

    光明之神對她顯然充滿了耐心，他所有的行為，都像是在哄一個偏執(zhí)的女兒。她不想死，天神就在盡力延遲她的壽命，盡管他認為死亡才是新生。她死前抱有遺憾，天神就幫她盡力清理這些遺憾，讓她死得不那么痛苦。

    這些在“人”的角度看來頗為殘忍的事，卻是這位神為她所做的善事。

    洛蕾塔在想，她的壽命和人類等同，那么，就算活下去了，她是不是也會變成一個蒼老的女人？她和諾亞在一起時看起來像同齡人，諾亞永遠不會改變，她卻會變得像是一個jiejie、一個母親，最后走在他身邊時像他的祖母。

    到那時，諾亞是否還會喜歡著她？她一直在懷疑，打動諾亞的到底是她的美貌，還是她的靈魂。等她變成一個滄桑的老婆婆，魔王還能看得見枯老rou體下的靈魂嗎？

    天神聽得見她的心聲，無奈地笑了一下。

    “他很愛你，遠比你想象的更愛你，伊莎貝拉。我必須提前告知你，他如果忽然長出雙角，也許會哭著問你是不是不要他了?！碧焐裾f，“如果他知道緣由，一定會指著你的鼻子罵你?！?/br>
    洛蕾塔抬起手，用手背擦去眼淚。她知道，諾亞確實會是這種反應(yīng)。

    她問道：“對我而言，死亡并非終點，對嗎？”

    “你會得到新生?！碧焐裉拐\地回答道，“不過那時的你會發(fā)生很大的改變，你的情感、性格、脾氣，在你成為神的時候都會變得大不相同。我不保證你是否還會愛他，甚至不確定，你還是不是你?！?/br>
    洛蕾塔摘下頸上掛著的角，放入綠色的溪中，看著它被沖走。

    “如果不是他在見到我的那一刻雙角落地，他也不會這樣不情不愿地靠近我，對他來說，我更像是一個負擔。我無法確定，他再次擁有惡魔之角，沒了負擔以后，再過上一段讓情感冷靜下來的時間，他是否還會愛我?！?/br>
    洛蕾塔說道：“這么一想，還不如把選擇權(quán)交給未來的我們——雖然我認為我仍然會喜歡他。但我不確定，當命運的選擇不能成為我們的羈絆時，再也沒有任何事逼迫著他去擁有感情，他是否還選擇愛我。”

    這是一場賭博，她的賭注是愛。

    真正地愛情能夠跨越山河，跨越一切阻礙。如果他們真的足夠愛對方，那么無論是什么，都無法阻擋他們再次擁抱。

    *

    諾亞聽完之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伊莎貝拉，我也不能確定?！彼讨弁?，帶著洛蕾塔去往宮殿那邊?！皭矍閷ξ叶源_實是累贅，我第一次嘗試著去愛，也不知道那是否能夠稱之為‘愛’。我不知道，在命運不再捆綁我們的時候，我是不是還會愛你?！?/br>
    洛蕾塔對這個答案接受得坦然，她說道：“如果你真的回答我，你很愛我，永遠都愛我。我會認為你在撒謊?！?/br>
    諾亞苦笑著說道：“你不說我都要忘記了，我現(xiàn)在能撒謊了?！?/br>
    “畢竟你好像更注重我的美色?！甭謇偎趯m殿正門處把畫框摘了下來，“到這時候了，還記掛著我十三歲的畫像，嗯？”

    諾亞拿著畫框，看著神女說道：“不如現(xiàn)在的你漂亮?！?/br>
    洛蕾塔問道：“那你還來取它做什么？”

    “不想讓別人看你，你是我的，我不希望除我之外有任何人喜歡你?！敝Z亞低下頭，和洛蕾塔交換了一個帶著血腥味的吻。“每次有人多看了你一眼，我就恨不得把他的頭擰下來?！?/br>
    洛蕾塔掰住他的角，評價道：“真是病態(tài)。”

    “你早就想這么說我了吧？”

    洛蕾塔沒答話。

    諾亞說：“如果不是這地方還有人，我真想把你按在地上好好教育。讓你一邊喘一邊哭，連認錯的話都說不出來，如果拒不認錯，我就做到你失x禁。”

    洛蕾塔紅著臉打了他一耳光，罵道：“太粗俗了！”

    諾亞捂著臉，背靠著墻壁，身體緩緩下滑：“你看，我性格的陰暗面，你又能接受多少呢？我從來不敢把這些話說出來，抑制著本能，想學(xué)會和平地和你相處。伊莎貝拉，我第一次為一個人嘗試著壓抑自己，我生為一個惡魔，卻因為你而學(xué)會了忍耐，學(xué)著用你不反感的方式去做事……”

    少女怔住了。

    魔王低著頭，淚水在沾了血的臉頰上劃過，最后落在地上時已經(jīng)是紅色。

    “你憑什么讓我長回角？為什么要在我動心之后，才把角還給我？”他聲音里帶著哭腔，“什么把選擇交給以后的我們，你說得好聽，你是不是想放棄我，也希望我放過你？”

    第65章

    洛蕾塔抬起手又放下, 她想幫諾亞擦一下眼淚，卻忽然又想起來她才打過對方一巴掌，無措到不知道雙手該如何安放。相識一年多，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弱勢的諾亞。她一直以為這個人，是比她堅強很多的。

    她想說不是這樣，想告訴他，自己確確實實很愛他?？墒沁@時候說出來, 該被稱為挽留還是吊著他不放呢？

    諾亞問她：“你又憑什么能替我做選擇？”

    洛蕾塔低下頭說道：“對不起?！?/br>
    魔王猛地抬起頭, 他黑色的眼睛里還盈著水汽, 卻已經(jīng)帶上了一股燃燒著的怒火。他站起身，推著洛蕾塔的肩膀，將她狠狠地摜在墻上。洛蕾塔疼得眉頭微皺，她拍了拍諾亞的手臂。惡魔捏著她肩膀的手紋絲不動，沒有絲毫要松手的意圖。

    他輕輕地開口, 嗓音低微沙啞，他問道：“伊莎貝拉, 你對不起我什么？”

    “害你掉了角，硬生生扭曲了你該行走的道路……”

    諾亞不可置信地問：“你是要為我們的相逢道歉？”

    這一定是他們吵架最厲害的一次了。上一次吵架還是在去年, 諾亞身份敗露的時候, 那時他們互相看對方不爽，態(tài)度都很強硬。而這一次，只有諾亞咄咄逼人，洛蕾塔的態(tài)度相對而言柔軟得多。但也唯有這一次，他們滿心絕望, 這是一次要使他們分離的吵架。

    洛蕾塔想再說些什么，但時間已經(jīng)不夠了，點點光輝正從她的身體中逸散。魔術(shù)回路密密麻麻地浮現(xiàn)出來，比起從前分支更多了一些，都是些雜亂無章的排布方式。她的回路已經(jīng)侵入血管，侵入她身體中所有能夠占據(jù)的地方。

    她張開嘴，想向諾亞告別，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失聲了。

    諾亞終于失魂落魄地松開了手，退了兩步說道：“你走吧。如果你想，我再也不會是你新生時的負擔了?！?/br>
    他拿起鐮刀，支著身體艱難地走了幾步。在洛蕾塔已經(jīng)昏聵的視野中，她此生唯一的摯愛，已經(jīng)徹底地隱沒進了黑暗中。

    直至聽見身體倒地的悶響聲，諾亞才停住了腳步。

    嘲諷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真是一出好戲啊，我親愛的弟弟。”

    諾亞不虞地回過頭，望向那個蹲在倒下的洛蕾塔身前的惡魔。

    “怎么看都覺得又高貴又干凈……”惡魔撩起一縷紫色的發(fā)絲，打量著少女白凈的一張面龐?！皼]想到是你玩過的，真是可惜。不過帶回去做成個死人娃娃應(yīng)該也不錯，魔力回路這么充盈，應(yīng)該很長時間不會腐壞吧？”

    他說著說著，手就要伸進洛蕾塔的領(lǐng)子里去。但是他立刻就停下了放肆的動作。諾亞扯著他的頭發(fā)，硬生生拉直了他的背脊，白骨鐮刀正勾在他的脖子上。

    “她是我的，誰都不能碰我的人，頭發(fā)絲也不行?！敝Z亞瞇起眼睛，冷淡地說道，“剛剛是右手，對吧？”

    話音剛落，諾亞的這位哥哥，掌管貪婪的魔王的右手，就這么從手腕上掉落了。黑紅色的血液遲了一下才噴出來，卻被諾亞用屏障擋得干干凈凈，一點也沒濺到神女的身上。

    貪婪之王還未喊痛，就聽見諾亞冷漠的聲音從頭頂響起：“啊，記錯了，好像是左手來著？”

    *

    克洛伊終于打破了魔神的結(jié)界，謹慎地走進花園中時，卻發(fā)現(xiàn)魔神似乎不在。一具被踢得七扭八歪的水晶棺材半翻在地上，沿路有著打斗的痕跡，地上的血都是偏黑的顏色，應(yīng)該是屬于惡魔的。

    克洛伊循著血跡走進宮殿里，直面了血腥的一幕。

    那位曾使整個世界都面臨著恐慌，即便沉睡也存在于人們?nèi)倌晡赐Ｐ呢瑝糁校两襁€名氣未衰的傲慢之王諾亞，正在凄厲的慘叫聲里，執(zhí)著白骨鐮刀立于血泊中。諾亞慢條斯理地握著鐮刀，在另一個惡魔身上剃下一片薄薄的rou。

    貪婪之王不斷地發(fā)出疼痛的嘶啞喊聲，凄厲又絕望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宮殿。

    克洛伊只能當做沒看見，這可不是當場吐出來的好時機。他轉(zhuǎn)過頭去，撈起了躺在地上的洛蕾塔，卻發(fā)現(xiàn)神女已經(jīng)沒有生命跡象了。他還沒來得及驚訝，就猛地一低頭躲過輪過來的鐮刀。

    克洛伊險些就爆了粗口。

    諾亞似乎才發(fā)現(xiàn)是他，一手拖著已經(jīng)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兄長，一手拿著鐮刀呆呆地站著，他原本漆黑的雙眼正亮起懾人的猩紅光芒。

    克洛伊這才注意到，諾亞頭頂又一次長出了角。

    而這一次，決不是發(fā)箍之類的東西了，這個惡魔的力量正在不斷地恢復(fù)，向他的巔峰時期靠攏。諾亞長了張無辜的臉，但此刻在這對漆黑的彎角之下，他看起來十分陰森可怖，一副不好招惹的樣子。

    諾亞閉上眼睛，說道：“走吧?！?/br>
    克洛伊立刻抱著洛蕾塔起身。

    “把她留下?！敝Z亞喝止他的動作，但是立刻，他就改了主意?！八懔耍銕甙??！?/br>
    克洛伊愣住了，他很快就意識到，諾亞要和他們分別了。他問道：“你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諾亞淡漠地說道：“你還是親自去問天神吧?！?/br>
    *

    魔神的花園一役，他們所有的計劃敗露，最后不算輸卻也不算贏。魔神雖然敗逃，但他沒有受傷，仍然保有著全部的實力；諾亞殺性大發(fā)，在石堡里殺死了貪婪之王，千刀萬剮、削rou剔骨，現(xiàn)場血腥慘烈；而圣城的神女陷入了暫時的死亡，不知何時回返，魔王諾亞也離開圣城回到北地。

    還有另外四位魔王跑得及時才幸免于難，他們也算是魔神的一部分助力。這些黑暗的從屬者們遲早有一日還會聚集在一起，掀起一場空前的災(zāi)難。

    戴維趴在棺材邊，看著閉目沉睡的少女，哀嘆道：“我還沒來得及告白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