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今年七十歲，眼睛依然明亮，打老遠便看見她從陸行州的車上下來。

    此時點點頭，神情了然，目光猶如洞悉世間萬物，掐指一琢磨，已經(jīng)算出了誰穿的是大紅色帶花邊的內(nèi)褲。

    沈妤有些害怕，她勾著腦袋推了推沈黎的書包，輕聲囑咐到：“mama先走了，在學(xué)校要聽老師的話，這幾天茗茗會住在我們家，下午小姥姥過來接你們，不許亂走，不許亂吃小點心?！?/br>
    沈黎鄭重地點頭，拍著胸脯保證：“放心吧沈女士，沒有人比你兒子更加聽話?！?/br>
    沈妤于是笑得眼角彎彎勾起，一點聲音入耳，就連那些吹動的發(fā)絲也多情。

    陸行州站在兩人身旁打看，雙手插在身后，沒有說話的意思。

    張愛玲拿著點名冊從學(xué)校里走過來，看見陸行州微微一怔，張嘴問到：“陸老師，你不是今天請了假？”

    然后，對著沈妤小聲開口：“咦，沈小姐，李小茗要轉(zhuǎn)學(xué)了，你知道嗎?！?/br>
    沈妤原本微笑的臉一下驚在原地，把沈黎和李小茗推進學(xué)校，搖著頭回答：“我沒有聽說過，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張愛玲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指，聲音有些不確定：“應(yīng)該就是剛才的事。她的養(yǎng)父母聽說昨天出了車禍，民政局那邊突然說他們原來的收養(yǎng)手續(xù)不全，正好早上有一位從國外回來的先生，說是愿意把李小茗接過去收養(yǎng)，等會兒就要來辦理轉(zhuǎn)校手續(xù)了。”

    沈妤聽見這話，眼神立刻一緊，低頭思考半刻，神情嚴肅地問：“那先生姓金？”

    張愛玲有些驚訝，連忙點頭答是：“沈小姐你認識？”

    沈妤面露嫌惡，開口十分小心：“不，但我想，那個人應(yīng)該是一個戀/童癖，他前幾個月已經(jīng)上小茗家里探過口風(fēng)，張老師，那個男人心理有問題，小茗不可以跟他走?！?/br>
    張愛玲平生沉浸文藝世界，沈妤的話對于她而言，簡直有如天方夜談。

    她站在原地，連頭發(fā)絲都透露起無措的情緒：“那怎么辦？民政局那邊已經(jīng)說了，李小茗的收養(yǎng)來源不詳，涉嫌人口買賣，要撤銷…你看，就是那個男人，他就是金先生?！?/br>
    沈妤順著張愛玲手指的方向看去，臉上表情并沒有一點畏懼。

    她走過去，攔住男人的去路，語氣十分堅定：“我勸你放棄收養(yǎng)小茗的心思?！?/br>
    金有勵看著眼前的女人微微皺起眉頭，低笑了一聲，他問：“你是？”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你也不用覺得自己有些關(guān)系就可以為所欲為，無法無天。”

    “這位小姐，我聽不懂你的意思?！蹦腥碎_始將手插進兜里。

    “聽不懂沒關(guān)系，你只要知道，李叔和小茗的生母都是夕山人，他收養(yǎng)小茗的時候，小茗的親生母親是寫過委托信的，包括她在夕山的房子也是當(dāng)時一起過到了李叔手里，這些都有合法的證據(jù)，只要回李叔老家一趟，都可以很輕易拿到，根本不是什么來源不明的收養(yǎng)?！?/br>
    金有勵聽見沈妤的話，眉頭忍不住一點點加深。

    他鼓動的肥rou橫在臉上，錯成一條一條的紋路，看起來觸目驚心，抓住沈妤的胳膊，冷聲說到：“我勸你還是不要多管閑事?！?/br>
    陸行州原本站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

    此時邁步上前，伸手拉住男人的手肘，聲音低沉得有些嚇人：“我也勸你不要把主意動到不該動的人身上?！?/br>
    陸行州平日里戴一副眼鏡，氣質(zhì)冷清，加上五官長相過于俊秀，看上去并不十分凌厲。

    但從本性上而言，他是陸與風(fēng)的兒子，所以他的血液里，天生就該有些狼的野性。

    男人站在原地，像是也在打量。

    沈妤心里有了主意，決定此刻不再逗留，開口留下一句“我有些事先走”，轉(zhuǎn)身便快步離開。

    她拿出手機，在路上撥通了姚之平的電話，掛上之后聽見陸行州的聲音，也不知他站在那里等了多久。

    陸行州放下車窗，對著外面的沈妤揮手：“上來?！?/br>
    沈妤微微張大眼睛，小心地回答：“我現(xiàn)在準備去夕山，那里有李叔收養(yǎng)小茗的原始資料，還有村長的證明信。”

    陸行州沒有多做解釋，只是極為精簡地加了一句：“一起?！?/br>
    沈妤坐上車，神情有些不解：“你過去做什么，你又不喜歡孩子?！?/br>
    陸行州被她一句話說得直皺眉頭，回答得也就不那么詳盡：“她是趙源的女兒。趙源坐過牢，收養(yǎng)手續(xù)不好辦，讓李復(fù)和趙素敏收養(yǎng)她，在現(xiàn)階段而言，是最好的選擇?！?/br>
    沈妤聳了聳鼻子，忍不住有些嘖嘖稱奇：“看不出來，你平時冷冰冰的，對兄弟還挺好。不過我也有些好奇，以你陸家的背景，為什么不索性幫你朋友做個收養(yǎng)證明。”

    陸行州并不在意這是戲謔或表揚，他對別人的話向來也不在意，他只是看著前路，語調(diào)平靜：“陸家是陸家，我是我，法律可以解決的事情就無需動用私人的關(guān)系。權(quán)利社會，越是無能的人反而才會越喜歡侵占別人的權(quán)益。”

    沈妤聽見陸行州的話，一時竟生出一股難得的認同感。

    她雖然不想承認，但在某一些方面，陸行州與自己的觀念，實在是嚴絲合縫地統(tǒng)一著。

    姚之平是李復(fù)曾經(jīng)介紹給沈妤的人，他年輕時在北城待過，父親是夕山的老村長。

    去年他帶著特產(chǎn)來北城，一見到沈妤便發(fā)出了邀請：“你要是來夕山，就給我一個電話，我一定準備上好的臘rou在村口等你?！?/br>
    可等陸行州和沈妤從悠山縣城的車站里出來，接他們的卻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小老頭兒。

    老頭兒是姚之平喊來的，臉被毀了，看不清長相。

    他是外地人，前些年才搬到夕山來，旁人喊他老刀疤子，用夕山當(dāng)?shù)氐脑捊衼?，其實有些像是罵人的話。

    可老刀疤并不在意，他還挺愛聽。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精通歪門邪道，就算沒能遺臭萬年，到老了取這么個名字，既風(fēng)光又敞亮，也算是贊美。

    不過老刀疤不如年輕時生龍活虎，已經(jīng)不能再與人唇槍舌戰(zhàn)了，他的肺里長了挺大一個泡兒，治不好，說得多了就扯著心眼兒里疼。

    于是只能一路敲著煙桿咳嗽著，帶動顎下那塊寸長的刀疤，勝過千言萬語。

    進山的路有些長，遠沒有許多書中寫的那般愜意。

    沈妤不但沒能如想象中那樣看遍山野春色、縱情高歌，還不得不在一路劇烈的顛簸里，小心捂住自己的左半邊屁股，抓著拖拉機里的半根鐵把手，偏頭往外使勁杵著，以此來躲開這一路迎面撲來的旱煙與拖拉機濃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