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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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上有一座寨子,寨子里的人很熱情地迎接了她,老當(dāng)家也出來,試了試她的武功,便問她:“你想不想留在這里?” 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是紅崖寨收留了她,那地方就像一個平靜的港灣,可以容得下任何迷航的船。 也許老當(dāng)家自己也是如此。 老當(dāng)家在那寨子以外的廣袤江湖上,似乎也有很多很好的朋友。每年,都會有人想方設(shè)法地到紅崖山上來探訪她,卻又都被她想方設(shè)法地避開了。 她說:“劫余之人,不堪再入塵世?!?/br> 那時候,秦念以為自己也可算是個劫余之人了。老當(dāng)家喜歡釀酒,也教她釀酒,在酒香之中,老當(dāng)家會給她講故事。 宮廷江湖,恩怨情仇,牽扯不清的故事。 老當(dāng)家也有一身的武功。但是她總是苦笑著說:“這江湖不是女人的江湖,當(dāng)年百曉生排兵器譜,根本都不把女人算進(jìn)去?!彼龑η啬钫f,“如有一天,男人看見的是你的刀而不再是你的臉,那時候,也許女人就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了。” 是在那個時候,秦念才萌生了認(rèn)真學(xué)武的想法。過去她跟著謝隨時,只是覺得大哥哥會的東西,她也想學(xué)會;大哥哥做的事情,她也想嘗試;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應(yīng)該學(xué)什么、做什么。是在那個時候,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原來,離開了大哥哥,她也可以自己為自己做出選擇。 夜半過后,夜風(fēng)愈靜,空中星屑與流沙飄舞。月光如水,洗過流麗的刀身。刀雖是大哥哥給她的,但終究要靠她自己來握緊。 最終她站起了身,回到房中,將自己的衣裳用物扒拉了出來,開始準(zhǔn)備行裝。 謝隨仍是睡著。自開始治傷以來,他似乎變得疲倦易睡,那雙總是在睡夢中皺起的眉頭也舒展了不少。來這里是對的,她總還是希望他能夠回到過去的樣子。 秦念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將門帶上,幾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床榻上,謝隨睜開了眼睛。 枕畔還留著女子肌膚的余香,幾乎令人心動。月光如霜流瀉在床前,幾件灰白衣裳擺在床頭的矮凳上,袖口還有縫補的痕跡。日間的那一枝白梅花,就壓在柔軟的衣料之上。 謝隨想象了一下秦念用針線的模樣,不由得笑了。笑過之后,眼眸里又流露出安靜的寂寞。 第62章 孤墳(一) 秦念自張家口入關(guān),南下河北, 過秦嶺, 再折往荊襄,到紅崖山下時已歷一月有余,家家戶戶新桃換舊符, 竟是已入了新年。 紅崖山麓的小鎮(zhèn)上, 她牽馬走到一家茶肆, 立即便有小二過來幫她拴馬, 一邊拿眼睛上下打量著她。 秦念咳嗽一聲,道:“近來這一帶不少生面孔?!?/br> 小二立時“啊”了一聲,“原來姑娘是本地人?” 秦念漫不經(jīng)心地道:“是啊,有段日子沒回家了?!?/br> 小二一邊將她往店里延請一邊叫苦道:“快別提了,這些天來官兵剿匪,鄰近幾個鎮(zhèn)子都踏遍了,真是不得安寧!我看這官和匪,也沒什么差別嘛!” “是嘛!”秦念睜大眼睛, 關(guān)切地道, “何處的匪盜,這么厲害?” “不就是山里的匪盜?!毙《t崖山的方向努了努嘴,“要說厲害也不見得, 前幾日官兵已經(jīng)上了山, 據(jù)說已經(jīng)清剿了一圈——但是, 哎呀, 怎么就一直不走呢?” 一直不走, 自然是為了等她。秦念冷笑著握緊了刀柄,快速地點了幾個菜,小二便點頭哈腰地離開了。 這茶肆不大,客人卻不少,她只進(jìn)門的時候掃了一眼,就看到了至少五個目露精光、顯然中氣充沛的會武之人。 菜上齊,她默默地細(xì)嚼慢咽。 吃完之后,她細(xì)細(xì)地擦了擦嘴。 而那五個人已聚到了她的身邊,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住。 在她面前的是個女人,穿著好似夷人的細(xì)腰窄袖,眉眼都描著金藍(lán)的線條,凝著她的時候便仿佛在笑,淬著毒的笑:“這位meimei,可是紅崖寨的秦念秦大當(dāng)家?” 秦念低著頭,不回答,靜靜地將筷子擺整齊。 “謝隨、秦念,每人都值紋銀五百兩。”女人笑了,“我是女人,我先動手。” ——說話之間,她那窄袖中倏然探出一只鐵抓,黑色的鑌鐵五指赫然,一把打向秦念肩頭! 秦念將身一旋,但聽鈍重的“篤篤”聲響,兩根筷子擊在了女人的鐵抓上,竟震得對方虎口劇痛! 她一咬牙,左手亮出一把藍(lán)瑩瑩的短劍,卻不用劍勢,而是如彎刀一般橫切過去! 秦念冷冷一笑,腳底將長桌一踢,桌上菜盤飛出,那鋒銳無比的劍刃立刻割破瓷盤,劇毒剎那間就將盤中剩菜染成黑色! “妙娘子你何必著急?!币粋€賬房先生模樣的人慢條斯理地道,“你這又是鐵抓子又是毒匕首的,太也麻煩不是?!?/br> 那妙娘子狼狽躲開剩菜中淋淋漓漓的汁水,怒道:“你們倒是來幫忙?。 ?/br> “我們?nèi)魩土嗣?,那五百兩紋銀該給誰呢?”又一個仿佛是呆頭呆腦的大漢開了口,笑得很是憨厚,“妙娘子您這么厲害,您算一算?” 秦念站在桌上,彎刀出鞘,看著這些人推來推去的算計,冷笑道:“你們這還算是江湖人嗎?做朝廷的走狗不說,便連五百兩銀子都要算這么清楚?” “秦大當(dāng)家瀟瀟灑灑,”那賬房先生舉起一面鐵算盤,“錚”地?fù)芰艘幌拢仨懖唤^,直令人雙耳發(fā)聾,“哪里曉得有牽累的辛苦?” 秦念哼了一聲,“你們便一齊上來,又有何妨?” 話音未落,她已破窗而去! “快追!”一人又道。 偏是那妙娘子此刻卻不著急了,只是疑惑地皺起了眉頭,“她若一直跟著謝隨,武功該是少林的路數(shù)才對;怎么這幾手功夫,倒一點也不像呢……” “她是紅崖寨的大當(dāng)家,自己有點貨也不奇怪!” “可這功夫……”妙娘子喃喃,“俊是很俊,恐怕不是什么好功夫……” *** 那幾人三腳貓的把式,秦念很快就將他們甩脫了。 但也因如此,她不敢再在城鎮(zhèn)間落腳。紅崖山雖近在眼前,但據(jù)茶肆小二所說,官兵早已上山,她必須從不為人知的小徑繞行上去,才不至于自投羅網(wǎng)。 到夜半時,她走到了一處亂葬崗上。 冷月溶溶,如水銀自天際流瀉而下,處處枯?;膲炛g散碎著骯臟的泥土與殘雪,干枯的樹下有野狗徘徊,夜中那野狗的雙目露出冷冽似人的幽光。 秦念走到一座墓碑的背后,慢慢地坐下來。還未走近時,她已聞見死尸身上的腐臭味,如果月光有味道,或許也不會比這味道更好聞。但不知為何,這味道卻讓她安心。 很久以前,她與謝隨亡命天涯,也曾躲在亂葬崗中。那時候她怕極了,渾身發(fā)抖地往謝隨懷里鉆,直擔(dān)心墳?zāi)估锏墓頃蝗惶鰜碜プ咚?/br> 可是那時候,謝隨對她說:“別怕。死人是不會傷害你的?!?/br> 而她到現(xiàn)在也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 這世上,能像死人一樣安分的東西已經(jīng)不多了。 她倚碑端坐,靜靜調(diào)息,感覺到墓碑冰冷的紋理印在自己的背脊。 老當(dāng)家當(dāng)年曾給自己一部武經(jīng),是她畢生心血所成,尤以內(nèi)功“九霞”為上。當(dāng)時秦念因跟隨謝隨習(xí)武,已有少林功夫的根基,但少林內(nèi)功純陽至剛,不合女子體性,又兼穩(wěn)扎穩(wěn)打、進(jìn)境太慢,秦念甫一接觸九霞功,就立刻為其威力所眩。 那個時候,自以被謝隨拋棄的她萬念俱灰,練功倒是一日千里,不過一兩年,好像已勝過跟著謝隨的十年修習(xí)。若不是謝隨突然回來打斷了她,也許到今日她的九霞功已經(jīng)大成。 半炷香后,氣息漸暢,秦念抬頭,見冷月無聲,自己呼出的白氣在空中飛速地散去。 她忽然聽見了,這寂靜無人的亂葬崗上還有第二個人的呼吸聲。 那人是從她背后,西北方的樹叢中,慢慢地走了出來,手中似乎還拖著什么東西,一步一步,走得艱難而踉蹌。他的氣息并不平穩(wěn),吭哧吭哧的,好像還時不時發(fā)出哽咽聲。 “砰”地一聲,那人走到離秦念十來步遠(yuǎn)的地方,終于將手中拖著的東西扔下,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下來。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大哭出聲。撕心裂肺,號啕大哭,卻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 秦念的五指抓入了泥土。她慢慢地側(cè)過身,從墓碑后面露出了臉,望向那人。 “……小船兒?” 那人正是林小船。 他的哭聲在半空中突兀而悲傷地止住,月光照亮他淚水縱橫的滑稽的臉容。他看起來已有很多天沒吃過飯、也沒洗過澡了,全身臟兮兮破爛爛,只有一雙眼睛還發(fā)著亮光,淚水的亮光。 他看向秦念,呆呆地啜泣了一聲,“大、大當(dāng)家?!” 秦念握緊彎刀,一步步走上前,目光移向小船兒身旁。 他方才拖出來的是一具尸體,在那一具尸體旁邊,復(fù)有很多具尸體。 阿大、阿二、小五、阿雷、小餅兒……紅崖寨的所有人,幾乎都在這里齊聚了。 他們的身上有很多傷口,各式各樣,秦念只是掃了一眼,就辨認(rèn)出了至少十種兵刃。 紅崖寨雖然算是個江湖寨子,但寨中的人除了偶爾打家劫舍以外,自己還要種田才能糊口的。雖然算是身強體壯,但絕不算武功高強。 更何況,寨子里二三十口人,一多半都是小船兒這樣的小孩子,他們被老當(dāng)家從險惡的世上撿回來,卻根本還沒來得及長大。 這樣的孩子,對付這樣的孩子,卻用了十種以上的兵刃,和三千禁軍。 小船兒突然抱住了秦念的腿,哭得更厲害了:“大、大當(dāng)家!大當(dāng)家……”卻沒有其他的話,他好像只會喊這三個字了。 “把他們葬了?!鼻啬钜е?,眼中的火卻是冷的,“我們?nèi)ズ笊剑瑢⒗袭?dāng)家的牌位請出來?!?/br> “大當(dāng)家,”小船兒愣愣地抬起頭,“你知道他們是誰嗎?他們要找你,我們誰也沒有說……” “我知道?!鼻啬钜粋€字一個字地道,“這世上每一個恨我之人、害我之人,我全都記得清清楚楚?!?/br> 第63章 孤墳(二) 大半夜后, 紅崖寨中被官兵殺害而死去的二十三人已全部葬下。 林小船已很累了,抱著膝蓋靠著秦念, 眼皮耷拉下來, 幾乎馬上就要睡著。留守寨中的人有二十四個, 他已是最后一個。 秦念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船兒,你今年幾歲了?” 小船兒一抽一抽地道:“我比jiejie小五歲, 今年十二歲。” 提到了林小鬟,秦念的眸光暗了一暗。當(dāng)初小鬟身受重傷,她曾與高千秋說過,如有必要,就將小船兒也叫過去。但如今看來,高千秋并沒有告訴小船兒。 “對了, 大當(dāng)家, ”果不其然, 小船兒抬起了頭, “我jiejie呢?” 秦念淡淡地笑了笑,“她還在揚州?!?/br> “哦?!毙〈瑑阂埠芄缘夭辉僮穯?。許多事情,他看不懂,但是他相信大當(dāng)家?!澳牵莻€……謝公子呢?”他忽然想起什么,“jiejie給我寫過信, 說大當(dāng)家在揚州的時候又遇見謝公子了!”他從身上扒拉半天, 半拉出來一封白紙包裹的皺巴巴的信, 月光之下,對著秦念粲然一笑,“我身上只有這封信了,每天都要讀好多遍呢?!?/br> 在揚州,遇見謝隨……這都是多久以前的老黃歷了? 可是林小船,也許連帶紅崖山中其他人,卻都不知道外間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他們的大當(dāng)家又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 秦念咬了咬唇,轉(zhuǎn)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