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時神情專注，仿佛在腦中已然譜寫完成一篇感人肺腑的劇本，自我感動得厲害，只需有人從旁嚎叫哭喊，便可稱得上一部完整的愛情悲劇。

    但這不能怪她，女人天生就善于鐘情。

    老太太此時正靠在窗邊打著盹兒，手里抱了一個老式收音機(jī)，嗡嗡作著響，也不知是睡是醒。

    姚之平駕輕就熟，把飯盒放在面前的大木桌上，推開窗戶，將外面晾著的毛巾、衣服收進(jìn)屋里，等會兒要下雨，他怕淋濕了它們。

    等做完這些事，姚之平才墊腳走過去，蹲下身子，小聲捏著嗓子喊到：“二奶奶，我是之平啊?！?/br>
    劉清沒有睡著，聽見聲音，便緩緩地睜開了眼來。

    她先是看向姚之平，露出一點(diǎn)嫌棄的表情，沈妤能夠理解，姚之平齙牙，近看有如貌美的蛤/蟆，從外表上而言，的確不容易討老人歡喜。

    但嫌棄是短暫的，老太太到底是個善人，她偏頭望向身后的陸行州，使勁瞇起眼睛瞅了一會兒，低下頭，摸摸自己的小指頭，這才又抬起頭來，壓著嗓子問了一句：“順子，是你回來啦？”

    姚之平有些意外，他站起身子，伸手拉了拉陸行州的衣角，像是生怕他在這樣的時候說出什么涼薄的話語來。

    所幸陸行州只是站在原地，沒有回答的意思。

    老太太于是努力支起身子，臉上顯得開心極了，她移動著自己矮小的身體，打開身后的大木柜，低頭在里面尋找一陣，拿出一本小學(xué)語文作業(yè)，放在陸行州手里，小心翼翼地說到：“順子，這是你留給我的作業(yè)，我已經(jīng)都寫好啦?！?/br>
    陸行州低頭看向手里的課本。

    那本子已經(jīng)泛了黃了，里面的答案像是被反復(fù)改過，寫下，又涂去，再寫下，又再涂去。

    最后只剩下外面一個名字還算得上清晰，但也是歪歪扭扭的兩顆字——劉清。

    老太太看著陸行州的臉，邁著胳膊又往屋里走去，聲音顯得緩慢極了：“你在，這里等等，我床頭，還有兩本吶。”

    姚之平見老太太進(jìn)屋，連忙往陸行州身邊靠過去，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到：“幾年前，山里來過一個支教老師，對二奶奶特別好，教她讀書、寫字，可能長得有些像二奶奶年輕時喜歡的那個人，一直被二奶奶當(dāng)做是順子?！?/br>
    沈妤站在旁邊，神情有些失落，她皺著眉問：“那那個支教老師后來呢？”

    “后來？后來當(dāng)然是走了，很早就走了，沒回來過?！?/br>
    屋外的風(fēng)聲漸大，轟隆一聲突然下起了雨。

    姚之平抬頭往院外看上一眼，想起自己停在那里的“老伙計”，不禁“哎喲”一聲，撅了屁股就往外頭跑。

    姚之平這人戀舊，楊茉莉他能念十幾年，現(xiàn)在這輛老單車，雖然年代久遠(yuǎn)，轱轆架一轉(zhuǎn)，除了車鈴不響哪哪兒都響，但他一視同仁，照樣情深義重。

    老太太從屋里出來，神情顯得有些疲憊。

    她的年紀(jì)畢竟大了，站久一些便會沒有力氣，她把作業(yè)本放進(jìn)陸行州手中，轉(zhuǎn)眼就又躺進(jìn)了長長的靠椅里。

    她把自己的手輕搭在陸行州的胳膊上，閉上眼睛，嘴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不知是在想念她的順子，還是那位再也沒有回來的支教老師。

    陸行州沒有松開老太太的手，他拿來桌旁的一個矮凳，在她身邊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下。

    他對待老人一向不算涼薄，因為他知道，人到老了，思緒就總有些不由自己，想的盡是些以前的事情——

    像是太平歲月里的一些雞毛蒜皮，戰(zhàn)火黃沙里的半點(diǎn)真情假意，樣樣咀嚼開，都可以是一場很長的舊夢。

    陸行州的爺爺臨走前也是這么個樣子。

    他在世時最疼陸行州，離去時也沒忘記拉著陸行州的手，他說，人這一生啊，不能不做夢，而且，還會做挺多的夢，一個接著一個，沒完沒了的，或許都談不上夢想，就只是些個期望，讓日子能過得更有盼頭一些。這期望有些是遙不可及的，像不走心地順口一提，說說，很快就忘了；有些卻又觸手可及，就像我們用力了就真能實(shí)現(xiàn)一樣，這樣的期望最戳人心窩子，因為越是看得見，心里就越是惦記，等惦記的時間長了，成了遺憾，那就是一輩子的事兒，要是再固執(zhí)一些，走的時候也帶著，便只能稱作恨了。

    老爺子那年已經(jīng)七十有八，忽的想起自己年輕時候想要娶過的姑娘，他說她長得可真漂亮，彎彎的眼睛，細(xì)細(xì)的腰，唱起歌來就像是天邊飛過的鳥。

    陸行州抓著他的手問，那您為什么就沒能娶上她呢，您不是當(dāng)年隊里最帥的小伙兒嗎。

    老爺子笑得格外懷念，他說，因為她沒有了，被飛機(jī)炸沒了啊。

    老太太緩了一會兒，終于又睜開眼睛。

    她并不是陸老爺子年輕時肖想的那個姑娘，但她和那一代許多人一樣，擁有過兵荒馬亂的愛情，也經(jīng)歷了太平盛世的清貧，當(dāng)她眼神溫和地看向陸行州的側(cè)臉，手指互相交握住，時間像是變得格外分明，她說：“我知道，其實(shí)你不是順子，你們誰也不是?！?/br>
    陸行州沒有回答，他低著腦袋只是沉默，許久之后，他才又抬起頭來，輕聲回答了一句：“但是爺爺生前一直很想您?！?/br>
    沈妤站在一旁，忽然間睜大了眼睛。

    老太太抓著陸行州的手猛地也用力收緊。

    她顫抖的胳膊支撐著身體的重量，一點(diǎn)一點(diǎn)坐起來，雙手緩緩抬起，附上陸行州的臉，眼里充滿了不可置信：“這是…真的？”

    陸行州看著眼前的劉清，沒有說話，點(diǎn)一點(diǎn)頭，以此緩解心中的愧疚。

    老太太于是笑了，她干涸的眼里已經(jīng)多年沒有過淚花兒。

    嘴里聲聲念著一句“好”，手卻沒有放開，她用手指把陸行州的五官從上到下、仔仔細(xì)細(xì)地摸了個遍，心中還是覺得喜歡，她看著他問：“你長得，是像mama，還是爸爸？”

    陸行州思考一瞬，聲音平靜地回答：“應(yīng)該是爸爸，我對mama的記憶已經(jīng)不多了?！?/br>
    老太太像是明白了他的話，皺著眉頭試探：“你mama，沒有了？”

    陸行州點(diǎn)頭一笑，顯得云淡風(fēng)輕：“嗯，我爸爸不愛她，所以她很早就走了?！?/br>
    老太太是經(jīng)歷過太多的人，她甚至沒有再多問，只是身體往前靠去，伸出瘦弱的胳膊，將陸行州慢慢地?fù)нM(jìn)了懷里，靠在他的耳朵邊上，輕聲感嘆到：“你mama可真是個傻子?！?/br>
    陸行州將頭埋在劉清的胸口，不讓人看見他的眼睛。

    他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就像沒人能聽出他的情緒：“奶奶，您說，我mama走的時候，有想到過我嗎?！?/br>
    劉清右手輕拍他的背脊，回答得很慢很慢：“想過的，一定想過的。她會想，我這個兒子長大以后得有多俊，那些小姑娘，得有多喜歡他啊。但是生活有時候太苦了，有些難一個人過不去，就會把她壓垮。孩子，不要恨你的mama，她離開你，是真的受不住了?！?/br>
    陸行州將頭深深地埋進(jìn)老太太懷中，很久沒有一點(diǎn)動靜，直到門外的雨聲漸漸小了，他才又抬起頭來，臉上笑容淡卻平和，低聲開口道：“那您可一定要長命百歲，等我把媳婦娶回來給您看看。”

    老太太滿是皺紋的臉上此時明媚無比，她抬手在陸行州的腦袋上輕輕一敲，故作埋怨：“你這小子是咒我呢，你奶奶我今年一百零二，按照你這說法，我還得跟閻王老子還兩歲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