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羅昇果不食言，幾日后的早上，他在府門大手一揮，眾學(xué)生呼啦一串魚貫而入，擠在白家前廳的花園中，吵吵嚷嚷甚是熱鬧。

    老太太抬手在炭爐上暖著，看了一眼正端坐在桌上用早膳的白沉柯問道，“隔壁站著的皆是你同窗，如何不去看看？”

    白沉柯銀著一頓，細(xì)細(xì)嚼了嘴里的飯食才慢悠悠地道，“丟人?！?/br>
    “為何丟人？”老太太哼笑一聲，“你是清高不屑同他們?yōu)槲榱?？?/br>
    “不是?！卑壮量麓鬼?。

    “那是為何？”

    “叔父前些年借了陛下的《舞鶴賦》來看，隨手放在大書房中，我瞧著有趣，摹了一副。”他面無表情道，“后來叔父覺得還算不錯(cuò)，就放在了那里沒再動(dòng)過。”

    “……”

    文秉來得較晚，先是在白羅昇那處看了一眼，他瞧著畫小聲咕噥道，“上周我才從父皇那里看了真跡，這副字模得倒像，可那上頭的墨跡分明是近年新出的松煙墨。筆鋒看著如快劍斫針，但也只虛虛做到了形似嘛，哪有原貼那般瀟灑肆意?！?/br>
    他頓了頓，“嘖嘖……無趣?！?/br>
    文秉悄悄退出后，抓了個(gè)小廝問了幾句，優(yōu)哉游哉逛進(jìn)了百部閣。

    “沉柯果然在此處?！蔽谋灶欁宰哌M(jìn)前廳，走到老太太面前，拱手彎腰，頗為有禮道，“見過白老夫人。”

    “容老身猜一猜，小公子可是沉柯在家中曾提起過的文秉？”

    “哦？沉柯提起過我嗎？”文秉驚喜道。

    白沉柯瞥了他一眼，眼風(fēng)寒涼。

    “你怎么不去隔壁，那頭可熱鬧了。”文秉絲毫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拿起手邊剛上的糕點(diǎn)就往嘴里塞。

    “既然熱鬧，你怎么過來了。”白沉柯不留情面地戳穿他。

    “我……”

    文秉剛要反駁，外頭撲進(jìn)來一只粉粉蝴蝶，聲音歡快似黃鸝，“哥兒，你瞧瞧我今日剛書的字，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br>
    文秉眼神一亮，這不是前些月在路上碰到的“小郎君”嗎，果然是在白沉柯家中。

    白沂檸一跑進(jìn)來滿腦子都是想著如何被白沉柯夸獎(jiǎng)，將旁人都屏蔽了去，

    直到少年先搶了她手中的宣紙，高高舉在頭上，“字嘛，有點(diǎn)丑?！彼D了頓，露出一口大白牙，“小娘子嘛，還不錯(cuò)?！?/br>
    白沂檸不滿被人搶去，有些不高興地問道，“你是何人？”

    “文秉兄這是作什么?！卑壮量聰棵紛Z過白沂檸的字，把她擋在后面。

    “沉柯真是小氣，我不過是看舍妹可愛夸一句罷了?！蔽谋娝质峭洗伟銊?dòng)作，心中不悅，皇子脾氣也上來了。

    “她不是我meimei?！卑壮量聻蹴逎?，面色如冰。

    “好了好了，文秉用早膳了嗎？”老太太見二人中氣場(chǎng)不妙，似有吵起來的征兆，忙過去打斷。

    “用了?！蔽谋さ赝碎_，不甘心地朝白沉柯身后看。

    “你回屋去?！卑壮量卤尺^身，面對(duì)白沂檸。

    “我沒事兒做了?！卑滓蕶幋瓜骂^，小手?jǐn)Q在一起，偷偷拿眼撇他，此人真是配的上陰晴不定這四個(gè)字。

    “那也回去?！卑壮量乱稽c(diǎn)余地都不給她留。

    白沂檸往旁邊挪了挪，老太太正和藹地拿了一碟糕讓少年吃，沒有分毫要插手她和白沉柯的事情的意思。

    她咽了咽口水，早上起來就在學(xué)字，她有些餓了。

    “還看？”白沉柯單手板正她的臉。

    他指間的冰涼潮濕捂得白沂檸一縮，她抬頭看向眼前之人，眼中那股從心底滲透出來的陰冷強(qiáng)勢(shì)，仿佛又回到了他們初見時(shí)。

    白沂檸張了張嘴，未發(fā)一語，扭頭就離開了。

    白沉柯站在門口，看著她越走越快的背影，往前邁了幾步，眉宇微動(dòng)，神情懊惱，但很快，他又慢慢退了回來，恢復(fù)成堅(jiān)定淡然的模樣。

    到了午膳時(shí)，陳氏見文秉許久不來，親自去請(qǐng)。

    經(jīng)了早上一事，文秉便如換了個(gè)人似的，離開白家也不曾過來同白沉柯道別，連在學(xué)堂也是不再主動(dòng)搭話，二人雖是鄰座，距離卻是如隔楚河漢界。

    春去秋來風(fēng)云變幻。

    順德十二年，五皇子周乾，謙謹(jǐn)恭德，夙夜兢勤，故宣德帝俯順輿情，昭立其為本朝太子。

    此間舉國(guó)同慶，大赦天下。

    第14章

    春日里的冷雨三兩如絲，隔著枝頭的梨花輕敲亭臺(tái)上的琉璃瓦。

    街市上攢動(dòng)的人流中有位溫雅的少年，舉著一把油紙傘不疾不徐地在雨霧中走過，他肩上的墨發(fā)沾上了些細(xì)碎的水珠，遠(yuǎn)遠(yuǎn)看著毛絨絨一片。

    路過他身旁之人無不驚嘆于他清絕的容貌，頻頻回望間不自覺與他隔開了一小段距離，似走在身邊都會(huì)褻瀆了他的圣潔。

    “小郎君，這朵花送你?！币粋€(gè)不知打哪兒鉆出來的男童，折了一枝桃花，塞進(jìn)他懷中，然后立刻扭頭紅著臉跑開了。

    少年杏眸婉轉(zhuǎn)，拈花輕笑，望著他的人皆呆了呆，真真是應(yīng)了這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紅”。他若是位女子，該是何等風(fēng)華……

    少年最后駐足于金明池畔的柳樹下，長(zhǎng)身玉立，雍容閑雅。

    春風(fēng)吹皺了湖面的漣漪，也擾亂了岸邊女子的芳心。

    只聽“噗通”一聲，女子手中的蓮子掉進(jìn)了湖中。

    少年正想道一句小心，學(xué)館中走了一人出來，氣質(zhì)疏冷，巖巖若孤松之獨(dú)立，皎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身量比他高了些許，也多了幾分英氣。

    “你怎么來了?！彼哌^去順手地接過了傘，二人并肩齊行。

    “今日的雨來得突然，我見你早上忘了帶傘就幫你送了來?！彼Φ脣绍洠B懷中的桃花都不及他的姝色，哪里有半分男子的模樣。

    “你為何又穿了我的衣裳?！卑壮量掳櫭疾粣偟厍浦拇虬纭?/br>
    “反正哥兒都穿不上了，我穿不是正好？”白沂檸撩起襕衫的衣角，調(diào)皮地笑道，“我以后還要貼上八字胡，裝你們學(xué)堂里的先生呢?！?/br>
    “這花兒哪來的？”白沉柯仗著身量高，輕易地拿走了她懷中的桃花。

    “是個(gè)小童子送我的。”白沂檸踮起腳尖想要去搶回來，“還我?！?/br>
    白沉柯只單單伸長(zhǎng)了手臂舉過頭頂，就讓白沂檸夠得頗為吃力。

    白沂檸看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心中不忿，直按住他的肩膀往上跳，近得幾乎掛在了白沉柯身上。

    路過之人看到兩位面容俊美的少年郎如此舉動(dòng)，神情不禁古怪起來，走遠(yuǎn)了還同伙伴耳語回望。

    白沉柯不大自在地單手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扶住了白沂檸的腰，低聲溫和道，“好了，別鬧了。”

    “還我?！?/br>
    白沉柯隨手一扔，那桃花墜進(jìn)湖中，晃蕩了幾下，漂在了湖面上。

    白沂檸不甘心地看著那桃花，不舍它就如此離她而去，但又不敢責(zé)怪旁邊的人，只能憋著小火哀怨道，“那枝桃花形狀甚美，放在屋中定是好看的，扔了多可惜?！?/br>
    “不許收別的郎君的花?！卑壮量聸鰶龅匦表谎邸?/br>
    “他看起來不過總角之齡?！卑滓蕶庌q解道。

    “是男的便不行?！卑壮量虏焕頃?huì)她的不滿，側(cè)頭望了望傘外，伸手試探。

    指尖不見有水，雨似停了，他收了傘，抖了幾下上頭的水漬，傘面上的小水珠在地上濺起淺淺的花痕。

    白沂檸躲在他身后做了個(gè)鬼臉。

    “快跟上來?！卑壮量略谇懊骖^也沒回。

    白沂檸小跑過去。

    ***

    二人身后學(xué)館的門口擠了幾個(gè)人。

    “同白小公子站在一處的那人是誰，我還不曾在哪家世家家中見過如此俊俏的?！?/br>
    “這你就消息落后了吧?！笔萑绾飪阂话愕哪莻€(gè)曖昧地?cái)D擠眼，“我猜啊，那應(yīng)該是他從小養(yǎng)大的童養(yǎng)媳?！?/br>
    “哦～就是那個(gè)當(dāng)街潑了自己父親一臉?biāo)哪莻€(gè)?！备叩哪莻€(gè)恍然大悟，又奇怪道，“今日見了倒也不像是什么潑辣惡毒之人啊?！?/br>
    “害，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瞧著有母老虎的潛力。”

    “若家中美人能如她這般，便是母老虎我也是愿的?！逼痤^的那個(gè)癡癡地瞧著他們二人的背影，神情如酒醉一般。

    ***

    回到房中，白芍拿了手巾，“姐兒的頭發(fā)都濕了，衣服也換換吧，別染了風(fēng)寒可就不好了?！?/br>
    “嗯?！卑滓蕶廃c(diǎn)點(diǎn)頭，在家中再如此穿著男裝也十分不妥。

    白沂檸還坐在檀木凳上等白芍弄干她的頭發(fā)，只見白沉柯單手拿了一青花鳳尾瓶進(jìn)來，上頭插了幾株蘭花，示意她接手。

    白沂檸杏眸滿是不解，“這是何意？”

    “你不是嫌我扔了你的花么？賠你一瓶?！卑壮量孪骂M微抬。

    白沂檸雙手來回?cái)[弄，也不覺著這花有何驚艷之處，咕噥道，“除了這顏色讓我想起七年前我剛?cè)敫畷r(shí)替你擋的黃杜鵑之毒外，我還是覺著桃花好看些?！?/br>
    白沉柯黑了臉，“你是說我送的還不如旁的小童子？”

    “不是！絕對(duì)不是??！”白沂檸立馬反駁，拍起了馬屁“這花色澤飽滿，香氣襲人，葉如翡翠，瞧著真是極為討人喜歡?！?/br>
    “倒是說對(duì)了一半?！卑壮量铝昧肆猛馍雷?，手中握著一杯茶盞，“此花名為翡翠蘭，由葉綠似熒光出名，因極難栽培，一盆可抵千金。”他垂頭虛虛吹了吹茶面，輕啜了一口。

    “這……千金？”白沂檸瞪大雙眼，瞬間覺得手上guntang，忙小心地將此花放在茶案上。

    “你倒也不用怕，若是喜歡，花房中還有，盡數(shù)讓人拿過來便是?！?/br>
    “……”

    白沂檸身上的衣裳還泛著潮氣，她也不怎么顧及白沉柯，開始解外衫的扣子。

    虧了這些年服侍白沉柯，日日為他穿衣解帶，她對(duì)男裝甚至比自己的襦裙還要熟悉些。

    “你這是作何？”白沉柯看她在解衣裳，愣了愣。

    “方才我出來時(shí)雨還挺大的，身上便濕了，我有些難受，想換了去?！卑滓蕶巹?dòng)作不慌不慢，先是扯了腰間的束帶，隨后是外衫，再是內(nèi)里的橫襕，她十指在扣子上靈巧地跳動(dòng)，白沉柯看得有些口干。

    他裝作無事地別過臉看向窗牖，“你去里邊兒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