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神跳下木舟, 踩在沙灘上。他捏起光明之神的下頜，說道：“我的伴生啊，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

    “但你卻不了解我?！惫饷髦裾f。

    “是你太過弱小了，沒有了解的必要。你瞧瞧，這么多年過去, 你都創(chuàng)造出來些什么東西？”黑暗之神一件一件地數(shù)落道，“神女阿奎拉，從光明的信徒淪為深恨你我的瘋子；生命樹的愛麗絲，發(fā)起瘋來燒死半數(shù)精靈；維斯尼亞王國的神女，只是被背叛，就要魔王毀滅她的國家……”

    光明之神笑著說道：“所以我才說——你不了解我?！?/br>
    淺色的光芒在海面上浮起，碧藍的海上一瞬凝起了一層冰。魔力緩緩地流入冰面，將它做成了一面投映出人世景象的明鏡。

    “暗，要不要繼續(xù)打賭？”白色的神建議道，“這一次，你會輸?shù)煤軕K。”

    “別說大話，白，你向來輸多勝少?！?/br>
    光明之神訝異道：“你已經(jīng)為我們過去的博弈判定輸贏了嗎？我還以為，我們所有的賭局，直到今天才會有結(jié)果?！?/br>
    *

    伊莎貝拉掐住了阿奎拉的后頸，手上暗暗發(fā)力。那邊還在克洛伊和愛麗絲的夾攻中的魔神，立刻抽身奔來，想要救下好不容易才死而復生的愛人。

    眼見著銀發(fā)紅眸的惡魔來到眼前，伊莎貝拉勾起了嘴角。

    她俯在神女的耳邊說道：“去吧，阿奎拉，實現(xiàn)愿望的時間到了。”

    聞言，阿奎拉睜開了眼睛，臉上痛苦的神情一瞬間消失不見了。她所占據(jù)的只是一具死尸，會痛苦、會窒息，但已死之人不會再死第二次了，所以，何等程度的痛苦都無所謂。

    阿奎拉拿起旗桿，直直地向前刺過去。

    魔神洛佩茲早已知道神女心中的怨恨，認為讓她發(fā)泄一下也不礙事，反正旗桿也捅不穿他的身體。他迎著這一擊，伸出手朝著伊莎貝拉的腦袋扣過去，另外一只手攬住神女的肩膀，將她擁進懷抱里。

    伊莎貝拉放開手，迅速地躲開。

    而魔神伸出的手卻停滯在了半空。

    愛麗絲打了個響指，解開了幻術(shù)。魔神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的腹部，潔白的骨鐮整個彎刃沒入他的身體，血液浸在黑衣上就像泡過水一樣，若不是那濃重的血腥味，完全分辨不出他是否受傷。

    而那根綠油油的旗幟，正被諾亞當做鐮刀握在手上。

    就在剛剛，阿奎拉被伊莎貝拉打進法陣中，諾亞徒手握住她的旗桿時，他們在愛麗絲的幻術(shù)掩蓋之下交換了武器。

    愛麗絲拍了拍克洛伊的肩膀——在重新回到這個身高之后，她終于能夠拍到大魔法師的肩膀，甚至揉他那頭一看就手感很好的金發(fā)了。

    她得意地問道：“我厲害吧？”

    對這場騙術(shù)毫無參與的克洛伊大腦當機，他手里還拿著那根女氣的魔杖，準備和魔神拼個你死我活，為同伴們爭取生機。萬萬沒想到的是，魔神這就被干掉了。

    “那戴維……”他遲疑地望向半坐在棺材里的精靈之王。

    戴維恍惚地摸著自己心臟處的傷口，才明白過來，這群人又在演戲了?？墒沁@演的是不是有點過分了？這一劍要是捅不好，他這條命就肯定要丟在這里了。

    阿奎拉指著諾亞說道：“他指使的，還叫我不要留手，幫他干掉感情里插足的第三者?！?/br>
    “……”戴維怒道，“我什么時候插足你們的感情了？”

    伊莎貝拉掰住魔王的角，把諾亞拖走了。

    *

    阿奎拉循著曾經(jīng)的記憶，慢慢地走出了山洞。

    在她的克制下，封凍全世界的藍雪已經(jīng)停止了，等到雪融時，災難就會過去。天空已經(jīng)完全放晴，此時克萊鎮(zhèn)正是深夜，深藍幕布下繁星點綴。

    天神和魔王正在吵架，兩個人撲在雪地里打滾。

    此時見她出來了，伊莎貝拉和諾亞停止了打鬧，狼狽地從雪中爬起來。這兩位的表情都很難看，應該是還在生氣，他們的頭發(fā)上和衣服上都沾著不易消融的雪，看起來就像兩個狼狽的流浪漢。

    “這么快就出來，不道別嗎？”諾亞話有所指。

    阿奎拉坦然道：“我和他沒什么好說的，我對他只有恨沒有愛，多說一句話都會心煩?！?/br>
    伊莎貝拉推開緊靠在她身邊的諾亞，問道：“你真的很恨天神？”

    “也許是在恨他，也許是在恨我自己?！卑⒖诤涞难┰虾舫鲆豢跉?，但死去的身體沒有溫度，她呼出的氣沒有變白。

    “他創(chuàng)造我，讓我成為眾生信仰的神女，給了我美貌和單純美好的心思——但我也因此而失去了一切。我該抱怨自己無用呢，還是該怨恨讓我的心性從一開始就只有善良面的他？”

    伊莎貝拉點了點頭，同為失去過珍視之物的神女，她可以理解那種痛苦又無所發(fā)泄的心情。

    “我來之前，他拜托我問你。他說，如果你的回答不是在指責他劈毀神殿，剝奪你所擁有的一切，他會再見你一面?！币辽惱瓘南渥永锬贸鲆环庑牛唤o了神女。“沿著死亡之河一直走，他在盡頭大海的彼岸等你?！?/br>
    阿奎拉眨了眨眼睛，霧氣彌漫上金綠色的雙眸。

    “他所有的安排之后，總會給人留有余地。”伊莎貝拉說道，“可以試著磨一磨他，他很會遷就人，那些過分的要求說不定真的會同意?！?/br>
    阿奎拉笑了笑，光芒開始逐漸從這具被占據(jù)的身體上消散，她最后給予伊莎貝拉一個擁抱，話語里只有羨慕：“你一定很受寵愛吧?！?/br>
    *

    克洛伊走出山洞時，才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么。他下意識地去摸面具，卻發(fā)現(xiàn)放在衣兜里的備用面具不見了。

    他忽然聽見一陣陶瓷碎裂的聲音。

    愛麗絲踢了踢腳下的陶瓷碎片，笑著說道：“別戴了吧，你看你這張臉，常年戴著面具曬太陽，都曬出面具的輪廓來了?！?/br>
    “你——”

    “你的童年陰影死透了，這次直接燒成一捧灰了，不會再詐尸了?！睈埯惤z捏了捏他的臉，說道，“你也該走出來了，美少年？”

    伊莎貝拉還在擺弄尸體，她在研究如何放空殘余的魔力。

    克洛伊出來時，她只是隨意地打了個招呼，完全沒有在注意他的臉。諾亞在給伊莎貝拉堆雪人，完全不在意老對頭是什么狀況。戴維撲過來抱住了愛麗絲。

    愛麗絲一邊推著高冷形象徹底雪崩的精靈之王，一邊朝著克洛伊眨眼睛。

    “你看吧，其實并不是很扎眼。”她說道，“如果有人一直在盯著你的臉看，一定是嘆服于你的美貌，感慨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人?！?/br>
    克洛伊一把推開了重傷的戴維，他捧住愛麗絲的臉，遲疑了一會兒后只在少女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愛麗絲捂著額頭，不滿地想道：也算是有點進展吧。

    *

    黑暗之神一揮手，鏡面碎成了點點光芒。他心情陰郁地回到了木舟上，支起篙把船劃著船走了，全然不想看到光明之神那張滿帶著笑意的臉。

    白色的神搓掉手上的細沙，推開小木屋的門走進去了。

    阿奎拉再次醒來的時候，就躺在了一把帶著扶手的木椅上。她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環(huán)顧著周圍，好半天才看見在角落的書架前整理書籍的白色天神。

    光明之神抱著兩本書走來，把書本往桌上一放。

    古樸的木頭茶具中自己滿上了冒著熱氣的茶水，天神在空盤的邊緣上摩挲了一下，空蕩蕩的盤子立刻被水果盛滿了。

    “你覺得那個小天神怎么樣？”

    阿奎拉有些驚訝，她還做好了準備，以為天神開口第一句話就會問責。沒想到他就像是聊家常一樣，提起了伊莎貝拉。

    她答道：“她比我堅強，比我聰明。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圍繞著她轉(zhuǎn)動，她有親人、有愛人還有同伴，很讓人羨慕。”

    “如果現(xiàn)在我告訴你?！卑咨奶焐窠K于切入了正題，“她曾是個遭受背叛的神女，性命垂危的時候只有惡魔站在她身邊。但她還是成長為了如今的模樣，沒有變壞，只是變得更聰明了?！?/br>
    阿奎拉緊張地握住了茶杯。

    “而你卻因為仇恨，引起了如此巨大的災難。我本該把你的靈魂沉入死亡之河的河底，讓你永遠不再存在于世?！?/br>
    “但那個任性的孩子，似乎希望我給你第二次機會?！卑咨纳裆斐鍪?，“把信給我?！?/br>
    阿奎拉恍然明白過來，她將一直帶在身上的信封拿出來，遞給了天神。天神拆開信封后，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給你一個彌補錯誤的機會。”白色天神說道，“惡魔洛佩茲的靈魂已經(jīng)沉入死亡之河的河底，你去河邊守住他，直到他的靈魂腐蝕殆盡?！?/br>
    第79章

    諾亞是常年不做夢的人, 沒想到與魔神一戰(zhàn)過后，他這如釋重負的沉沉的睡眠，竟將他帶至了一個他自以為終生無法到達的地方——天神的世界。

    他站在死亡之河的拱橋上。

    河里有個銀發(fā)紅眸的惡魔飄在黑色的水上，他頭頂那兩只盤角已經(jīng)被鋸掉，只剩下暗紅色的角根了。魔神在腐蝕靈魂的水中吐著泡泡，他有的是方法離開這里，但他最終除了從河底浮上來之外, 沒有做出任何反抗。

    至于原因嘛。

    諾亞看向河岸邊站著的那個模糊的白色影子, 知曉那大概就是神女阿奎拉。

    神女不愛魔神, 但魔神卻是深愛著她的。那份愛偏執(zhí)、瘋狂、病x態(tài)，可是無論再怎么惡劣的愛情，也有一點不會改變——魔神想和她待在一起。

    洛佩茲浮上水面的半天里，反復地咒罵著光明之神。

    “你竟然想用這種方式來控制本座，真是卑鄙無恥！你怎么擔待得起光明二字？你只是外表發(fā)著光, 肚子里卻全是和這河水一樣黑暗腐臭的東西?！?/br>
    “你讓我們這樣相望，最終的目的卻是拆散我們, 你真是個惡毒的天神！恐怕黑暗之神也沒有你一半的惡毒，你這個小人, 惡人遠比你更君子！”

    站在諾亞身邊的白色天神正在剝橘子, 一邊聽著魔神的咒罵，一邊津津有味地品嘗著一看就很酸的果皮仍是綠色的橘子。

    諾亞只覺得聒噪，問了一句：“能不能讓他閉嘴？”

    他話語剛落，白色的天神就勾了勾手指，一縷白色的光芒從魔神脖子上虛晃著劃過。洛佩茲依舊在不停地咒罵, 可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了。

    看起來隨意地一下，精準地割斷了魔神的聲帶。

    白色的天神淡淡地說道：“我還以為，你們父子之間會有什么話要說，我才沒割掉他的舌頭?！?/br>
    諾亞額上冒出一絲冷汗，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盡量離這位天神遠一些。

    “我找你來，是想談一談對惡魔一族的處置?！惫饷髦褶D(zhuǎn)身邁開腳步，諾亞立刻就跟上去了。

    他們行過天空黑白分立的界限，從黑夜走入白晝，從黑色的死亡河畔走到生機盎然的森林溪水。頭頂巨大雙角的麋鹿害羞地躲在林葉之間，露出一雙水汪汪的濕潤雙眸，好奇地打量著同樣頭生雙角的惡魔。

    “我和黑暗之神打過無數(shù)個賭，他總以為自己贏了，我卻不認為我輸了。直到昨天，博弈有了結(jié)果，神界開始由我掌權(quán)?！?/br>
    諾亞問道：“是我們打敗了魔神？”

    “是因為你們讓阿奎拉回頭了，也因為伊莎貝拉自始至終沒有選擇過黑暗?！惫饷髦裾f道，“我們所有的賭博都圍繞著一個問題，黑暗和罪惡是不是絕對的，由善入惡之后是不是再也沒法回頭?！?/br>
    諾亞點點頭，他明白了。

    黑暗之神認為，黑暗終歸會吞噬光明。神女阿奎拉曾因逆境而瘋狂，內(nèi)心滿是仇恨，甚至想毀掉世界。黑暗之神以為自己贏了，從很多年前就贏了。但他沒想到，阿奎拉最終卻輕而易舉地選擇了光明作為前路。

    自此，人性的辯駁終于有了結(jié)果。

    ——沒有人不想活在光明之下。

    “天神尚且要分出兩個極端，生性良善的精靈一族也有好有壞，人類這個矛盾多發(fā)種族更不必說?！惫饷髦癫忍ぶ鴿褴浀哪嗤粒荛_了剛剛抽芽的嫩草。“惡魔也許不會是個例外?！?/br>
    諾亞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