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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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那不過是匕首鋒刃上的輕輕一刺而已。 他的眉眼憂悒地壓低,看向高千秋時的神色也終于變了。“你……緣何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訴我的!”高千秋厲聲,長劍趁勢進(jìn)逼,謝隨已無余力,只得衣袖隨風(fēng)雷一卷,將對方劍鋒帶偏—— 突聞“叮叮當(dāng)當(dāng)”幾聲脆響,幾顆暗器打在了高千秋的長劍上! 高千秋但覺虎口劇痛,長劍驀然脫手落地,與此同時,天色已暗沉下來,四處風(fēng)聲蕭蕭,片刻之間,這世界就好像已換了模樣。 這是大雨將至的前奏了。 高千秋以左手抓著右手流血的虎口,借著天光看向草叢,卻見是幾顆佛門的念珠。 謝隨也看見了那念珠。他停下動作,只覺身上的新傷舊創(chuàng)全都一齊發(fā)難,隨著天邊隱隱的雷聲而愈來愈混沌。 “善哉,善哉——” 陰沉沉的天空響過兩聲悠長的佛吟,四方風(fēng)聲更厲,林間一陣嘩嘩作響,數(shù)片殘花敗葉落到了謝隨的腳邊。 那桃花林中,終于慢慢地走出來一個眉須皆白的老和尚。 他穿著一身金紅袈裟,一手合十,一手捻著佛珠,每一步,都好像輕得不驚片塵,而四周呼嘯的風(fēng)聲卻未稍息。 待他在謝隨身前十余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了,才有二十多個和尚突然從他身后搶奔出來,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謝隨與高千秋二人。 在和尚們的身后,則是形貌各異的俗家人士,各分門派,站定了八個卦位。 謝隨并沒有去看旁的人。 他只是上前一步,便屈膝跪了下來,伏地叩首。 “劣徒謝隨,向……師父,請安?!?/br> 很多年前,當(dāng)秦念稍稍長大、懂了些事的時候,她曾經(jīng)問過謝隨:“大哥哥,你的武功已經(jīng)這么厲害,那你的師父是不是天下第一啦?” 謝隨那時候正在磨刀,聞言笑了出來:“要說天下第一,或許還真是天下第一吧……但卻不是武功天下第一?!?/br> 秦念眨了眨眼,聽不懂這話。 謝隨揉了揉她的腦袋,“我的師父啊,可能是天下第一的正派人吧?!?/br> 又是一道閃電掠過,夜色徹底地拉了下來,大雨瓢潑而下。 第35章 天羅地網(wǎng)(二) 大雨如注。 少林寺方丈信航,垂眉看著跪地的俗家弟子, 慢慢地, 再次口宣佛號:“阿彌陀佛, 謝隨……你來此地, 是為何事?” 謝隨身軀筆直地跪立著,雨水澆淋下他的長發(fā):“弟子此來,是為向師父分解絕命樓無辜?!?/br> 信航道:“絕命樓縱人濫殺,何謂無辜?” 謝隨道:“殺人者與絕命樓本無干系, 是有意栽贓?!?/br> 信航白眉微擰:“誰要栽贓絕命樓?誰又能控制寶塔羅漢、六如老盜、李鐵拐那一眾惡人?他們不僅殺人的時候留下了絕命樓的記號, 而且他們自己也說過,自己原在極樂島上為僧, 是絕命樓的秦樓主去了一趟島上,將他們放了出來——秦樓主,于他們有恩——” “弟子是與秦樓主一同上的極樂島!”謝隨突然說道。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嘩然。 外緣有個豪獷的粗漢大聲開了口:“信航大師,這人是你的徒兒嗎?他為何也會上極樂島?” 信航的眉毛皺得越來越緊, 他也問謝隨:“外間都傳言是你殺了吹金斷玉閣的安老板, 為師原不相信。但你當(dāng)時,若也在極樂島上……” 謝隨道:“安仲連非弟子所殺?!?/br> 信航道:“但他的墳?zāi)? 卻是你立的,對不對?” 一塊木牌被扔了上來, 那上面是十四個清雋的墨字—— 吹金斷玉閣之主, 安可期仲連之墓。 謝隨看著那塊木牌, 雨水幾乎要將他的表情都沖刷凈盡。 “是弟子所立?!弊詈? 他只是晦澀地回答。 人群中傳出一聲冷笑:“你若不是做賊心虛,干什么還給他造墳立碑?” “因為安仲連,是我的朋友?!敝x隨慢慢地道。 風(fēng)雨聲中,眾人好像奇異地安靜了一瞬。 謝隨卻全無所覺,只是叩頭下去,字字清晰地道:“寶塔羅漢他們造的業(yè),與絕命樓的秦樓主,絕無干系。只因那些命案皆在黃河南北,而這兩月以來,秦樓主……秦樓主始終與弟子在江南安頓,從未踏足北方。何況秦樓主一介江湖小輩,絕命樓又是偏安南隅,何以能驅(qū)使閻九重、單如飛這些成名數(shù)十年的惡徒大盜?此中疑云甚多,萬望師父詳察!” 信航凝望著他,過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嘆了口氣。這一瞬間,精神矍鑠的老和尚才好像終于顯出了老人的疲態(tài),“十五年不見,為師原以為你當(dāng)變了許多,卻沒想到,你竟絲毫也沒有變……” 大雨不過片刻便已將謝隨的灰衣黑發(fā)都淋得透了。信航還能想起十五年前乃至更早以前,那個在少林門下習(xí)武的少年,那言笑不禁、坦坦蕩蕩的模樣;到了如今,他的神容已憔悴,身材更挺拔,但他眼中那桀驁的執(zhí)著卻始終沒有變。 “我瞧了半天,原來這人便是方丈大師當(dāng)年的俗家弟子謝小侯么?”忽而,一個嬌媚的女聲發(fā)出一聲冷笑,“謝小侯難道不是個忘恩負(fù)義有家不回的浪子,他說的話,難道能相信么?” 眾人顯然都聽說過謝小侯的名號,一時人語潮涌,都四下里議論開來。再看人群中央的謝隨,那灰衣落拓、神容清減的模樣,卻怎么也不能與當(dāng)年那個鮮衣怒馬的謝小侯聯(lián)系起來了。 隨即又有人溫言軟語地附和:“厲三娘說的不錯,謝小侯原本好好的身家,怎么現(xiàn)在還跟絕命樓扯上關(guān)系了呢?可見一個人在外浪蕩了十多年,總是會變的?!?/br> 原本是來討伐絕命樓的江湖人士,忽然間掉轉(zhuǎn)話鋒,開始討伐起謝隨來了。 而謝隨卻好像全沒聽見,只是對信航再次叩下頭去:“望師父詳察!” 信航方丈看著謝隨,目露悲哀。 他很了解這個徒兒,也因此,才會感到悲哀。 謝隨所重視的人不多,天下的滔滔之口對他而言也只如等閑,所以他不求旁人體諒,只求師父詳察,卻不知道他的師父并不如他這般地磊落瀟灑。 “為師只問你一句話?!毙藕骄従彽氐溃澳阃^命樓的秦樓主,到底是何關(guān)系?” 謝隨直起身來,怔住了。 老方丈的眼神在皺紋之下放出沉穩(wěn)的光。他確實在等待謝隨的回答,只要謝隨答一句沒有關(guān)系,他就可以賭上整個少林寺的聲譽為謝隨作保,幫他脫離一切險境。 作為中原武林的盟主,黃河南北興起大案,少林理應(yīng)要領(lǐng)頭過問,追查虛實。眼下這五幫三派的人雖然吵得洶洶然,但他們所針對的到底只是那個秦樓主,而謝隨又是少林方丈的俗家弟子,他再是聲名狼藉,再是惹得眾怒紛紛,總也不至于立刻引戰(zhàn)。 所以,信航望著謝隨,默默地等待著謝隨的回答。 謝隨兀自怔怔。 他和秦念,是何關(guān)系? 就在前方的桃花林里,還埋著秦念釀的酒。 雖然這時候想起這件事來難免有點可笑——但她釀的酒,不都是為了他嗎? 哪怕僅僅只是一壇酒的交情,他就可以說自己與她全無關(guān)系嗎? “秦樓主,”他開口,卻覺得每個字都是從喉嚨上煎熬著刮出來,不僅困難,而且苦澀,“與弟子同行十年,是弟子……一手養(yǎng)大成人的。她若犯了什么錯,那也全都是弟子……教養(yǎng)無方?!?/br> 信航方丈的表情凝住了。 謝隨低著頭,慢慢地扶著膝蓋站了起來。那雙桃花眼被雨水洗過之后,卻更加地亮了,如深潭如靜海,仿佛是被風(fēng)雨翻攪出陳年的傷楚,卻又全都自己容納了進(jìn)去。肩胛骨上的那一點劍傷仍在不斷地滲出血來,雨水沖刷而下,將他后背的衣料都染作了黑紫色。 有人看見了那個傷口,突然驚呼出聲:“剔骨針!那是剔骨針!” 信航聞言,亦倏然變色,望向謝隨,“你的剔骨針發(fā)作了?” 隔著雨簾,謝隨已望不清昔日恩師的臉容。方才高千秋一劍破了他半年來的修為,肩胛上血流不止,顯然是剔骨針發(fā)作起來了。但是說到底,師父為什么會知道自己中了剔骨針? 他想師父確然是關(guān)心他的,不然也不會給他這樣的暗示。但這五年來他所遭遇的一切,他所受的傷和他所留下的命門,師父到底還是知道的,高千秋也知道,其他所有人,他們?nèi)贾馈?/br> 他們知道,所以他們才能在這時候圍攏來,傷到他。 反而,只有秦念不知道。 謝隨慢慢地掃視過眾人的臉。 少林,泰山、武當(dāng),華山劍派、黃河水幫、太行白虎門……天地間風(fēng)雨大作,夜色不留情面地侵入了樹林,將每個人的神情都映成模糊飛撲的暗影。這里面許多人,十五年前還曾與他稱兄道弟過的,那時候他在朝堂中、江湖上,意氣飛揚,到處都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好朋友。 可是十五年過去,自己卻要以這樣的一副潦草形相,來迎接這些朋友正氣凜然的討伐了。 “嘩啦——”一聲。 雖然沉重,雖然緩慢,但謝隨最后到底是站直了,然后,拔出了刀。 *** 高千秋在眾門派現(xiàn)身的一刻,已經(jīng)悄然消失。 他捂著受傷的手,腳下運功如飛,如一陣風(fēng)般穿過了那片桃花林,一時間亂花紛紛而落,仿佛是下了一場桃紅色的雨。 桃花林的盡頭有一座小樓,那里曾經(jīng)是絕命樓的主樓。 小樓之上,有一人臨窗,窗臺上放了一盞碧琉璃酒盅,一只八棱碧玉酒杯。那人寬衣緩帶,這時候,正剛剛執(zhí)起了酒杯欲飲。 高千秋闖上樓來時,竟還有一瞬的錯愕—— 畢竟是謝隨的弟弟,喝酒的模樣,與謝隨實在有幾分相似的。但是眼前的人又畢竟是真正的延陵侯了,縱是一身常服,卻也顯出十二分的氣派,執(zhí)杯的手嫻雅安定,那個酒鬼想必是萬萬比不上的。 “侯爺!”高千秋沙啞的聲音第一次透出了急切,仿佛火上蒸過的熱砂,“我已將謝隨帶到了,您說過只要我這樣做,就會治好小鬟的傷的,我求您——” 謝陌抬了抬手,兩名侍衛(wèi)忽然上前,手中的棍棒朝高千秋的膝蓋上照直打下來,打得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高千秋眼中冒出了怒火,“您將小鬟給我——” “本侯從沒留過她啊。”謝陌淡淡地道。 高千秋急道:“那、那她在哪里?!” “她就在樓下,你沒有看見嗎?”謝陌的聲音幾乎可算是溫和的,“你既要她,便快些將她帶走。再是漂亮的小姑娘,死在春夏天里,那尸首也是熬不下去的啊?!?/br> 第36章 執(zhí)熱(一) 無錫也在下雨。 下了整整七日。 秦念坐在屋門口的石階上,彎刀扔在手邊。最初的時候尚還有太陽, 但陰云太厚, 陽光掙扎著透不出來。風(fēng)聲也越來越慘厲, 落花橋下的流水在石壁間激蕩洄旋, 水花四濺。 有行人步履飛快地跑過院門,似乎是趕著要在落雨之前回家吧。也有人一邊匆匆走過一邊給她丟下一句話:“快進(jìn)屋去吧,要下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