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打誤撞？

    沈度在心里嗤笑了聲，順從地同禁軍往外走，余光不小心瞥見候在外殿的劉豫，劉豫同他視線相交不過一瞬，移開了眼。

    他出宮時，一路見北衙巡防加強，心里為這位對內(nèi)監(jiān)果然稱得上自負(fù)的帝王點了炷香。

    他被帶到刑部大牢，宋玨見著他，先愣了一瞬，隨后樂了，找獄卒通融了下，帶著一盤棋一壺茶找他來了。

    宋玨打量了他半晌，忍不住笑了：“侍郎大人不是威風(fēng)得很，怎也成階下囚了？”

    沈度白他一眼：“您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br>
    宋玨忽然認(rèn)真起來：“看你這樣子，一點也不慌啊?！?/br>
    “有個詞叫借刀殺人，在這兒安生待著，外邊人替你什么都解決干凈了，再出去漁翁得利也不晚?！鄙蚨刃庇U他一眼，“成大事者哪有事必親為的？小王爺有點蠢了?！?/br>
    宋玨有生之年頭一次被罵蠢，氣不打一處來：“你倒是聰明，不也把自個兒搭進(jìn)來了，借力打力這種事，在外頭不也可以？非要跑這兒來蹲著?！?/br>
    沈度微微瞇了瞇眼，開始回想孟添益這個人，這人贏在藏得深、下手狠，又摸得清燕帝的心思。燕帝向來把司禮監(jiān)看作一條狗，認(rèn)為其掀不起風(fēng)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其作亂，而劉昶一直仰仗著他手里的四方印，他又凡事都給劉昶點甜頭嘗嘗，倒和劉昶結(jié)成了極為扭曲的關(guān)系。

    可他到底為何要針對劉昶和貴妃？又如何得知他的身份？

    他沒想到，他萬事都考慮進(jìn)去了，也算上了孟添益這號人物，但獨獨沒料到這人竟然是個致命人物。

    宋玨見他不應(yīng)聲，替他斟了杯茶：“你到底想干什么？沈度，我一直覺得你沒安好心?！?/br>
    “我從未自詡過正人君子?！鄙蚨葲]來由地笑了聲，“我這雙手不干凈，小王爺又比我好多少？”

    “誒你這人，沒事嘲諷我干什么？”

    沈度懶洋洋地喝了口他剛斟滿的茶：“嘴閑得慌?！?/br>
    宋玨：“……”

    他將棋盤擺好，將棋子遞給沈度：“你在等什么？”

    沈度笑：“等今夜宮里變天，借刀殺人。只是沒想到這天來得這么快，像在做夢似的?！?/br>
    宋玨一怔：“劉昶一玩完，誰手里都沒個兵，變什么天？”

    “宮門一關(guān)，需要什么兵？何況不是還有北衙么，等著看好戲就是了。”沈度懶洋洋地落了一子。

    宋玨深深看他一眼：“看來是胸有成竹了，提前賀喜?！?/br>
    “也不是?！彼t疑了下，“婉婉不出錯，這事就很穩(wěn)當(dāng)，可怕她不聽話?！?/br>
    他剛這么說完，梅姝懿的馬車已經(jīng)停在了那株梧桐樹下，宋宜出來迎她，梅姝懿見她沒什么情緒，懷疑她是不是還不知道消息，瞬間將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話咽了回去。

    門口的梧桐樹樹葉早已落盡，一眼望去，蕭瑟凋零。街道上已鋪上了一層淺淺的積雪，遠(yuǎn)遠(yuǎn)看去，白得令人心驚。

    人多嘴雜，她早晚會知道的。

    梅姝懿徘徊了幾步，下定決心，隨她進(jìn)去，試探問：“戶部的事，你知道嗎？”

    宋宜點了點頭。

    梅姝懿一愣，她方才得知這個消息，孩子正生著病，實在走不得，可宋嘉平和宋珩都不在，只好趕緊把孩子一并帶上來找她了，不想她竟然早已知道。

    她遲疑了下，問：“沒事吧？”

    宋宜勉強擠出一個笑：“沒事的，嫂嫂別擔(dān)心。大哥可好？”

    “我前幾日去瞧過他，沒事，條件雖然比不上府上，但也沒吃什么苦?！彼牧伺乃直?，示意她安心，“流程總是要走一遭的，三司會審，大理寺復(fù)核，一個吏部多少人，全走一遭下來，起碼兩三個月了，不必?fù)?dān)心?！?/br>
    見她不出聲，又輕聲道：“戶部想來也是這樣，別太擔(dān)心了。”

    “嗯?！彼我松焓侄毫硕核龖阎械男∨ⅲ吧┥┓判?，最近形勢不穩(wěn)，嫂嫂沒事也少出門。”

    梅姝懿點頭：“我一年也出不了兩次門，這是沒找著父親和阿弟，怕來報信的下人嘴不利索反而壞事，才說來看看你，不然我也不過來了。孩子還鬧著呢，這一路鬧騰夠了，到這兒才總算歇下了?！?/br>
    宋宜聞言又逗了逗小孩。

    梅姝懿見她面色雖平靜，但總覺得還是不大對勁，只好說點別的逗她：“你們這也成親一年多了，怎么沒個動靜？”

    “?。俊彼我讼仁且汇?，隨后反應(yīng)過來她的意思，也沒害羞，兩人其實年紀(jì)相仿，她老實道，“我自幼體寒，嫂嫂也不是不知?！?/br>
    梅姝懿好一會才道：“多開些藥，好生調(diào)理著，總會好的?！?/br>
    “嗯?！彼我它c頭，“他上心著呢，現(xiàn)在比以前好多了，嫂嫂別擔(dān)心?！?/br>
    梅姝懿坐了一會說要回去，宋宜沒好留她，送她出了門，見她護(hù)衛(wèi)不少，也就放下心來。

    就這么一會的功夫，雪越下越急，地上已經(jīng)厚厚地積了一層。宋宜看了一眼鋪滿整條街道的積雪，又回頭望了一眼滿院的侍衛(wèi)，吩咐門房閉門謝客，默默回了后院。

    梅姝懿出門，見孩子又哭鬧起來，趕緊吩咐馬車夫抄近道走小路回府。

    馬車左拐右拐拐進(jìn)一處巷道，巷道里陡然冒出一伙人，車夫一愣，來不及吁馬，馬被繩索絆倒，天旋地轉(zhuǎn)中，梅姝懿將孩子護(hù)在胸前，但好不容易才哄好的孩子還是受了驚，爆發(fā)出一陣哭聲。

    她隨從帶的護(hù)衛(wèi)不少，但對方有備而來，不一會就被解決得干干凈凈，來人將她從馬車?yán)锢鰜?，不由分說地要去奪她懷中的嬰兒。梅姝懿不肯，那刀便自她手背上劃過，鮮血帶出一段弧線，血珠子濺入雪地，梅姝懿方一松手，嬰兒已落到了那群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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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還想上前去搶，尖刀橫在她脖頸上，為首那人道：“還請世子夫人回去轉(zhuǎn)告王爺和小公子，今夜若是七大營有異動，或者兩位中但凡有一人出門，這條命，我就不留了?！?/br>
    梅姝懿怔住，嬰兒啼哭不止，那人隨意在躺倒在地上的護(hù)衛(wèi)身上割了塊布塞進(jìn)嬰兒嘴里，梅姝懿制止：“她還是個孩子，你們別太過分?！?/br>
    那人冷冷一笑：“那就得看宋家人肯為這孩子做到什么程度了。”

    梅姝懿一愣，那人接道：“這本來是為宋宜設(shè)計的，從她那兒到定陽王府，這兒是最好下手的地兒，只是沒想到她這次居然這么沉得住氣。不過既然世子夫人送上門來，我們也不能錯過機會?！?/br>
    說話間，他身后跟著的人已經(jīng)利落地將尸體扔進(jìn)馬車，又馴服了馬，馬車迅疾駛開，留下兩道車輪印跡，一路延伸出去，看不到盡頭。

    那人沒隨馬車一塊走，單手抱著嬰兒，一手拎著帶血的刀，沖梅姝懿道：“還請王爺今夜務(wù)必好好休息，這孩子，明晨我等自將歸還?！?/br>
    那人旋即消失在了街角，梅姝懿追了一陣沒追到，腳印也被各式雜亂無章的痕跡掩蓋得辨不出來。

    第68章

    梅姝懿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上時，天已黑盡了，宋嘉平和宋珩已經(jīng)回來了，見她這樣，問清了緣由，三人瞬間安靜下來，廳中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宋珩有些猶疑地問：“爹，到底是誰啊？我們簡直完全處于被動地步，大哥和沈度擱刑部關(guān)著呢，還有條人命被他們捏著?！?/br>
    宋嘉平沉默了許久，很肯定地道：“孟添益?！?/br>
    上次沈度忽然問起孟添益和當(dāng)年之事的關(guān)系，他就留了個心眼，那人讓七大營不許出動的理由無非是，這人手里一定還有兵力，七大營不出，他有完勝的把握。如今劉昶已完，這人自然只能是孟添益。

    令三人焦頭爛額的這人這會正在梅園氣定神閑地等著貴妃到來。

    貴妃姍姍來遲，見著他比上次要客氣許多：“督公好興致，太子已倒，竟然還能得如此閑心來賞梅?！?/br>
    孟添益忽然笑了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娘娘還得小心啊?！?/br>
    “你說戶部？”貴妃愣了下，“之前太子的事他還出了點力，沒想到，這人當(dāng)真是個好事之徒?！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和我們聯(lián)合，不過是為著對付太子罷了，太子和他夫人的舊事，娘娘也不是不清楚。”

    “本宮咽不下這口氣。”貴妃太瘦，梅花枝蔓在她手中折斷，“他自個兒不也在刑部？勞督公動手了?！?/br>
    “是，老奴定會為娘娘出口惡氣?！?/br>
    “原本以為少了一個太子就萬事大吉了，沒想到啊……叫他這一折騰，兄長下獄不說，陛下對本宮又動了怒，今日又不肯見本宮了。”貴妃惡狠狠道，“白叫十三那賤東西撿了個大便宜?！?/br>
    孟添益悠悠一笑：“這事怕不能如此簡單地看?！?/br>
    貴妃看他一眼：“督公有話直言便是?！?/br>
    “陛下這次顯然沒有對侯爺留情的打算，娘娘和七殿下會不會因此受到遷怒，目前不得而知。只是，老奴這幾日聽說，陛下好像很喜歡十三殿下，親自在教十三殿下國事呢?！?/br>
    貴妃一愣，她這么多年榮寵不衰，七皇子也沒享受到過如此待遇，孟添益適時添了把火：“娘娘若不信，親自去宣室殿探探不就知道了？”

    貴妃沒出聲，孟添益道：“娘娘不妨效仿一下先皇后?！?/br>
    “前車之鑒在那兒，你倒叫我去送死。”貴妃轉(zhuǎn)頭看他，頓了頓，“孟添益……你?！?/br>
    “娘娘不用在意，總之老奴和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否則若是寶座花落別家，老奴的人頭也保不住，別說銀子了?！?/br>
    貴妃默不作聲。

    孟添益道：“陛下命長，再拖下去，夜長夢多。北衙在老奴手里，娘娘若是想好了，隨時給老奴傳個信?！?/br>
    孟添益先一步離去，貴妃猶疑著往回走，不知不覺間到了宣室殿外，她上前求見，潘成不肯讓她進(jìn)，她再三堅持，潘成去通稟了幾次，燕帝這才放她入殿。

    她入殿，燕帝正教劉豫看奏折，見她進(jìn)來，眸子里的光瞬間寒上幾分。

    貴妃手握成拳，忽然不可克制地將護(hù)甲掰斷了，她恭謹(jǐn)?shù)匦辛藗€禮：“陛下之前受了驚，臣妾來瞧瞧陛下是否好些了。陛下既然無恙，臣妾就先告退了?！?/br>
    貴妃出殿不過一刻，宮門下鑰，隨即有人來稟告說含元殿走水。燕帝一愣，隨即笑了：“潘成，你看……還真是她，以前半點看不出來。朕宮里這些女人，怎么一個比一個狠？”

    “去，告訴孟添益，該動手了?！毖嗟燮鹆松?，帶上劉豫往含元殿去，“父皇帶你去瞧瞧，這些賊子野心的人都是什么下場?！?/br>
    含元側(cè)殿起了點小火，燕帝到時火已滅了，他在主殿停留了許久，最后落腳在東側(cè)殿，目光落在殿內(nèi)陳設(shè)上，忽地有些失了神。在這空當(dāng)里，一隊近衛(wèi)殺了進(jìn)來，將他們一干人等團(tuán)團(tuán)圍住。

    貴妃緩緩從近衛(wèi)后邊踱步出來，她身側(cè)近衛(wèi)奉著酒壺并酒杯。

    宮廷里浸yin許久，潘成見怪不怪，先一步出了聲：“娘娘這是要做什么？”

    貴妃卻好似沒聽到他的話似的，只是看著燕帝，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了，果然還是只有這里才能牽動陛下的心啊?！?/br>
    貴妃使了個眼色，近衛(wèi)立即將燕帝身側(cè)的小內(nèi)監(jiān)斬殺當(dāng)場。貴妃玉手纖纖，執(zhí)起酒壺，斟了一杯酒：“陛下，美酒當(dāng)配佳人，陛下既然想念元后了，不如喝杯酒去找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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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帝暴喝了聲：“來人！”

    貴妃冷笑一聲，“宮門下鑰，小走水不到要開宮門的地步，北衙巡防多久才來一次，陛下別指望了?！?/br>
    貴妃雙手執(zhí)起那杯酒，緩緩朝燕帝走過來，燕帝手里明明還有后招，卻還是不自覺地往后縮了縮。

    貴妃卻只是環(huán)視了一圈這側(cè)殿，眼里忽然不自覺地噙了淚：“陛下年少稱帝，曾是多少權(quán)貴女子傾心的所在?？上П菹屡c元后情濃意濃，六宮除了承雨露開枝散葉的用處，再無半點恩澤可享。

    元后一走，臣妾自負(fù)美貌，以為這局勢終于可以改變。陛下還記得，十三年冬日，陛下血洗帝京之后，在太液池邊遇上的臣妾么？臣妾那時穿了一件月白衫子，陛下忽然嘆了句——像她。臣妾從此，十余年榮寵不衰，被六宮艷羨。哪怕陛下最后查出事情真相，也沒動臣妾一根寒毛。

    可臣妾，從前是愛鬧愛大呼小叫的性子啊。陛下記不記得，這十多年里，哪怕是在房事上，陛下再怎么折騰，但凡臣妾敢喊一句疼，就是在大冬日里，那也是在龍床前光著身子跪上一夜的懲罰。

    不許穿大紅大紫，溫婉賢淑，賢良大方……皇后沒能學(xué)到十分，于是不受陛下喜愛。臣妾磨著性子，學(xué)上了八|九分，可又如何呢？”

    她看了劉豫一眼，目露兇光：“十多年的情分，陛下還不是說棄就棄了?！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她目光一動，立即有人將劉豫拿下，燕帝動了怒：“當(dāng)年的事朕沒同你計較也就罷了，你今日還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為什么不同臣妾計較當(dāng)年的事，陛下心里沒數(shù)么？若非為了陛下自己，臣妾還有先皇后母子，早在十多年前就被陛下賜死了吧，更何談今日來為陛下送行呢？所以，今時今日的局面，陛下到底該怪誰呢？”貴妃盯他一眼，眼淚珠子不住往下掉，語氣卻平靜了下來，“來人，請陛下上路?！?/br>
    近衛(wèi)上前，貴妃亦端著酒杯往前湊，孟添益卻遲遲不來，形勢緊急，潘成腦海中一閃而過當(dāng)年燕帝尚在潛邸時，與定陽王郊外踏青，于惡霸馬蹄下救下他的畫面，幾乎是想也沒想奪過那杯酒，一口飲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