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不,我不示弱?!?/br> 林菁從崔緹身邊走過,她的聲音堅定清透,有一種攝入人心的力量。 “我林菁,永不示弱。” 女子出來闖蕩,要比男人多一層鎧甲。 那層鎧甲守護(hù)的不是身體,也不是心,而是于千難萬險之中,依然不被摧毀的意志。 一分軟弱便會令鎧甲產(chǎn)生一絲瑕疵,到最后,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向?qū)Ψ狡蚯蟊憧梢赃_(dá)到目的的錯覺。 那才真正是萬劫不復(fù)。 林菁回到自己的營帳,掃過在營帳外做的記號,輕輕呼出一口氣。 有人動過她的帳篷。 從她進(jìn)了幽州大營起,就沒遇到一件順心的事,現(xiàn)在連自己的帳篷都被人動了手腳! 林菁冷著臉進(jìn)了帳篷。 她攜帶的東西其實并不多,也談不上貴重,因為這些東西大家基本都有。 大昭府兵都是世代從軍,成了軍戶之后,擁有免除徭役等一系列政策上的優(yōu)惠,相對的,接到軍帖后,府兵的武器、馬、各項軍備都需要自備,有祖?zhèn)鞯淖匀缓茫瑳]有的話還需要另行購買,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她臨行前,是按照騎兵的標(biāo)準(zhǔn)來給自己購買裝備的,首先是一套明光鎧,一面團牌盾,三匹馬,其中兩匹是戰(zhàn)馬,一匹常用,一匹用做備馬,最后一匹則是馱馬;武器有一桿馬槊、一把橫刀、一張弓、三十支箭和一個箭囊、一具火鉆;隨身攜帶橫刀、短刀、火石、解結(jié)錐、水囊;生活用品有氈帽、氈衣、綁腿、錘子、餐具、裝有私人用品的行李箱,還有必須攜帶的軍糧。 軍中標(biāo)準(zhǔn)帳篷是十人大帳,剛好夠一個火的生活起居,林菁不能與男人混住,不得不自己帶了一個小型烏布帳篷上路。 這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帳篷里并沒有明顯被翻動的痕跡,要不是她做了記號,不會發(fā)現(xiàn)有人進(jìn)來過。 行李箱被打開過,放在上面的是兩套男子衣衫,林菁決定從軍后,就改換了男裝,除了束胸用的麻布和一卷用來應(yīng)對月事的月布,箱子里面還有一套便于攜帶的筆墨紙硯、一雙備用皮靴、裝有兩貫錢的錢袋、一包鹽、一個裝滿箭頭和暗器的木匣,以及用油紙包著的rou干、胡餅。 東西都在,沒有任何損失,但私人用品被隨意翻看,嚴(yán)重侵犯到了她的底線,她卻沒有任何證據(jù),只能忍下這個悶虧,什么都做不了。 從未這樣委屈過。 林菁一下子躺倒在床鋪上,將藏在胸口里的吊墜拿了出來,用手輕輕撫摸。 那是一只用木頭雕成的小鳥,栩栩如生,展翅欲飛。 她看了半晌,將木頭小鳥握在手心,翻身將自己的頭埋在了床鋪中。 想睡,想做夢,想一夜千里,回到長安。 可林菁也知道,自做了決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舍棄了嫁人生子、按部就班的生活,選擇了馬革裹尸的殺伐之路,就必將承受這些。 林家的內(nèi)堂里,左右兩邊各陳列著八座刀架,上面供奉的皆是大昭軍隊制式橫刀,有的刀鋒雪亮逼人,有的已經(jīng)殘破不堪,刃上盡是擦痕,還有一柄只留有半截,不知遭遇過何等慘烈的廝殺……她的姑姑林妙真端坐在案幾后,身后是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直從房梁垂下。 “世人都說這天下,沒有林家人用不來的兵器,沒有林家人御不了的兵馬,沒有林家人打不贏的仗。咱們家的人,只要入一行,從來都要做到最好,從不屈居人下。” “所以,林家人的命,都不長?!?/br> “當(dāng)年走出襄平的嫡系子弟共八十三人,開國之師,辟疆之榮,林家人個個戰(zhàn)功彪炳,何等意氣風(fēng)發(fā)。如今只剩我一人,帶著你和你兄長,在這一步一個鬼門關(guān)的長安城里活下來?!?/br> “你是襄平林氏的家主,是要帶著一族的人走下去的領(lǐng)頭人。我知道,他們都盼著你出人頭地,帶林氏重回榮耀??伤叫睦铮也幌『惫?,也不想報仇雪恨,只希望你練成武藝,從此不受欺負(fù),做個普通人,好好活下去。” “你既然決定從軍,便不能再回頭,只能像你的父輩一樣,去戰(zhàn)場上流血流汗,死,則化為邊關(guān)煙塵,終其一生默默無聞;活,則將我們失去的一切,全部奪回來!” 姑姑的話仿佛仍在耳邊,林菁從床鋪起身,理了理頭發(fā),輕輕嘆了一口氣。 時間這樣緊迫,她連傷心難過都得節(jié)省著來。 昨日剛到幽州大營,忙著錄事和安頓,她只來得及搭帳篷,什么都未準(zhǔn)備,這次被人闖了空門,算她倒霉,再有下次,定讓來人付出代價! 軍營的帳篷大小都得按照制式來,兵卒都是十人大帳,普通軍官兩人一間帳篷,校尉級別才能有單人帳篷,在生活作息的基礎(chǔ)上,還得滿足平日辦公需要,所以還算寬敞。 林菁本是將床鋪放在里面,用行李箱當(dāng)做案幾居中,靠近門口的地方存放鎧甲武器等,現(xiàn)在得重新布置。 她將床鋪居中,行李箱緊挨著床頭,鎧甲放在床尾,所有行李都放在了一起,然后掏出解結(jié)錐,沿著床鋪四周挖了一道溝,袖口一抖,將黑色的粉末灑入,再取過木匣,用撿來的樹枝雜物和暗器,一口氣做了十多個機關(guān),暗暗埋在溝里,將土鋪平。 林菁若無其事地走出帳篷,左側(cè)的十人大帳便是她所在的火,此時正是早飯時間,帳篷外的爐子上架著一口大鐵鍋,里面煮著黍米和蔬菜,一名黑臉漢子正在旁邊用木勺攪拌以防止糊鍋,看到她來便道:“林菁,取你的碗來?!彼龓淼木哦烦锤娠垺啥访锥家呀?jīng)交入火里,從此便由火長來安排每日飯食。 林菁捧著一碗菜粥坐在帳篷外,正吹著碗邊的熱氣,便看見有人赤著上身掀開簾子,一邊舒展筋骨一邊笑道:“黃老九根本贏不了我,今早還是他去收拾茅坑,哈哈哈!” 火長潘良原本就黑的臉一下子更黑了,他用木勺敲了敲鍋邊,眼神示意畢安年看向帳篷邊的林菁。 畢安年身形高壯,一身泛油花的腱子rou,濃密的胡茬幾乎遮住了嘴,看上去像是個年逾三十的大叔,但人家……正經(jīng)是個沒摸過姑娘手的年輕后生,他一看林菁坐在旁邊便呆住了,從臉到胸口,瞬間紅得如同煮熟的螃蟹。 這大兄弟忽地抱住膀子,飛也似的竄回帳篷,從里面?zhèn)鞒龀錆M羞憤之意的嚎叫。 “啊啊啊啊??!” 第4章 為人 潘良暗唾,白長這么大個子,瞧他這點出息。 倒是林菁面不改色,十分理解地道:“這天是挺冷的?!?/br> “嗯……”潘良接不下去,他從嗓子眼憋出幾聲咳嗽,然后語重心長地道,“值夜后不必cao練,大家走了之后就剩你自己,多加小心?!?/br> 林菁心里一暖,明白火長的好意。 “今夜還是我值哨嗎?” “讓畢安年和黃老九去吧,你昨日剛到大營,要不是他們倆臨時被騎兵營的人拉去干活,也不至于讓你頂上,今天只管休息,出力氣的時候還在后面?!迸肆颊f完,忍不住嘆了一聲。 大昭軍隊的戰(zhàn)兵分四大兵種:騎兵、弓兵、弩兵、步兵,兵卒在折沖府登記之后,要按照自己擅長的項目進(jìn)行考校,合格之后方可以進(jìn)入該兵種作戰(zhàn),其中騎兵、弓兵的技術(shù)要求相對較高,弩兵其次,通不過考校和身無所長的人都進(jìn)了步兵,又因為與突厥作戰(zhàn)時步兵不受重視,所以平時軍營里有什么臟活累活都由步兵承包,就算不cao練也十分辛苦。 為了調(diào)動步兵的積極性,軍營里也有破格提拔的機會,在勝仗之后的慶功夜里,只要在調(diào)選擂臺上連勝三場,便可以獲得一次重新選擇兵種的機會。 根據(jù)昨日她剛?cè)牖饡r潘良的介紹,畢安年和黃老九都是準(zhǔn)備通過調(diào)選擂臺進(jìn)騎兵營的,而且這倆人當(dāng)初進(jìn)步兵營的理由也很奇葩——買不起馬。 林菁端起碗,有心將這粥喝的慢一些,閑談似的向潘良問道:“昨天在堠樓,我不小心遇到了左隊正,聽說他原本是騎兵營的校尉,不小心得罪了人,才被降為隊正?” 潘良挑起眼皮看了林菁一眼,給自己盛了一碗粥,在鍋邊坐了下來,“你打聽對人了,前幾天那件事發(fā)生的時候,我和丁永正好在大門挖壕溝,親眼看見姜虞侯伏在馬背上被人帶回大營,不知受了什么傷,血斷斷續(xù)續(xù)滴了一路,就沒停過?!?/br> 事情要從林菁到大營的三天前說起。 軍隊開拔,水草為駐營大事。 水,為水源,大營附近必須有潔凈的水源之地。 草,為草場,方便軍隊就近喂養(yǎng)馬匹。 大昭以騎兵為主力,非作戰(zhàn)時期亦要養(yǎng)護(hù)戰(zhàn)馬,因此設(shè)專人掌管放牧之事。這差事并不輕松,為了保持戰(zhàn)馬的機動性、保護(hù)營地周圍的草場,經(jīng)常要跑到幾十里以外的地方放牧,萬一遭遇敵襲,不僅損失士兵,還會損失大量戰(zhàn)馬,因此每一次放牧,至少遣六隊騎兵負(fù)責(zé)保護(hù)。 每隊十火,每火十人,放一次牧,就得浩浩蕩蕩跟著三百人。 幽州大營共分中軍、左軍、右軍、左廂軍、右?guī)姟⒆笥莺钴?、右虞侯軍等七個軍,駐軍時期的水草事宜都由自己軍中打理。 隨著天越來越冷,好的草場越發(fā)難尋,右?guī)姷挠莺罱昧酥鲗⒚钪?,這一次足足點了七個騎兵隊隨行,吩咐眾人帶上足夠的軍糧,做好了離營三天的準(zhǔn)備。待找到合適的草場時,已經(jīng)是日暮時分,大家隨意吃了些干糧,搭帳篷歇下,在天邊剛泛魚肚白的時候,他們被突厥人襲擊了。 好在戰(zhàn)事有驚無險,草原部族的大部分青壯都被可汗征入南伐的大軍中,這一次夜襲的突厥人還不到八十人,戰(zhàn)敗后全被割了腦袋,打成捆掛在馬背上,算作軍功。 突厥人不會無緣無故地跑來襲擊他們,姜泓派人出去搜查,果然在距離草場不遠(yuǎn)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草原部落。如果不是今夜被襲擊,等到明天放牧?xí)r,他們一樣能發(fā)現(xiàn)這里,這么一想,也就明白突厥人發(fā)動襲擊的原因,他們不過是想要拼一把,為部落其余人的逃亡拖延時間。 男人被殺之后,部落里只剩老人、女人和孩子,他們甚至來不及收帳篷,只帶著牛羊和糧食,匆匆忙忙地上路。這樣的隊伍自然逃不遠(yuǎn),他們很快便被姜泓的人發(fā)現(xiàn),奔馳而來的鐵騎將其團團圍住,馬鞍下還掛著他們父親、丈夫、兄弟、兒子的頭顱。 左平同樣也領(lǐng)了中軍的放牧差事,他比姜泓遲一天出發(fā),附近的草地荒蕪得厲害,他只得不停驅(qū)馬前行,陰差陽錯地來到姜泓所選的草場范圍。 當(dāng)他看到大昭軍旗的同時,也嗅到了空氣中隱隱的血腥氣。 左平帶著屬下穿過馬群,越過溫順吃草的牛羊,在明晃晃的烈日下,他看到滿地尸體,十來個底層軍官聚在一起,幾乎每個人都抱著一名束住雙手的突厥女人,圍著姜泓和他□□半死不活的少女,紛紛叫好。 “虞侯神勇,可還能再來一次?” “不在話下!” 眾人正是作樂得起勁,就算看到左平的人馬也沒停下手,姜泓甚至還對左平笑了一下,招呼道:“左校尉見諒,恕下官暫時不能見禮!”他用手指了指身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猥瑣的笑聲此起彼伏。 虞侯這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雖然只有正七品,但負(fù)責(zé)執(zhí)法、巡邏等事,在軍營中是不錯的實權(quán)官職。河北道大家族旁支出身的姜泓,實實在在地熬了三年,今年才領(lǐng)到這個肥缺。 看著初入軍營便做了校尉的左平,他心底里難免升起一絲不服來。 其實不止他,幽州大營里看著左平不爽的大有人在,可他們沒人能說出一個“不”字來,蓋因侍奉在圣人身邊的千牛備身,本就是正六品下的官職,左平任校尉都還算是屈就。 可這么一想,反而教人更加看他不順眼! 此時此刻,姜泓終于與左平遇上,心中卻突然覺得快活起來。 他這一次殲滅了突厥人的小部落,繳獲了幾百頭牛羊,乃是上獲之功!班師回朝后,只要家族里幫著疏通一下,必能進(jìn)折沖府做校尉,也不比他左平差到哪去! 姜泓志得意滿,身下動作更大。 權(quán)利和欲望,都是令人瘋狂的東西。 左平下了馬,一言不發(fā)地向姜泓走去,所到之處,兵卒們紛紛低頭讓路,只覺得眼前人氣勢如一柄出鞘的利劍,令人心中發(fā)寒。 直到左平走到姜泓面前,將其一腳踹飛,眾人都還沒回過神來。 “按大昭軍規(guī),jian人/妻女者,斬之。” 左平抽刀。 姜泓從地上躍起,他衣衫不整,武器也未在身邊,一邊后退一邊叫道:“不過是突厥女人而已,突厥人算得上是人嗎?姜某未犯軍規(guī)!” 這條軍規(guī)并沒有明確說明,對應(yīng)的是大昭人還是突厥人。 對很多大昭人來說,突厥人根本不能算是人,而大部分突厥人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 對突厥人來說,在南方豐沃土地上生活的大昭人就像是他們的天然倉庫。 沒糧食了,搶! 沒女人了,搶! 高興了,搶! 不高興了,搶! 大昭的邊境線上,時有屠村的慘案發(fā)生,甚至有些兇蠻的部落會烹煮人rou食用,將大昭人當(dāng)做兩腳rou羊。 血仇之下,人,便不能成人了。 “突厥人不是人?那么,侮辱突厥女人的你,又算是什么東西?”左平持刀沖了上去,冷笑道,“被狗咬了,你就學(xué)著狗去咬人?學(xué)著畜生的行徑,不過也是個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