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腦中還亂哄哄地響著十五年前的舊笙歌,而眼前人冷酷的笑容卻已經一手將他的心拉下了深淵。 她站起身,拔下發(fā)上木簪,挑了挑油燈的燈芯。光焰一時大盛,照得兩人在這逼仄斗室之中無所遁形。那火焰也將她的桃花簪熏黑了,她將簪頭迎著光細瞧了瞧,末了輕聲道:“大哥哥?!?/br> 他沒有做聲。 “大哥哥,你喜歡我。”她又道。 謝隨看著已長大成人的她,嬌小的女孩卻如露出獠牙的妖物,那么美麗,又那么殘忍。他慢慢地、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我若是喜歡你,你待如何?” 她笑起來。 本不需要謝隨如此說,她就已經感受到謝隨方才一瞬的掙扎和眷戀。只是那一瞬,她已經有了莫大的滿足,她知道她已經有資格去嘲笑他、踐踏他、傷害他了。 “晚了!”她冷笑著道,“五年了,一切都變了,你說是不是?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傻兮兮的念念了?!?/br> 謝隨認真地注視著她,好像要從她的表情中搜尋出什么,但她卻一直維持著那個冷笑,直到最后,他一無所獲。 他于是只能干澀地道:“是啊,有些事,過去了便是過去了,過去了便不能再重來的?!?/br> “小的時候,我總是很想長大,長成和你一樣的大人?!鼻啬钚Φ萌眍潉樱路鹪掠皳u漾,“現在我才知道,做大人有什么好?喜歡不敢說喜歡,不喜歡也不敢說不喜歡,只能自作聰明地把自己鎖起來,你說,做大人有什么好?!” 被她這樣諷刺著,謝隨卻并不生氣,而好像只是很疲倦般眼簾微合,“睡吧,念念。有些事情,你現在想不清楚,也許一覺醒來,就想清楚了。” 而秦念只是冷漠地俯視著他。 謝隨慢慢躬下身來,往地上鋪開一張包袱皮,又解下長刀,一邊道:“念念,不敢說喜歡的人,并不是我?!?/br> 秦念全身一震。五年,五年來所有的苦悶與辛酸,所有黯淡的夢和所有纏綿的心事,一時間俱紛涌心頭,令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之際,卻又被他淡淡地截住了: “念念,你好好想清楚。”停頓了一下,他又笑了笑,“我不會走的?!?/br> 第21章 孤島(三) 在島上寺中過日子,初時還十分戒備,到得后來,謝隨發(fā)現那些僧人們每日里竟當真只是念經唱咒、做飯?zhí)羲挥梢残纳锌?。這寺中少說也有二三十個僧人,哪個過去不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惡徒,如今竟甘心在廟里吃齋,這佛門或許還真如念念所說,是個方便之門。 這寺中等級森嚴,似乎因為方丈是謝隨的老友,而行輩最高的改塵又與他言笑晏晏,所以其他人縱然有瞧不起謝隨的,也不會來搗什么亂。 謝隨已經許久沒有過過這么安穩(wěn)的日子了,安穩(wěn)到好像連刀都要鈍掉。冬日苦短,長夜漫漫,他練功、讀書、喝酒,有時候秦念會陪著他一起,雖然她并不會多說什么,但這已讓他感到十分滿足。 他其實也知道秦念喜歡安穩(wěn)的日子,因為她從六歲起,便跟著他受盡了顛沛流離,那時候他每次找到一座小房子讓兩人住下來,她就會歡喜得不得了。何況之后自己不在的這五年,她不就一直待在紅崖寨沒挪窩么?可見她天性并不愿意四處流浪的。她與他是不同的。 有的時候,他也會在無相的禪房里陪無相下棋。他們以前都是江湖上的紈绔子弟,誰也想不到過了許多年,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再相聚。 他問無相:“你來這島上,已多少年了?” 無相安靜地道:“大約有十年罷,我算不清楚?!?/br> 謝隨不忍道:“你離家十年,你在南陽的家人不掛念你么?” 無相慘淡地笑了:“我哪里知道他們掛不掛念我,我原沒有法子離開這里?!?/br> 南陽的鑄劍師鐘無相,原本還算是個少年英杰,江湖中小有名氣的??墒侨缃袼忸^僧衣,結跏趺坐,眉宇間已經全沒了當年那鐵火淬煉的冷酷,而只剩下一片無內容的空曠。 謝隨甚至不知如何才能幫到他——無相和外面那些甘心出家的惡人們顯然是不同的,但又有一點相同——他們都一樣地心灰意冷,一樣地倦怠如死。 末了,謝隨只有強笑道:“說起來,我還想請你再幫我打一把兵刃呢?!彼_始信口胡編,“就是我家念念啊,很喜歡你當年給他打的那把彎刀,但她還想要一把趁手的長劍——” 無相淡淡道:“你還下不下棋?” 謝隨頓住了話頭,往棋枰落了一子,還未安靜片刻便立刻又道:“那你可記住了,我們在島上的時候,能打好吧?” 無相道:“我現在已不能鑄劍?!?/br> “為何?”謝隨一怔。 無相終于抬起眼,看住了謝隨。俄而他站起身來,僧袍寬松地擺蕩著。他一直走到了窗前,將窗戶一扇扇都關上,這才轉過身對著謝隨,道:“因為我的武功已廢了?!?/br> 謝隨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無相扯開了僧袍的前襟,露出肩頭、胸口、肚腹上,一共九枚鐵釘,宛如戒疤一般赫赫在目! “你信任朋友,我也信任朋友。”無相冷冷地笑了,“然而這就是信任朋友的下場?!?/br> 謝隨看著那深入肌膚已經銹蝕大半的鐵釘,慢慢地道:“哪個朋友?” 無相的笑容近乎瘋狂,“安可期!” *** 秦念今日嘗試了用寺院后園里種的土豆燉了湯,還跟改塵和尚一起去拔了幾根蘿卜做菜——若不是親眼所見她也想不到,昔日的寶塔羅漢,今日的改塵大師,在這寺廟里原來是負責掌勺的大廚。改塵雖然滿身肥rou,做起烹飪來卻十分講究,又遇上十分好學、又正好不愿意吃謝隨做的飯的秦念,于是兩人便三天兩頭地湊在廚房里研究新菜式。 四菜一湯告成,秦念小心翼翼地將菜盤放進食籃,拎著食籃往客房去——自從第一日的晚飯上聽了和尚們那頓稀里糊涂的發(fā)言后,謝隨便再不肯去跟他們一起吃飯了;何況他吃飯,總是要喝酒的。 現在這樣的日子,不是也很好嗎?有些事,越是認真去想,她反而會越糊涂—— 謝隨說:“我若是喜歡你,你待如何?”他又說:“不敢說喜歡的人,并不是我?!?/br> 大人都太狡猾了。用設問、用反語,便妄想能給自己留下安全的余地,連她也險些被他套了進去。然而每次見到謝隨,見到他那探究的目光與悲哀的神色,她都能感覺到知道謝隨在等著她,想清楚一些什么——她自己也覺很可笑,她從來想得都很清楚,愛也好恨也罷,又何須謝隨指手畫腳? 然則島上的日子確然太過安穩(wěn),以至于讓她覺得危險,不然的話,她為何會認為就這樣一直下去,也很好? 她不知道謝隨到底希望著什么,但她總之愿意留在有他在的地方,這樣也就夠了吧? 秦念回到房中,將食籃中的菜又一樣樣地擺出來,連酒也倒好了,謝隨卻還沒回來。大約是還在樹林里練功。 這島上寂寞,卻處處生機盎然,沒有人煙,是個練功的好場所。秦念自與謝隨重逢,便發(fā)覺他的武功大不如前,行動間總是真氣瘀滯,問他他又是絕不會說的;也或許就是被秦念給刺激到了,所以謝隨才卯著勁兒去練功吧? 這么一想,秦念也覺心中過意不去:武功嘛能自保也就夠了,大哥哥年紀大了嘛,又何必去寒磣他呢?她看了看桌上的四菜一湯,越發(fā)覺得不滿意:既然每日都這樣刻苦練功,那還是應該給補點rou食的,比如上次吃的那只鴿子…… 秦念眼睛一亮:對了,鴿子! 寺廟的菜地后頭有一間鴿舍,鴿舍自是有人看管的,不能強攻,只能智取。秦念偷偷摸摸地蹭過去,拿彎刀在鴿舍的背面墻上小心翼翼地劃了個四四方方的洞,拆出來兩塊磚頭…… “什么人!”到底被那守鴿舍的僧人給警覺了,咚咚咚跑過來瞧,秦念連忙將那兩塊磚頭塞進去,自己躲在了墻角。 僧人撓了撓光頭,“怎么回事……” 好歹也是走過江湖的人,這么不禁事。秦念在心里開了一通嘲諷,待那僧人又搖頭晃腦地走了,自己再溜了出來,將那兩塊磚頭拆出,攤開手,手心是一把玉米,直往那磚頭洞里伸進去,“哆哆哆,過來過來……” 果然有一只小鴿子傻兮兮地探出腦袋來,秦念心中一喜:這可是乳鴿呀!手一點點地往外撤,“乖乖,出來出來吧……” 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捉住,“小姑娘,偷人家的鴿子可不好呀,何況還是偷廟里的鴿子?!?/br> 捉住她的那只手上,戴滿了金銀首飾,食指上還戴著一只翠玉扳指。 秦念的臉色沉了下來,手腕一翻一帶掙脫束縛,一把玉米全往那人身上撒去,自己腳下一溜便后撤三步,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彎刀劈砍出去! 安可期也不言語,身形徑自縱入刀影之中,摧云掌嘩嘩連出,帶得四周風聲大作,落葉飛旋,便連天色也好似陰了幾分。 他顯然已受了傷,摧云掌的威力也隨傷勢而減了不少,秦念看出這點,彎刀舞得更快更急,就在這時,鴿舍里那只小鴿子竟突然飛了出來,卻被安可期的掌風卷入,安可期眼神一動,左手將那鴿子推向秦念的刀尖阻住刀勢,而自己身子一矮,右手則屈掌成鉤,徑自抓向秦念握刀的肩臂! 潔白的鴿羽淋著鮮血從半空中飛落下來,安可期這一抓如若得逞,便可將秦念的肩胛抓出五點血窟窿—— 突然之間,斜刺里劈入一道重拙的刀風,毫不避忌地徑向安可期的右臂劈落下去! 安可期大驚失色,回手不及,而那刀鋒竟也陡然頓住,安可期連忙捧著右手狼狽后退,瞪著那邊的人影目眥欲裂:“謝隨!你竟然還幫她!” 謝隨沒有說話,只是立在原地,出鞘的長刀迎著夕陽,擋在秦念身前。 第22章 孤島(四) 謝隨的刀并沒有斬下,但安可期的手腕仍然被刀氣所傷,鮮血濺落在刀刃上。 那是他朋友的血。 安可期見已不能得手,當即指著秦念怒道:“你自去問她,她與絕命樓到底是何關系!為什么絕命樓來攻我的時候,她的丫鬟會在我身后偷襲!當時我讓你帶她從密道逃走,她卻對那丫鬟不聞不問,我就覺出了異?!?/br> 謝隨低下頭,輕輕地道:“安老板,我總當你是朋友。朋友之間,不該相互暗算?!?/br> 安可期桀桀冷笑:“你竟還當我是朋友?” “現在不是了?!敝x隨道,“方才還是。” 安可期的臉色變了。 他知道方才那一刀,謝隨已然手下留情。不然的話,此時此刻,他的右手已齊腕地斷了。 這時候,秦念開口了:“我若不將小鬟留在那里,你恐怕也不會到這島上來找我們了,是不是?” 安可期咬牙切齒地道:“暗地里偷襲下毒,算什么英雄好漢?!” “把朋友扔在孤島,就算英雄好漢了嗎?”秦念反問。 安可期氣結,一甩袖恨恨道:“總而言之,解藥呢?!你若不給我解藥,你那丫鬟也活不成!” 秦念道:“你帶我們離開這里,我就告訴你解藥在何處?!?/br> 安可期死死地瞪著她,似乎立意要將她瞪個對穿,而她卻并不在意,反而抬手捋了捋頭發(fā)。 “一言為定!”終于,安可期口中迸出四個字,轉身便走。 秦念淡淡地笑了。 謝隨收刀入鞘,轉身正欲說話,女子卻突然倒在了他的身上,“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 謝隨抱著秦念一腳踹開了客房的門,又一腳踹合上。 在他趕到之前,秦念已與安可期拆了百數招,想必就是那時受了內傷卻不說,硬生生撐到了現在。謝隨已封住了她的xue道,此刻將她放在了房中唯一的床上,秦念卻已經傷得神志不清,雙手死抱著謝隨的脖頸不肯撒手。 她緊閉著眼睛,喃喃著:“不要走,大哥哥,不要走……” 謝隨的眼神微暗。他低下身子,伸出手,輕輕地撫摸她的頭發(fā),直到秦念終于停了碎語,沉沉地昏睡過去,他才直起身,走去關上了窗,點起了燈。 窗前的矮桌上是已經涼透的四菜一湯,謝隨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將它們重又收回了食籃里。 他提著油燈回到床邊,探看一番秦念的臉色,又輕扣她下頜查看她的舌苔,神色愈加凝重下來。 他的手緩緩下移,放在了她的衣衫領口上。 她的外袍已脫下,里面是一件淺青的襖裙,衣領上繡著桃花,那花枝一直延伸向里,悄然地探向玲瓏的鎖骨。就在那鎖骨下方—— 謝隨咬了咬牙,手指輕輕將衣領往下一撥—— 便見那鎖骨下方、胸口上方的位置,已經烏青了一團,真氣浮動滯脹不定,還有蔓延之勢! 謝隨立刻又并指連出,將那青氣四周xue道再次封住。那團青氣阻了一阻,便開始原地徘徊,無頭蒼蠅一般四面瞎撞,謝隨看得心驚,一下子將秦念衣領合上,自己閉上了眼睛。 他現在不能亂,他現在一定不能亂……他若亂了,便沒人能治好念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