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塞斯張了張嘴，火氣驀地竄起來了。

    “我沒有妻室，這么多年一直在抗婚?！彼陨约涌觳椒?，走到伊莎貝拉前面攔住她?！拔也灰獩]有愛情、只有政x治和利益的冰冷婚姻，我無法接受和一個我不愛的人手牽著手假裝恩愛。伊莎貝拉，我只想——”

    白骨鐮刀從他眼前揮下，在地面上割開一條深深的痕跡。

    諾亞擋在少女前面，兩手揣在兜里。白骨鐮刀懸掛在半空，隨時要落下來的樣子。惡魔在黑暗中淺淺地一笑，問道：“你只想什么？”

    尤利塞斯后退一步，他和這個惡魔交過手，被完全壓制的屈辱和無力此生都印象深刻。

    尤利塞斯抬起頭看了看伊莎貝拉，他忽然止住了撤退的心思。他完全不知道，這個伊莎貝拉什么時候會消失，他數(shù)年來的思念、愧疚和那些講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今天之后還會有機會傳達嗎？

    “伊莎貝拉，我……”

    “我勸你把后半句話吞回肚子里?！敝Z亞冷冷地說道，“我不想在她面前殺人?！?/br>
    伊莎貝拉滿頭霧水：什么意思，難道在我背后就可以殺人了？

    尤利塞斯壯著膽子，頂撞道：“您可真是霸道，連一句話都不讓人說嗎？”

    “那句話換作別人說，我最多只會吃醋。但是從你嘴里說出來，我就會覺得很惡心，有一種想把你粉碎后丟進糞池的沖動?！敝Z亞語氣淡漠，“尤利塞斯，在感情方面我一直把你視作第一威脅，但在為人方面，你卻是我最看不起的，低劣如壞掉的蘋果，渾身惡臭的腐爛氣味。”

    伊莎貝拉驚呆了：你怎么能這樣形容蘋果？

    “但我仍然是要說的，就算您要把我的頭擰下來，毀滅我的國家，我也要告訴她。”尤利塞斯跨前一步，一腳踩在了鐮刀劃下的線上。

    懸在半空的鐮刀墜下來，落在了尤利塞斯腳上。想象中的斷趾劇痛并未傳來，雖然鞋子被割破，血液汨汨流淌出來，但鐮刀在下落時收住了，只割破了他的皮rou。

    人怎么就是喜歡找死？諾亞無奈地拍了拍背后抓住自己衣服的手：“他腳沒斷，松手，別給我抓出褶子了?！?/br>
    伊莎貝拉剛松了一口氣，就又聽見這欠揍的人的聲音：“但我很不高興，你要補償我?！?/br>
    “你就是這樣哄騙她的？你這個惡魔！”尤利塞斯被眼前這一幕激怒，卻又還有著幾分慶幸——伊莎貝拉還愿意為他考慮，盡管此時的她根本不記得那些事?！熬褪悄銢]有護住她，把她帶進了那么危險的地方，才會害她沒命！”

    諾亞扯了扯嘴角，低頭說道：“這人瘋了吧？”

    “惡魔，對，你這個惡魔一定是用什么手段蠱惑了她！”尤利塞斯瘋態(tài)畢露，他指著諾亞說道，“你，傲慢之王，被你欺騙、玩弄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你——”

    伊莎貝拉瞪大了眼睛，驚恐地后退了兩步：“你說他是誰？”

    少女的右眼也漸漸漫上一層銀色，她痛苦地捂住被魔力灼燒的眼睛。她緊緊閉著眼睛，疼痛卻似乎傳遞到了大腦。

    “伊莎貝拉？”諾亞立刻伸手捉住了她。“你冷靜一點，事情不是那樣?！?/br>
    “我——”伊莎貝拉咬了咬牙，改為抱住自己的頭，一頭撞在地上，發(fā)出嘔吐的聲音。她身體中的力量正在翻涌著，將大量的片段和畫面送進她的腦海中。

    諾亞掰著她的肩膀?qū)⑺銎饋?，卻不料伊莎貝拉抬起頭看到他的瞬間，便掐住了他的脖子。魔王仿佛聽見自己的頸椎咔嚓一聲，很快，他就被伊莎貝拉丟垃圾一樣甩到一邊去了。脖子差點斷掉的感覺是非常痛苦的，諾亞吐了吐舌頭，收住了干嘔的動作。

    “尤利塞斯，我……”伊莎貝拉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拔起了地上的鐮刀?！拔乙闼馈?/br>
    諾亞趕緊爬起身沖過去，從背后死死抱住了伊莎貝拉。

    “這真是我從你嘴里聽到過的最讓我舒爽的話。”諾亞下巴墊在少女的發(fā)頂，嗅著快要消散的百合花香味?！翱上瞬惶逍??！?/br>
    第100章

    大概是伊莎貝拉拿著鐮刀要砍人的樣子太過瘋狂和執(zhí)拗, 尤利塞斯驚慌地退了兩步。伊莎貝拉的脾氣是很好的，生起氣來冷言冷語持續(xù)不了半天，有以前的襯托，此時她氣急的樣子才顯得尤為恐怖。

    但他沒能逃開多遠，他的身形就被魔法捆住，再也不能動了。

    他看向死死抱住伊莎貝拉的惡魔。

    “別這么看我，不是我用的魔法, 我也解不開！”諾亞一只手?jǐn)堊∫辽惱? 另外一只手握住她手中的骨鐮, 想把武器奪出來?！耙辽惱闱逍岩稽c?！?/br>
    少女卻不依不饒地邁開腿，在地上蹬著步子。幸虧諾亞拖住了她，伊莎貝拉這只是在原地踏步。

    “我要他死！放開我！”伊莎貝拉心臟抽痛著，不知不覺已經(jīng)掛了滿臉淚水, 她咬著牙說道，“尤利塞斯, 你這個背信棄義之人，你有什么資格在雷恩的王座前以你的榮譽起誓守護王國？你就不應(yīng)該活著, 更妄談榮譽！”

    諾亞死死抱住伊莎貝拉, 心想這小姑娘平時飯量那么小，到了這種時候力氣怎么還這么大？

    “你冷靜一點好不好？事情先放一放，明天再考慮行嗎？”諾亞拖著她勉勉強強退了半步，他商量道，“就等明天, 如果明天你還是想殺他，我絕對不攔你?！?/br>
    伊莎貝拉什么話都聽不進去，她用力去掰諾亞的手，吼道：“我現(xiàn)在就要他的命！”

    尤利塞斯跌坐在地上，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能說出來。他只是瞪著眼睛，看著雙眼脹紅、瘋狂至極的伊莎貝拉。

    他從來都不知道，伊莎貝拉恨他到這種程度。

    也對，她本就該有這么憤恨。也許伊莎貝拉上一次這樣瘋狂執(zhí)著地去達成一個目的，還是在北地營救被自己人策劃綁架的三公主的時候。她憑借著什么樣的毅力，在外追逐了半個多月？

    而這一切，都變成了她的“背叛”。

    雷恩王國的“叛國”神女，是該恨他的，也該恨明明知曉著真相卻對此加以利用的其他人。

    伊莎貝拉憤怒之下，竟然直接舉起了鐮刀，向自己背后揮去。被刀刃砍中肩膀的那一刻，諾亞痛哼了一聲，卻仍然不愿意撒開手。

    “你放手！”伊莎貝拉迅速地提起鐮刀，又是不得章法的一下子。

    被這一刀刺到肺部的諾亞嘴角溢出血來，慶幸著伊莎貝拉不會用鐮刀，不然這一下子一定是要扎進他的心臟的。

    “我不放，我不能讓你做出以后也許會放在心上很久的事！”諾亞改為勒住少女的脖頸，他膝蓋被伊莎貝拉踹中了，險些就跪了下去。“你是不是想打架？今天就陪你打個夠！”

    后來的事諾亞有些記不清楚，他只記得，他和伊莎貝拉滾做一團，很混亂地扭打在一起。他知道自己不是伊莎貝拉對手，所以下手毫不留情，什么樣的招數(shù)都往對方身上招呼。

    大約是在光明之神趕到的時候，諾亞趁著伊莎貝拉走神的一瞬間，狠狠一個頭槌把少女砸暈了過去，才算是制止了這一切。

    *

    伊莎貝拉是被初升的太陽曬醒的，設(shè)計房屋的人把這個房間的落地窗開在了東邊，每天早上都是屋子里溫度最高最熱的時候。伊莎貝拉一只手擋住眼睛，一只手把捂得她一身汗的棉被掀開，然后就進入了對抗早起的頭痛感的狀態(tài)中。

    一下子失去記憶，又一下子恢復(fù)記憶，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不是那樣容易適應(yīng)的，尤其是她的記憶信息量還那么大。

    伊莎貝拉甚至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現(xiàn)在到底是誰。

    不過她很快就釋然了——不管是誰，她都要找引發(fā)這場混亂的家伙算賬，還要趕緊哄一哄差點被掐斷脖子的魔王，告訴他那真的只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

    伊莎貝拉扭頭看向旁邊，另一個枕頭放在疊起的被子上，另外一半床鋪也非常平整，沒有人躺過的痕跡。

    她唰地一下坐起身，穿上鞋子就跑了出去。

    她跑到二樓的圍欄邊以后，就看見了躺在樓下沙發(fā)上的諾亞。

    魔王一手放在胸膛上，一手枕在腦后，薄薄的被子蓋在身上，露出膚色白到不正常的腳來。他睡姿很是乖巧，這個時候看起來總是白凈又無辜的少年人。想必他入睡的時候很晚很晚，眼底還帶著青色的陰影。

    伊莎貝拉松了口氣，只要沒有離家出走，事情就還好說……但主動睡沙發(fā)這個舉動也太……算了，魔王陛下確實一向很有脾氣。

    伊莎貝拉下樓后在沙發(fā)邊蹲下，伸手推了推他：“諾亞，去樓上房間里睡，你這樣睡不舒服的?！?/br>
    諾亞睜了睜眼睛，翻過身去背對著伊莎貝拉，又立刻翻了回來，捂著頭坐了起來。他把身上的薄被子掀起來，披在伊莎貝拉肩膀上。

    “我昨天去處理了一些事情，回來得有點晚，怕吵到你?！敝Z亞撓了撓頭發(fā)，解釋道，“你知道，你昨天有點激動，我擔(dān)心你睡覺時也會一驚一乍的?！?/br>
    得到這個回答的伊莎貝拉，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現(xiàn)在幾點？”諾亞這么問著，卻是自己扭頭看了看鐘擺，說道，“走吧，去樓上再睡一會兒?！?/br>
    伊莎貝拉跟在他背后上樓，總覺得諾亞怪怪的。

    她停下腳步，問道：“你真的沒有在生氣？”

    諾亞問：“生什么氣？”

    “就是……昨天晚上我掐——”

    諾亞打了個呵欠，拽住少女的手腕繼續(xù)往樓上走去，推開臥室門的時候，他打斷了伊莎貝拉的話語。

    “你不止差點掐斷我脖子，還打了我好多下?！彼噶酥甘直凵蠝\淺的傷口，說道，“可惜愈合的太快，不能幫你回憶我被打得有多慘?！?/br>
    他昨天換掉的衣服上全是血，現(xiàn)在還在洗衣盆里泡著，回頭洗干凈了就丟掉——衣服破破爛爛的全是洞，要不是為了防止血液落入他人之手，諾亞就把衣服直接扔了。

    但他沒有提起來衣服的事。

    “我沒有生氣?！敝Z亞在少女質(zhì)疑的眼神中重復(fù)道，“我沒有生氣，伊莎貝拉?！?/br>
    “但是我是想抱怨的，為什么你知曉我是魔王后受刺激那么嚴(yán)重，第一反應(yīng)是要掐斷我的脖子?！敝Z亞展開被子，上床以后卻滾到伊莎貝拉的被窩里躺下了?！昂髞硐肓讼脒€是算了，這種抱怨實在太苛刻了。對過去的你而言，和差點毀滅世界的魔王在一起這種事，一定是不可思議的?！?/br>
    伊莎貝拉相當(dāng)無奈，只能鉆進諾亞剛展開的被子里。

    “你倒是變得很會講道理了?！彼虏鄣?，“明明以前很不講道理的，無理取鬧的時候居多?！?/br>
    “是嗎？我倒是覺得，一直是你無理取鬧。”諾亞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她，說道，“我如果真的和你計較這么一點小事，你會不會變得更難過？”

    被戳中心情的伊莎貝拉鼓著臉頰把自己埋進了杯子里，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高興一些才對。可是心臟還殘余著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感，提醒著她一遍一遍去回憶記憶忽然涌入大腦時的絕望和悲痛。對尚在幼時的神女而言，那一刻大概仿佛身處昏天暗地的極北冰原。

    “我也想過你今天醒來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變成讓我陌生的另一個你？我們的愛情，是不是會就此結(jié)束了？”諾亞湊近一些，抵著伊莎貝拉的額頭，慶幸道，“還好沒有變。嘗過了愛情的滋味，孤獨可就不再像以前一樣好受了?！?/br>
    伊莎貝拉眨了眨眼睛，低聲道：“也許會變?！?/br>
    諾亞身體一僵。

    “如果你昨天沒有攔住我，我也許會變一種性格?！?/br>
    沒等兩人再交談些什么，克洛伊便敲響了房間的門。

    “別睡了，王室出事了?！?/br>
    *

    王國的第二王子尤利塞斯，忽然就召集了他能夠使喚得動的所有人。他們列陣在噴泉廣場上，而尤利塞斯爬上了噴水池中間的雕像上，俯視著聚集在廣場來看熱鬧的人民。

    他深吸一口氣，大聲道：“今天，我要向大家坦白我的罪行?！?/br>
    “關(guān)于曾為王國盡心盡職的神女伊莎貝拉殿下的叛國之舉，我必須向你們、王國和天神懺悔?！?/br>
    尤利塞斯的話語響起時，人群中頓時就出現(xiàn)了sao動。有人驚訝地用手帕掩住嘴中將出的驚呼，也有人低頭沉默不語，才剛懂事的孩子則是拉著大人的衣袖問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殿下？”守在噴泉水池周圍的侍衛(wèi)立刻向上去，想把王子殿下拖下來。

    “她沒有背叛雷恩，是我和王國背叛了她，是我違反了對光明的誓言?！庇壤苟汩W著侍衛(wèi)，繼續(xù)說道，“讓她在北地獨自追逐半月，耗空她的體力，害她走進魔王的石堡險些死去。這一切，都是我所設(shè)計。”

    人群中一片嘩然。

    伊莎貝拉擠在擁擠的人群中，不停地兩手合在一起向陌生人道歉：“對不起，麻煩讓一下，我有急事。”

    “三年前，王室將神女的畫像送給魔神，致使神女因為惡戰(zhàn)而死亡?！庇壤挂е?，眼淚落下來，他聲音卻不見得有變小?！巴鯂瘮。噲D以骯臟污穢的手段拖垮圣城和神女，最終自食其果。雷恩就快完了，但神女一生忠義，雷恩不能讓神女的清名一起陪葬?！?/br>
    “我愧對她，愧對王國。我這一生做錯的事太多了，卻從來都沒有悔改，一錯再錯?！庇壤棺旖且绯龊谏难?，“今天一定是我這九年以來，唯一做對的事了?！?/br>
    他搖搖晃晃地向后退了兩步，也許是刻意的，一腳踩空后跌進了水池里。

    “雷恩完了?！币膊恢朗钦l起的頭，這個聲音一響起，就不停地有人重復(fù)著。

    “雷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