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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養(yǎng)匪在線閱讀 - 第4節(jié)

第4節(jié)

    第4章 再別離(一)

    秦念的心情很快就平復了。

    這似乎也是謝隨教與她的:當你不能控制事情變壞的時候,你至少還能控制自己的心情。謝隨與她交握的手掌很溫暖,她不想甩開他,畢竟方才為了給他撈那把長刀,她的右手在湖下被冰刃刮了無數(shù)遍,凍壞了都應該賴他的。

    他還是和她記憶里一樣,溫柔體貼,爽朗愛笑,死不要臉??墒撬齾s已經(jīng)變了很多了。

    令秦念感到陌生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黃昏將臨,山谷里的風冷峭逼人,她冰冷的手心被他一暖,微微地發(fā)潮。她終于垂了眉,低聲問他:“你冷不冷?”

    “冷?!敝x隨夸張地聳了聳肩,“要是有酒就好了?!?/br>
    她撲哧一聲笑了,“酒鬼?!?/br>
    一徑的暮色,湖冰反射著微淡的夕光,映著她轉(zhuǎn)瞬即逝的笑容??伤闶呛搴昧?,他想。

    “我們回去吧?!鼻啬畹吐曊f。

    秦念走在前頭,謝隨便跟在后頭。他有時會低頭掂一掂手中的長刀,有時又會抬起頭看一眼女人的背影。很多年以前,這把刀曾與他形影不離,他一度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放開它。很多年以前,他也一度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放開這個女孩——女人。

    黃昏的顏色令人窒息,就如此刻的沉默。謝隨是耐不住的性子,他于是想說些什么來轉(zhuǎn)圜:“我看……你方才的刀法,當真是長進了?!?/br>
    她不說話,似乎是禮貌地笑了一下,好像也并不為他的夸獎而高興。

    明明她小時候,只要被他隨口表揚一句,她都會開心得跳起來的。

    他尷尬地摸了摸后腦勺,“嗯,你……你武功長進,我自然是最高興的。從前我總是為你擔驚受怕,往后大約不會了。”

    “你知道你每到緊張的時候話就特別多嗎?”她突然道,“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難過嗎?”

    他停住了腳步。

    “我早就不難過了?!彼f,“五年太長了,我從決定不再等你的那一刻開始,就不再難過了。你不用緊張,那口箱子的事情,我會親自去揚州問個清楚,除此之外,我們再不需要往來——”

    “你知道你每到緊張的時候,話也會特別多嗎?”謝隨說。

    秦念的手在刀柄上松開了又握緊,聲音開始發(fā)?。骸拔摇?/br>
    “小心!”謝隨突然將她往身后一拉,帶鞘的長刀往空中揮去,“哐啷”一聲脆響——

    兩把兵刃在空中交擊的一瞬,頹喪的暮色中剎那亮出了尖銳的冷光。

    一陣簌簌的落雪聲,三個蒙面的白衣人從樹枝上一躍而下,其中一人的長劍正格擋住謝隨的長刀。

    謝隨沒有握刀的左手抬了起來,臂膀攔在了秦念面前。這是他過去慣常的動作,意思是讓秦念躲到他身后。秦念卻仿佛沒有看見,反而是唰地拔出了彎刀與他背靠背地站立。

    而那三人已將他們包圍起來。

    謝隨側首看了她一眼,只看見她腦后隨風飄蕩起來的紅色發(fā)帶。她掂了掂手中彎刀。

    “男人留下,女人盡可以走。”一個白衣人忽然發(fā)話,聲音不辨男女,看向秦念的眼神滿是鄙夷,“我們只要謝隨?!?/br>
    謝隨玩世不恭的眼神陡然凝重起來,“方春雨?”

    聽到這個名字,秦念的臉色驀地慘白。

    那白衣人怪笑兩聲,“難為謝小公子還記得我。十多年過去了,謝小公子還是風神不改??!”

    “十多年過去還風神不改的那是怪物?!敝x隨皮笑rou不笑,“怎么,春雨鏢今次又是為誰辦事?”

    “大哥?!边€未等方春雨發(fā)話,另一個白衣人忽開口了,“這個女人,是不是當年那個……”

    方春雨瞇縫著眼望向秦念,“啊……大哥我忘記了,不過……”話音未落,手底一揚,一排飛鏢“唰唰唰”破空飛出!

    謝隨長刀一格,飛鏢“篤篤篤”打在刀背上,竟震得他后退幾步。秦念上前一步護住他的空門,覷準三人中那個從未開過口的人,一刀劈了過去——

    那人怎么也沒想到秦念會當先對他發(fā)難,倉促舉劍橫擋,而另邊廂謝隨已同方春雨兩人戰(zhàn)作一團。秦念看著眼前這人的面罩中露出的那雙眼睛,只覺氣血上涌,從未與人拆解過的刀法愈來愈快、愈來愈強橫——

    “秦念!”那人被她逼至死角時突然大叫出來。

    秦念眼神一暗,一刀便要揮落,身后忽伸出一只手來抓住了她,“你快走,不要戀戰(zhàn)!”

    這只手的力氣極大,將她往后邊的山壁處一甩,緊接著就放開了她。秦念回過頭,看見謝隨一刀虛晃,卻是毫不猶豫地削向了方春雨那個兄弟的腦袋。

    謝隨是以為她會動搖,在聽見那一聲“秦念”之后。

    他還真是和從前一樣,一丁點、一丁點也不懂她啊。

    第一個死者倒下之后,戰(zhàn)局就快了很多。謝隨以一敵二,背脊上的衣料漸漸滲出了暗黑的血色。他退了幾步,長刀上的鮮血落入雪地,將積雪催融了,汩汩的雪水柔緩地流淌到秦念腳下。而秦念的背后就是峭立的山壁,他們已退無可退。

    謝隨的眼神往山壁右側的灌木叢飛飄了一下。而后,在方春雨的又一排飛鏢向秦念射來時,他整個身子擋了上去,繼而狠狠地將她往那灌木叢中一推!

    然后他長刀飛擲出去,將方春雨整個人釘在了光禿禿的樹干上!

    剩下的那個人仿佛被同伴的尸體嚇傻了,踉蹌著后退幾步,幾乎連劍也握不穩(wěn),眼睛卻越過謝隨,直勾勾望向謝隨身后的秦念。

    “還不快滾!”謝隨厲聲道。

    那人的喉嚨里滾過一點模糊的聲音,仿佛是還想再叫一聲秦念,最后卻轉(zhuǎn)身,倉皇地跑開了。

    謝隨盯著那個人逃離的背影,雪地上交錯的凌亂的腳印。待他逃得遠了,才一步步慢慢地挪了上前,走到那將方春雨釘死的樹下,右手緩緩地握住了刀柄,左手嘩地扯下了方春雨蒙面的白巾。

    鼓出的翻白的眼珠子底下,是大片大片焦爛發(fā)黑的疤痕,連一塊完好的皮膚都看不到,牙齒凸出來咬住了下唇,左下頜一道深而細的刀疤。

    “呵,亂落桃花春雨鏢?!敝x隨笑了笑,右手一使力,猛地將長刀從方春雨的心臟上拔了出來!

    方春雨的尸首軟軟地癱了下去。

    “你不用再害怕了。”謝隨沒有轉(zhuǎn)身,仍是低頭看著死尸,“方春雨終于死了?!?/br>
    女子的手突然拽住了他的臂膀。

    謝隨實在已沒有多少力氣反抗她了,他將手拄著刀,稍稍回轉(zhuǎn)身來朝她乏力地笑了一下,“我歇一會,咱們再回去?!?/br>
    秦念搖搖頭,“你必須馬上包扎,不然就回不去了?!?/br>
    說著,她低下身子將他一只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往前走,他一挑眉:“原來你力氣這樣大?!?/br>
    她淡淡道:“是你的武功大不如前了。若在當年,方春雨這樣的貨色根本傷不了你?!?/br>
    他頓住,俄而大聲嘆口氣,“人都是會老的?!?/br>
    秦念又道:“但你護著我,我沒有受傷?!?/br>
    你護著我,我沒有受傷。

    不知這句話是怎么地觸到了謝隨,他似乎很滿意,竟然就這樣在她的扶持之下昏昏地睡了過去。

    第5章 再別離(二)

    謝隨昏昏沉沉地醒過來時,眼前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

    他再眨了眨眼,仍然只有黑暗。

    他不喜歡黑暗。

    謝隨一生,只喜歡光明的、燦爛的、閃亮的東西。

    輕微的腳步聲,而后是一陣酒香味飄入鼻端。女子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一手提著開了蓋的酒葫蘆。

    “方才給你處理傷口,我將你的酒用掉了?!鼻啬畹吐暤溃昂迷诤笊揭灿芯平?,我去重新打來了一瓶?!?/br>
    也許因為黑暗的關系,她的聲音竟爾顯得很溫柔。謝隨接過酒葫蘆,仰頭喝了一口,清冽的酒水入喉緩解了些許不適,才道:“多謝?!?/br>
    她接過葫蘆不說話。他環(huán)顧四周,見這是個四壁方正的石室,逼仄的空間里空氣透體生涼,不由得問:“這是什么地方?”

    “是我慣常閉關的古墓?!彼氐溃斑@古墓被人盜過,什么也沒留下。這間是西側室,你躺的地方原是個棺床。”

    謝隨差點從這張“床”上面滾下去。“拜托!”

    她不由得笑了。

    黑暗里,溫溫淡淡的一笑,卻從那雙靈動的眼眸中流眄出真實的華彩。他斂了夸張的神色,仔細地凝視著她的笑容,忽然道:“你這樣……很好看。”

    她頓了頓,“莫名其妙?!?/br>
    “我以前竟不知道?!彼?,“我家念念這樣好看?!?/br>
    她的笑容終于徹底靜住。低下頭,她在謝隨床邊鋪了一塊布,將手心里的東西一件件擺了上去。

    謝隨眸光一凜——那是二十七枚飛鏢,盡皆淬了劇毒,黑暗里泛著妖異的藍光。

    秦念便盯著那飛鏢看,臉色蒼白,緊抿著唇。她的身子似乎在發(fā)抖。

    他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不要再想了,念念——方春雨已經(jīng)死了!”

    “方春雨?”秦念望著他冷笑,“方春雨算個什么貨色?!”

    謝隨怔住。秦念此時的神色是他所完全不熟悉的,凄厲的笑,絕望的笑,目空一切,卻又了無生趣的笑——

    “念念?”他喃喃,“怎么回事——你?”

    “你看見他那張臉了?”秦念的聲音如風送浮冰,“那是我燒的?!?/br>
    “五年前,你離開以后,方春雨他們又來了?!?/br>
    “你不是說你最喜歡無錫的那座小房子?我把他們都引到了那座房子里,然后放了一把大火?!?/br>
    “他們都死了——至少當時,我是這樣以為的?!?/br>
    “我在街對面的客棧里住了三個月?!?/br>
    “最初的時候,我想,你會回來的,我要向你解釋清楚,以免你看見房子毀了,無端為我擔驚受怕??墒悄銢]有來?!?/br>
    “于是,我又想,待你回來了,我便要讓你也嘗一嘗失去的痛苦,我要晾著你對那房子傷心至少三天,再去同你相認??墒悄氵€是沒有來?!?/br>
    “最后,我想,也許你再也不會回來了,那我為何還要苦等下去呢?若你回來了,以為我死了,那就是你的報應;若你永遠也不回來,而我永遠也見不到你,那就是我的報應?!?/br>
    她終于又笑了一下,“可原來歸根結底,全都是我的報應?!?/br>
    ***

    那一場大火,好像已在她的生命里燃燒了很多年,好像已將她的所有人間念想都燒盡了。

    此刻她望著他的眼神,真就如一個無所寄托的鬼一般,她終于學會了放棄,放棄對他的等待。

    ——可他為什么又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