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林菁來到幽州大營的第五天，又輪過一次值夜后，今天照例是休息。

    等找到突厥王帳，戰(zhàn)事結(jié)束，班師回朝的那一刻，幽州大營都不存在了，當然不必繼續(xù)挖溝布防。林菁呆不住帳篷，她第一次來軍營，很多事情都需要熟悉。

    繞著營地走了一圈后，她對幽州大營有了一個初步認知。

    在這次與東突厥的交鋒里，幽州大營被圍后，又調(diào)兵支援長安，如今只剩下兩萬人。好在草原的兵力壓在長安，牙帳方面，算上阿史那家族的五百戶奴和護衛(wèi)，充其量只有幾千人，不深入腹地，僅僅用來守幽州和攻克牙帳的話，兩萬人綽綽有余。

    但這里的兵不精。

    大昭精銳盡在十六衛(wèi)，即左右衛(wèi)、左右驍衛(wèi)、左右武衛(wèi)、左有威衛(wèi)、左右領(lǐng)軍衛(wèi)、左右金吾衛(wèi)，只接納府兵不說，因為貴族弟子云集，平時的待遇也比其他軍府好。

    幽州大營的兵，府兵和募兵各占一半，良莠不齊，也就是裴元德這樣的老將，才能將軍隊整備起來。

    不過，林菁越看越是納悶。

    這座幽州大營就像她在家看過無數(shù)遍的沙盤，處處都帶著林家的痕跡。

    如果裴元德真的跟林遠靖有仇，那么……這比兄長靠記憶臨摹出的林氏兵書還標準的駐營排陣方式，是怎么回事？

    林菁最后來到了馬廄。

    在軍營里，馬匹統(tǒng)一由專人打理，伺候得比人精貴。

    其中也分等級，騎兵的馬是最優(yōu)先級，無論是草料還是馬廄，都享受最好、最便宜行事的上風上水位，弓兵、弩兵、步兵的馬相對差一些，折沖府也不會強制他們準備戰(zhàn)馬，但火里至少要有六匹馱馬或驢，在這里可以找到每一火的編號。

    軍營里對馬匹的管理異常嚴格，每一匹馬都關(guān)系到軍隊戰(zhàn)力，所以林菁并不擔心馬匹被苛待。她只是有些想家了，在這陌生的軍營里，從家里帶來的東西，更顯得彌足珍貴，尤其是跟了她三年的戰(zhàn)馬火煉。

    核對了名字和軍帖后，一名后勤兵帶她進了中軍馬廄。

    馬廄一般位于營地的后方，緊鄰營帳，食水分開，避免傳染疾病。最靠近外圍的是騎兵的馬，因為使用頻繁，方便進出，最里面則是步兵帶來的馬。

    后勤兵將她領(lǐng)到地方后，喝了一聲：“赭衣奴何在！”

    在大昭，穿赭衣的大多是罪人，幽州又是流放之地，軍營里征集這些人當奴隸再平常不過。

    那人聲音剛落，就聽見有人低低應(yīng)了一聲：“小人在?！?/br>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一個有些佝僂的身影從馬廄里鉆了出來，半長的卷發(fā)臟兮兮地披散著，嘴邊是濃密的胡須，眼皮恭謹?shù)剞抢氯ィ梢郧逦乜吹接幸坏来珠L的傷疤從眉間劃過，除了能看出鼻梁挺直高聳外，基本看不清頭臉。

    “帶她去找馬，一會把草料拌了，再去挑水。”來人呼喝完畢，不客氣地轉(zhuǎn)身便走，留下林菁站在馬廄邊。

    赭衣奴的背更彎了一些，低聲說道：“三團七隊的馬都在這里了?！?/br>
    林菁點點頭，叫道：“火煉！”

    “咴！”馬廄里立刻響起了馬的嘶鳴聲。

    林菁聽到聲音，眼中閃過喜色，立刻沖了過去。

    當她經(jīng)過那名赭衣奴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注意到，盡管對方弓著背，卻依然比她高出一個頭。

    林菁的身高不算矮，她比尋常女子高挑，在長安甚至高過許多男人。

    就憑這卷發(fā)和鶴立雞群般的身高，可以確定，這赭衣奴不是胡人，便是有胡人血統(tǒng)。

    這念頭在心頭一閃而過，她已經(jīng)看到火煉不甘寂寞甩著頭，狂喜般咧著嘴的樣子了。

    火煉是一匹強壯的棗紅馬，它來到林菁身邊的時候，只有六個月大。

    對平民來說，馬是奢侈品，尤其是戰(zhàn)馬的要求更高，一匹年齡合適的戰(zhàn)馬至少要三萬錢。林菁那時候快八歲了，練習馬術(shù)刻不容緩，她那不甚靠譜的師父裝模作樣地揣著錢去東市賺了一圈，只帶了酒回來。在姑姑林妙真凌厲的注視下，他最后出了城，不知從哪里拐回來一匹剛斷奶的小馬駒，美其名曰“感情要從小培養(yǎng)”。

    ——兩歲以上的馬才能騎好不好！

    林菁被迫跟火煉培養(yǎng)了兩年感情，別說，還真的培養(yǎng)出默契來了，而且隨著年紀增長，火煉的體態(tài)、耐力、爆發(fā)力都超出尋常馬，它四肢修長有力，劇烈跑動后肩膀鼓起，有傳說中“龍骨”，要不是沒摸出汗血，林菁真以為是聞名天下的大宛良駒。

    她也是后來才知道師父的良苦用心，一是他們沒錢，別說三萬，就是三千都得讓全家喝幾個月西北風，所以只能選擇還沒長好牙口的小馬駒，因為不好相馬，所以有了“撿漏”的可能；二是從小馴養(yǎng)的馬雖然要多費兩年草料，但確實容易上手。

    唯獨可惜的是，林菁十歲才接觸馬術(shù)，有些晚了。

    火煉看著林菁走過來，身子拼命前傾，當林菁的手摸過來的時候，它又矜持地縮了回去，打了個響鼻，十分貞烈不可屈。

    呦，鬧脾氣了。

    林菁順著它的鬃毛，一下下地撫摸，把臉貼在它脖子上，火煉慢慢安靜下來，那一雙含情脈脈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著她，讓人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從它來到她身邊，一天都沒分開過。

    她一到幽州大營就分派了任務(wù)，它也進了馬廄，周圍都是陌生的馬匹，想必……也和她一樣不習慣吧。

    “想家了吧？草料吃得習慣嗎？這里沒有梨子，等回家了，我給你買上一筐，讓你吃個夠。”

    火煉撒嬌地蹭了蹭她，馬蹄來回跺了幾下，被圈得有些可憐。

    林菁眼神微暗，只能不斷地安撫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在家的時候了，不能由著性子來。

    “這是一匹好馬?！?/br>
    林菁身后響起一個聲音，她回過身，是那赭衣奴正在看著她。

    此人長得像是西域胡人，一口官話卻說得十分標準。他的聲音低沉悅耳，沒有奴隸的粗魯和怯懦，顯得受過良好的教養(yǎng)。

    這并不奇怪，自南北朝起，漢人與外族混居在一起，通婚是難免的，就連坐在皇位的李氏家族，也有一半外族血統(tǒng)。樣貌雖然如此，說不定是個土生土長的中原人，身上恐怕也有不為人知的故事。

    林菁見到火煉本就心情好，笑著回道：“它脾氣倔得很，從小養(yǎng)在我身邊?！?/br>
    “難怪，它跟其他在馬場長大的馬不一樣?！濒饕屡贿呎f，一邊抱起草料，均勻地攤在馬槽里。

    林菁稍微起了點興趣，問道：“有何不同？”

    大昭戰(zhàn)馬多出自兩大馬場，分別是位于祁連山以南的漢陽馬場和位于云州的叱撥馬場，前者從漢朝就已存在，由名將霍去病建立，后者是大昭開國建立，以皇帝李茂最心愛的大宛名馬命名。

    馬場的戰(zhàn)馬皆經(jīng)過訓(xùn)練，是騎兵的不二選擇。

    赭衣奴道：“馬場的馬大多被鞭子磨去骨氣，只知聽從號令，但精心飼養(yǎng)的馬則不同，它會是戰(zhàn)場上的好伙伴，不是沒有靈魂的坐騎?！?/br>
    “看來，你不是個普通的奴隸?！?/br>
    “我曾在馬場做過馴馬人，所以才能進軍營伺候馬匹，”赭衣奴謙恭地道，“我很感謝那段經(jīng)歷，否則我早餓死在幽州的罪奴營了。”

    可這里很快就會拆了，林菁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赭衣奴瞬間明白她的意思，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笑聲，接著道：“我這樣的人，能多吃一頓飽飯也是賺的，只是很意外，突厥的牙帳竟突然間便被找到，如有神助，果然是天佑我大昭?！?/br>
    林菁抿了抿嘴，輕聲道：“神……”

    林遠靖曾被稱為大昭的“軍神”，可到了最后，將他從“神位”上拉下來的時候，又有多少人還記得他的功勛？

    “大昭需要神，就會有神，這么說的話，李家的確是得天保佑。”林菁說完，拍了拍火煉的頭，轉(zhuǎn)身離開了馬廄。

    不知為什么，跟那赭衣奴聊過之后，她便有些心神不寧。

    幽州大軍開拔之后，最快入夜時分就能傳來第一份戰(zhàn)報，除了他們這些戍守的兵及守輜重的后勤兵，裴元德足足帶了一萬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失利，那么，到底有什么問題讓她覺得不對勁？

    直到她經(jīng)過一群在演武場練習射箭的弓兵身邊，聽到他們說道：“……你們說突厥人怎么突然腦子靈光，那群蠻子不應(yīng)該只會舉著刀往前沖嗎？怎么也知道躲躲藏藏了……”

    她猛然一驚。

    當初與左平說的那句“興許有高人相助”本是無意，可她將前前后后一想，連普通兵都覺得突厥人不同往常，既然大昭可以把她找出來助幽州大營尋找王帳，那么突厥人一改風格，為什么不能是真的找到了人相助？

    好極了，如果她在突厥人的陣營，現(xiàn)在她會怎么做？

    林菁頭皮發(fā)炸，她來不及反省、來不及計較個人得失，腳跟一轉(zhuǎn)，向著中軍大總管主帳疾步而去。

    也許等不到入夜，幽州大營就會迎來突厥人的精銳！

    第7章 如果

    林菁連闖了三關(guān)守衛(wèi)。

    說是闖可能不太恰當，因為進了中軍帳的范圍，她嫌對付守衛(wèi)麻煩，身法一變，立刻快如輕煙，兔起鶻落間便到了主帳前，左右兩名護衛(wèi)主帳的親兵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人，剛要抽出腰間橫刀，便被她一手一個推了回去。

    “得罪了?！绷州茧p手化刀，在兩人頸間一敲，一起拖進了主帳。

    裴元德留在幽州大營坐鎮(zhèn)的，是他的三子裴景行。

    林菁進去的時候，他穿著鎧甲斜倚在案幾后面，翹著腿，一邊往嘴里送酒，一邊翻著一本沒有封面的小冊子。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老冤家左平也在這里，他現(xiàn)在本該在長安城里享著清福。

    裴景行跟左平同齡，元興八年，兩人一起經(jīng)過考核進了千牛衛(wèi)，千牛備身的名額卻只有一個。

    從小就在“學學左家七郎”陰影中長大的裴景行，輸?shù)煤翢o懸念。

    有道是：天不生左平，定然更太平——這是與左平同輩的長安貴族子弟一致的心聲。他帶著這份陳年的怨念，來幽州大營做了一個別將，率領(lǐng)一個二百人的跳蕩團。

    為的倒不是給左平使絆子——裴元德第一個饒不了他，他也沒那么猥瑣。

    裴景行一門心子就想爭個軍功，最好蓋過左平，要不怎么領(lǐng)了跳蕩團呢。

    《開德軍律》曰：“臨陣對寇，矢石未交，先鋒挺入，陷堅突眾，賊徒因而破敗者，是為跳蕩?！?/br>
    說白了，就是在兩軍相交之時，最先殺入敵方陣營的兵負責大殺四方，將敵方陣線打亂，帶領(lǐng)后方突進。能完成這種任務(wù)的，都是精銳中的精銳，爭的乃是大昭第一軍功。

    只有這樣的兵，才有資格稱為跳蕩。

    裴景行好不容易在前面的戰(zhàn)斗中攢了不少軍功，然而，當他得知左平找到了突厥牙帳之時，瞬間萬念俱灰。

    怎么比？?。磕阏f怎么比？

    欺負人！

    裴景行懶得跟大軍去陰山，尤其不愿意看見左平那張臉，他怕自己忍不住撲上去行潑婦之舉。

    就在他準備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撫慰下自己受傷心靈的時候，便看到林菁拖著他的兩個親兵，悄無聲息地進了他的帳子。

    “突厥人要打來了?！彼缡钦f道。

    裴景行當然知道林菁。

    雖然不想承認，但在當年，林遠靖聲望如日中天，連獲大捷的時候，試問哪個熱血男兒不曾將他視作榜樣？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酒肆的高談闊論中，出現(xiàn)在深閨少女羞澀的枕邊呢喃中，出現(xiàn)在說書人不厭其煩的傳頌中……哪怕是稚齡幼童，也最愛扮演林遠靖，滿足一個做英雄的傳奇之夢。

    裴景行也曾口喝“我乃大昭天下兵馬大元帥林遠靖”，與家丁廝殺在自己的小院里，直到某一天，臉色不善的裴元德匆匆趕來捂住了他的嘴，這個名字從此便成為禁忌。

    看在童年時光的份兒上，他不想為難林菁，但——

    不是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

    “你活膩歪了！”裴景行將書一合，一躍而起，架勢利落漂亮，“擅闖主帳，別以為你是個女的，我就不敢治你的罪！”

    “藏在陰山的牙帳是一個誘餌，一旦它被找到，突厥人就會將連同幽州在內(nèi)的河北道一網(wǎng)打盡。”林菁迅速說完，閃身來到裴景行前方，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她太著急了，明知自己現(xiàn)在就像很多初出茅廬的新手一樣，習慣性的將各種失誤歸結(jié)在自己身上，卻沒辦法掩飾想要迫切改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