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這番對話說得微妙,這站位也站的微妙。 方才桂mama站在下首,也不著痕跡的打量了幾眼這位新夫人,顧熙言的長相身段自然是無可挑剔的,只是年齡尚小,尚不知她管家如何。 方才顧熙言寥寥數(shù)語,不卑不亢,不失禮數(shù)卻拿出了當家主母的架子來,桂mama暗自點頭,想必這位新夫人也是個玲瓏心的。 古語有云,“妻賢夫安?!蹦兄魅耸羌抑械捻斄褐?,當家主母便是家中的主心骨。 家族子弟能否長成賢才、夫君枕邊如何規(guī)勸進言、大是大非面前如何決斷……全都取決于家族主母的為人處事。 桂mama出身深宮,又隨元寧長公主在侯府耳濡目染多年,深知一個世家大族有個聰明女主人的重要性。 蕭讓作為平陽侯府唯一的正經(jīng)主人,平日里軍營點兵、征戰(zhàn)沙場、昭獄審訊……當今圣上恨不得把他劈成兩半兒來使,哪有空去打理侯府的瑣碎之事? 劉管家是老侯爺在世時的老人,老侯爺、老侯夫人仙去之后,蕭讓便把一應瑣碎事務(wù)都推給了他來打理。 顧熙言看了眼下首須發(fā)皆白的劉管家,心中暗嘆——蕭讓真是好狠的心,劉管家都這把年歲了,還不肯放過人家。 今天一早,劉管家便奉自家侯爺之命,捧著管家鑰匙對牌,早早候在凝園正堂之外。 說實話,顧熙言接過管家鑰匙對牌的時候,雙手幾乎是顫抖的。要知道,上一世兩人大婚之后,蕭讓可從未提起過叫她管家的事情,后來接二連三風波不斷,直到她被囚于侯府,都不曾摸到平陽侯府的管家對牌鑰匙! 她暗暗想,一定是昨夜翻云覆雨,自己伺候的蕭讓盡了興,這才把這管家大權(quán)交到她的手中。 思及前世種種,顧熙文一邊暗嘆“食色性也”,一邊暗暗決定,以后一定要牢牢的把蕭讓抓在手心里——只要哄好了這權(quán)勢滔天的平陽侯爺,她在侯府里簡直是為所欲為?。?/br> 方才進正堂之前,顧熙言已在抱廈里會過劉管家,將府中大大小小的管事了解了個大概,心中大概有了張譜。 顧熙文又示意紅翡拿了一個錦囊塞給劉管家,笑道,“劉管家,侯府能有如今諸下人各司其職的局面,你功不可沒,實在是辛苦了?!?/br> “主母折煞老朽了?!眲⒐芗颐Φ?,“這一切都是侯爺教導有方,老朽不過是替侯爺傳話罷了,實在不敢居功?!?/br> “過往侯府中后宅無主,老朽只得粗略打理,難免有不周到之處。如今主母入主中匱,府中之人皆喜不自勝,全憑主母差使?!?/br> 嘖嘖嘖。 劉管家須發(fā)皆白,身形清癯,穿了一身藏藍色直裾,披戴巾冠。他說話之間面容沒有什么大的波瀾,看上去不像個管家,倒像是個得了道的仙人術(shù)士! 聽了劉管家說話的條理,顧熙言對于他這等高齡仍在侯府管家一事,實在是一點都不奇怪——即使是顧熙言這個前世見慣牛鬼蛇神的重生之人,方才這一番美言聽進耳朵里,也覺得心頭十分妥帖。 正廳里站著的都是侯府中各處的管事、mama、以及有頭有臉的丫鬟。方才顧熙文和桂mama、劉管家一番對話,讓底下有些躁動的數(shù)十人瞬間鴉雀無聲。 劉管家是侯府幾十年的心腹,地位自然不必多說。桂mama雖然是被蕭讓請回侯府的,可她出身深宮,當年跟在元寧長公主身邊自有一番鐵腕手段,元寧長公主薨逝不過幾年,桂mama當年在丫鬟婆子中的威信未曾消減。 經(jīng)過早上洗漱的空當,府中已經(jīng)傳遍了——這位新主母不過是個半大沒長開的孩子,又是個膏脂罐里嬌養(yǎng)大的嬌小姐。這些丫鬟婆子雖無甚惡意,但難免存了看笑話的心思。 如今先聽主座上的新主母開口說話雖輕聲細語的,卻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后又有桂mama、劉管家這么直截了當?shù)囊槐響B(tài),底下的丫鬟婆子皆是服服氣氣的,心中彎彎繞繞的腸子皆隨風飄散于無形了。 顧熙言輕啜了一口犀露茶,淡淡環(huán)視一周。 她是學過管家的。 她的祖母顧江氏出身江浙一帶,家底殷實,其曾祖父及甲三元,一路官運亨通,江氏如今仍是江浙一帶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世家大族。母親顧林氏出身杏林世家,懸壺濟世,也算一等一的清流大族。婆媳兩人素來和睦,作為當家主母,自有一套內(nèi)宅處世的本領(lǐng)教授給她。 上一世出嫁之前,祖母和母親也曾傳授她治家之術(shù),可當時她一心抗拒嫁給蕭讓,連些皮毛都沒學到,后來到了侯府,蕭讓又不曾讓她管家,她從沒上手管過這些內(nèi)宅事務(wù)。 這一世出嫁之前,顧熙言天天膩在祖母顧林氏的鶴壽堂里學治家的本領(lǐng)。祖母顧江氏一向疼愛她,見她有意苦學,自然是恨不得傾囊相授,從婦人治家到農(nóng)商之事,事無巨細,說顧熙言是埋頭苦讀也不為過。 如今顧熙言熟悉了顧家的內(nèi)宅事務(wù)之后,再看平陽侯府的內(nèi)宅事務(wù),便覺得實在是異曲同工,若說有何不同,只不過是金銀珠寶多了些、莊子鋪面多了些、田地園林大了些罷了。 心中有了十足的準備,顧熙言倒是一點兒也不急。 只見她含著淺淺笑意,沖屋內(nèi)一干丫鬟婆子管事道,“諸位都是侯爺安置在后宅的得力人手,對侯府諸事自然比我了解要多些。不過,今天咱們主仆第一次見面,且不談瑣事,只論打賞?!?/br> 說罷,紅翡和靛玉拿著一捧香囊下去,一個個挨著紛發(fā)打賞。 這回紛發(fā)的香囊所用的布料,和給劉管家、桂mama打賞的五福百子錦囊材質(zhì)不同,而是用大紅硬紗制成。每個錦囊里面皆放了相同數(shù)量的金銀裸子,一眼望去清清楚楚,絕不厚此薄彼,絕對的公平公正。 一堂丫鬟婆子管事沒想到自己也有賞賜的份兒,見狀皆是暗暗吃了一驚。 其一,是對新主母的毫不遮掩的公平公正感到吃驚。其二,是對新主母大方的手筆感到吃驚。 素來聽聞顧家外祖出身江浙富庶之地,沒想到一見面就如此大手筆! 俗話說得好——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待紅翡和靛玉打賞完了錦囊,下首數(shù)十人一一道了謝,顧熙文不緊不慢道:“略施薄禮,也算和各位都見過面了??蛇@侯府中還有二百零五口下人,我是不曾見過的?!?/br> “所以,還請廖mama去傳句話,下午申時一刻,請大家到晝錦堂一會。” “劉管家,還勞煩你將侯府之中所有登記造冊的賬本和楔子文書都整理好,下午申時一刻,一并送往晝錦堂罷?!?/br> 底下人剛拿了打賞,一個個皆是滿臉喜氣,此刻聞言心中不禁一跳——這位新主母果然是先禮后兵。 那廖mama是府中的兩個管事mama之一,聞言心中暗暗吃驚——這位新主母竟然把府中有幾口人丁都摸得一清二楚! 可廖mama思索片刻,露出難為的表情,硬是開口道,“回稟夫人,這些兩百多口下人大多是干粗鄙差事的,侯爺都不曾理過的!而且何必污了您的眼……” 況且短短時間湊齊兩百多口人,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廖mama一邊說著,一邊抬眼偷看顧熙言的神色。 “廖mama,”顧熙言端起茶碗,聞言抬起頭,一雙輕輕上挑的美目淡淡盯著她,“我吩咐的事情,你去做便是?!?/br> 廖mama冷不丁被顧熙言看的背后一涼,又聽她語氣霸道,連和自己辯白也懶得,竟是呆在那兒不知該說什么了。 顧熙文輕輕飲了一口犀露茶,輕啟紅唇,輕言慢語,說出的話卻重如千鈞—— “當今陛下以‘仁’治天下,侯爺是朝中重臣,我平陽侯府自然是要把這‘仁’字往實處落實的——往后在這侯府之中,下人們一概以功論賞,無粗鄙與高貴之分。廖mama,你且記住了?!?/br> 話音兒一落,廖mama立刻渾身打顫的伏跪在地,脆生生的磕了個響頭,“主母說的是,方才是老奴一時糊涂說錯了話,還望主母切莫怪罪!” 這頂高帽子扣到腦袋上,便是誅九族的罪過。 正堂上的明眼人立刻看出來,這是拿廖婆子撞到了槍口上,新主母正拿她開刀,順便提點一干人等呢!于是皆齊刷刷的的跟著伏地跪拜,“一切謹遵主母吩咐!” 聽著一堂呼啦呼啦的跪拜聲,顧熙言手指輕顫,輕輕撥開茶碗,飲了一口犀露茶,連頭都沒抬。 第6章 管家(中) 一眾下人退去,正廳里重歸安靜。 隔間暖炕上的黃花梨木小方桌上,依次擺著酸筍蝦丸湯、菱粉糕、炙鹿rou和清燉板栗雞。 早聽說平陽侯府的廚子是宮中御廚出身,廚藝了得。顧熙言動起筷子才知道所言非虛——炙鹿rou鮮嫩多汁,酸筍蝦丸彈嫩爽口、板栗雞清爽鮮甜……縱使她不愛葷腥,也各樣吃了一小塊。 顧熙言昨晚被蕭讓折騰了一宿,上午上過藥之后雖然好受了些,可依舊是精神欠佳,只用了半碗碧梗粥便再也吃不下。 顧熙言一手枕著小方桌,小口啜飲著漆金粉花蓋碗中的茶水,好不愜意。 “苦盡甘來”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上一世,蕭讓也是在大婚第二天便不見了蹤影,她得知之后,一氣之下搬到了離凝園最遠的鎖春園,此后再也沒搬回凝園。當時在鎖春園,她們主仆的一切吃食都是在小廚房另做的。再后來,她被蕭讓囚禁于柴房,蕭讓領(lǐng)兵出征之后,曹婉寧終于露出蛇蝎本性,百般苛待下,顧熙言能吃飽肚子已經(jīng)算是奢望。 “……秉主母,侯爺一早奉圣命出行,事出突然,未及時告知主母,還望主母見諒?!?/br> 思緒拉回眼前,蕭讓的貼身影衛(wèi)流火著了一身玄色短打勁裝,半跪于下首,正拱著手一臉恭敬的傳話。 聽了流火這番傳話,顧熙言一張瑩潤明艷的小臉上波瀾不驚——蕭讓只說了奉圣命公干,至于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去幾天……竟然只字未提。 敷衍的很。 前世關(guān)于蕭讓那些不好的記憶涌上心頭,顧熙言一時忘記掩飾,只淡淡的“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除此之外再無他話。 流火半跪在下首,聞聲抬眼飛快打量了一下顧熙文的神色,復又低下頭。 主母姿容妍麗,和自家侯爺果真是一對璧人。 可是……大婚第二天一早丈夫便出門公干了,不管是哪家的新嫁娘,都不該是這個不咸不淡的態(tài)度吧? 流火也不敢妄自猜度下去,只好又一拱手,表忠心道:“侯爺出行前特命我等護院,但憑主母差遣!” 顧熙言目送流火出去,望著門口博古架上那盆開的正盛的十八學士,若有所思。 流火是蕭讓的貼身護衛(wèi)之一,蕭讓這次出行竟然沒有帶流火,而是將他留在了侯府之中。 她確實對蕭讓的公事不感興趣。 上一世臨死之前,那兩個叛軍怒罵的“平陽侯勾結(jié)外賊”之類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 上一世,當今圣上效仿漢文帝實行“無為而治”,政不從己出,全靠滿朝文武猜度。由此造成了大大的弊端——朝廷黨爭激烈,以翰林掌院學士胡文忠為首的胡黨和以參知政事王敬孚為首的王黨競爭白熱化。除此之外,更有太子黨和四皇子黨比肩而立。 數(shù)十年來,朝局錯綜復雜,如同霧里看花。 顧熙言的父親顧萬潛是胡文忠的門生,是不折不扣的胡黨。但蕭讓身為王侯,又是赫赫威名的武將,一貫自持不參與兩黨之爭。 這大燕朝的官員,一塵不染的置身于王胡黨爭之外,又置身于太子和四皇子黨爭之外的,可謂少之又少。 不湊巧,蕭讓恰巧是這樣手腕圓滑純熟的人。 顧熙言依稀記得,上一世,蕭讓與太子和四皇子兩人都頗有交情,游離于兩人之間,態(tài)度不明。 按理說,平陽侯戰(zhàn)功赫赫,是震懾五胡十六國的大燕朝國之重器——無論太子和四皇子哪個登上帝位,蕭讓都不用擔心平陽侯府失勢。 既然如此,他又為什么想不開去勾結(jié)外賊? 顧熙言蹙起眉頭,纖纖玉指緊緊刺入嫩白的手心里。她十分痛恨自己上一世的不爭氣,臨死前那幾年,廟堂江湖風云巨變,而她卻被囚于一室之中,與世隔絕。如今她重生了,可那一段最重要的結(jié)局卻如同沒有謎底的謎語,再也無法解開。 既然不知道是禍是福,只能過好當下,伺機而動了。顧熙言暗暗想。 …… 午飯時分,顧熙言草草用了點便小憩下了,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未時二刻。 顧熙言端坐在銅鏡前,身后的丫鬟手腳麻利的給她梳了個朝云近香髻,上頭點綴幾朵素凈珠花,插了支白玉鑲碧璽攢花寶釵,又戴了一副蓮紋東珠耳墜。 下午她要見的人和上午不同,自然要換身和上午不同的衣裳——上頭是件象牙黃的寶杏林春燕紋長褙子,下頭是品月色的十二幅湘裙,外頭搭了件淡茜色纏枝花紋輕紗廣袖大衫。 比起早上的裝扮,這身衣裳看上去雅致端莊,尊貴非常,顯得顧熙言成熟不少。 里屋眾人剛收拾好,那廂紅翡便打簾子進來,后頭跟著的是李mama。 李mama一身暗孔雀藍色長褙子,光滑的圓髻上插了只素凈的銀簪,滿面笑容道:“回稟主母,按主母吩咐,闔府上下的仆役都在晝錦堂候著了?!?/br> 靛玉扶顧熙言從梳妝鏡前起身,只見她點點頭,“辛苦mama跑一趟。” 平陽侯府是先帝在時賞賜的府邸,因此占地面積廣袤,足足有侯府隔壁諫議大夫沈階的府邸的五倍還要多。 侯府里,顧熙言和蕭讓居住的凝園占地面積最大。除此之外,還有幾個小園子,分別是鎖春園、解秋園、朝晦園。 的晝錦堂四扇黃花梨木大門早已大開,花廳的門匾下擺一張小幾和一把紅漆木花鳥紋圈椅。 此刻,花廳前的院落里人頭攢動。只見有臉面的丫鬟婆子管事都站在前面,身后跟著的是自己手下的層層人手。兩百來號人一堆一堆分開站著,倒是一目了然。 顧熙言落座后,略略掃了一圈。她上午剛見過那些丫鬟婆子管事,現(xiàn)在基本都有印象。這些丫鬟婆子管事對她也已經(jīng)有所熟悉,現(xiàn)下看見她,也沒那么懼怕拘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