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那張真化府的軍帖的出現(xiàn),打破了一切。 她及笄的第二日,陳恪上門,紫袍跪地,口中道:“老夫于林家有愧,這一拜,你受得住?!?/br> 林菁認得這紫袍,在大昭朝,非三品以上官員不得服紫。 后來她很快知道,陳恪是當朝右仆射。 大昭朝是群相制,三省的官員都可能被授予宰相官銜,左右仆射則是宰相之首,僅次于王公貴族,正經(jīng)的從二品大員,真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林菁曾經(jīng)姑姑聽說過,有些當官的,品級越高,臉皮越厚。 她那時候還小,天真地問:“那得有多厚?。俊?/br> 姑姑冷漠地道:“大抵有長安城的城墻那么厚吧?!?/br> 陳恪帶著真化府折沖都尉肖途,傳達皇帝的口諭,在尉遲讀武于五隴坂阻擋突厥大軍之時,希望林菁能協(xié)助國家退敵。 可兄長對陳恪的評價并不高。 “陳恪這個人,我曾聽父親提起過。他并非咱們家的嫡系,開德八年的時候,只在征北軍里做過幾個月的糧草督運,父親說此人‘謹言慎行,老成持重,可作守將 之才’。家里出事后,父親的舊部革職的革職,下調的下調,流放的流放……他不在名單里?,F(xiàn)在看來,不管外面戰(zhàn)火連天,他自己卻鉆營到了右仆射的位置,果然 是有守將之才。”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時的林菁就像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沒有任何緩沖,便被人拉到了車水馬龍的大路上,心中茫然可想而知。 冥冥之中,她又隱隱有一種預感,陳恪的到訪,將帶給她另一個不同的世界。@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與通濟坊這個南城里有名的貧賤之地完全不同的世界,與姑姑口中的“好好練功”、“不被人欺負”、“活下去”的教條完全相悖的世界……她近乎本能地察覺到這是一個機會。@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林家過往的腥風血雨將會從人們的記憶中重新翻涌而起,她的生活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腦子里閃過了林家內堂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陳列在一旁的舊兵刃;她記起自己兒時,曾偷偷看到姑姑一個人坐在胡床上,脫下衣裳,露出白皙肩頭處的青紫;她聽到過兄長的屋子里深夜傳出來的嘆息聲,沉郁的氣息久久不散…… 只要她同意,肖途會親自為她發(fā)放真化府軍帖,他可以保證,只要拿著這張軍帖,在大昭的任何地方,都不會有人質疑她女子從軍的身份。 因為真化府的軍帖,也被稱為大昭含金量最高的軍帖。 大昭朝仍延續(xù)前朝的府兵制,將一部分百姓劃為府戶,給予免除賦稅的優(yōu)待,閑時務農(nóng),戰(zhàn)時從軍,是軍中的主要戰(zhàn)力。平時負責管理這些府戶,培訓府兵的便是折沖府,所謂的“軍帖”,便是點兵入伍的憑證,府戶有了軍帖才能從軍,軍中接納來報道的府兵,首當其沖便是查驗軍帖。 目前大昭朝共有六百三十三座折沖府,由南衙十六衛(wèi)中的十二衛(wèi)遙領,遍布天下各鎮(zhèn),其中,只有真化府和匡道府設在長安城內,匡道府歸京兆府管轄,真化府卻被單獨劃分出來,直接受命于北衙禁軍。 眾所周知,北衙禁軍以左右羽林軍為首,屯兵于宮城以北,是皇帝的私兵。 所以這真化府,其實是皇帝直轄下的折沖府,與其他折沖府不同的是,真化府名下并沒有具體的府戶,但它的軍帖卻可以下達到全天下任何一座折沖府,以最高優(yōu)先級調遣府兵,直接為皇室募集天下英才。 裴元德當時敢把她塞進步兵營里保護起來,也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林菁考慮的時間很短,只用了不到一天便決定去從軍。 跟縱橫沙場一比,人生的一切都變得寡淡無味,或許林家人的骨頭里,天生就流著將血,不安分地召喚著她。 遺憾的是,在與余家溝通的時候,并不順暢。余令行接受不了一個從軍的兒媳婦。 “我從不后悔當初救你,林元帥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都還不清,當初我與你姑姑約定好,你嫁進余家后,我會讓阿迢跟你搬出去,你們小兩口可以過自己的日 子,你不用伺候翁姑,不用打理俗務,可以繼續(xù)做林家的家主,這與做我余家的媳婦并不沖突,別人給不了你的自由,我給,也給得起。阿迢從小就只認你一個人, 說句不中聽的話,他五歲后,我不是把他當兒子在養(yǎng),而是當成林家的姑爺在培養(yǎng),惟愿他能幫得上你,不拖累你……可我不能接受你從軍,菁娘,我比任何人都知 道軍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你如從軍,我亦不阻攔,只是請你原諒,余某盡力了?!?/br> 余令行垂下頭。 在軍營那樣的地方,莫說跟著打仗,尋常女子只進去一天,就是了不得的名節(jié)問題,誰家好姑娘會去那種地方? 軍營,是熱血勇武之地,但同時,也有著男人齷齪骯臟的一面。 哪怕大昭朝已比前朝開放許多,女子仍以遵守《女誡》為美德,拋頭露面是輕浮,學武是不安分,與男人結交是大忌。再說了,古有花木蘭從軍,亦是男扮女裝,前朝嶺南邊陲出了冼氏女將,可她本就是部族首領出身。 林菁卻要從一個小兵做起,任何一個有頭有臉的家族,都無法接受從軍營底層走出來的女人。 林菁跽坐在余令行對面,躬身拜了下去。 “是我對不起余家,何談原諒,倒是耽誤了余迢尋覓良配,是我對不起余將軍和余迢。他可還好?” “……他會好的?!?/br> 她隨軍出發(fā)的那一日,明明已經(jīng)離開長安十里,余迢仍縱馬追了上來。 他攔下了她坐的馬車,斯斯俊秀的臉上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周身一片暖融融的陽光碎芒,仿佛鍍上了一層金。他看著她的目光很干凈,沒有摻雜令人不適的濃烈情感,也沒有侵略性,很容易讓人放下戒心。 “我等你回來。林菁,我等了快十五年,也不在乎繼續(xù)等下去,陛下總有放你回來的那一天。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的。” 余迢的雙眼依舊清澈,讓林菁分不清這究竟是承諾,還是太過直接的表白。 “不必了。謝謝?!彼@么回道。 第39章 合作 你從五歲開始, 就等著一塊屬于你的糖, 在很多個日夜里, 你在腦子里描繪糖的形狀,你想象它的口感, 你并不知道它到底有多甜美,可因為它的存在,你的生活也仿佛蒙上了一層蜜一樣的色彩。 想到它,繁重的功課也可以忍受下來, 不想讀的書,不想學的武, 都可以堅持下來。 一切的苦都是為了那一口甜。 就這樣,不知不覺中, 它已經(jīng)將全部的甜美都滲透進你的生活。 然而十五年后, 在你即將擁有它的時候,你父親告訴你,你再也吃不到這塊糖了,它不再屬于你。 余迢失笑, 他垂下頭,臉隱在半明半暗之中, 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我家對不起你, 讓你難堪了?!?/br> 林菁沉默。 余家當日即與她退親,但是第二天她出門準備買軍備的時候, 便發(fā)現(xiàn)有些人在暗中打量她,還伴隨著竊竊私語。@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隔日出去改裝鎧甲的時候, 她一推開門,外面居然聚集了一群地痞,還有許多面容模糊的路人。 “這就是那個不安分的女人,沒想到這么年輕?!?/br> “是啊,這么年輕就耐不住了,想去軍營找野漢子?!?/br> “這種有傷風化的女人,怪不得會被退親?!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要是我啊,也不敢要這樣的女人……誰能受得了這樣胃口大開的姣婆?!?/br> “哎呦,這模樣去了軍營,可不是便宜了那群軍漢?!?/br> “小娘子,要不要考慮下我啊,器大活好包你再也不想去軍營!” “哈哈哈哈,讓女人去打仗,誰信啊,還不是去做……” 林菁將明光鎧放在馬背上,牽著火煉從人群中走了出去。 她垂著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沒落下。 在軍營里受到的攻擊,她早在長安城就經(jīng)受過了一次,不稀罕了。 有女子要從軍的消息幾乎在一夜之間傳遍了長安城,認識的會在背后指指點點,不認識的會把她從軍又被退親的事當做談資。 她成了人們的消遣和肆意辱罵的對象。 余家派人來道過歉,原來是余令行的獨女,余迢的親meimei余馥去外面“不小心”說漏了嘴,被人聽見,傳揚了出去。 這道歉根本沒意義,余馥早就在打鐵鋪門前等著她。 “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根本配不上二兄,但凡你有心為他想一想,就不會答應去從軍,你不喜歡我二兄還耽誤他那么多年,林菁,你太無恥了!枉費我阿耶救了你這白眼狼!” 林菁第一次感受到選擇走這條路,原來是這樣的難。 她深吸一口氣,對余迢道:“我欠余家的情,一定會想辦法還上,這輩子不行,就下輩子,可我不會把自己當做報恩的工具,余迢,我不想嫁人,我有自己的活法,因為跟別人不一樣,我也不知道是對是錯,但這條路,我走定了。” 余迢逆著光看著她,眼眸閃動,壓抑著某種情緒。 原本,她未來將是余家的主母,也是林家的家主,如果沒有意外,他會跟這個女人睡在一張床上,吃一個碗里的飯,興許還要生上幾個孩子。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別急著拒絕我?!彼壑嚢训氖种戈P節(jié)都已經(jīng)發(fā)白,可語氣仍然慢條斯理,半點都看不出不妥,“你既然要從軍,就該知道林家現(xiàn)在勢單力薄,你想往上 爬,不張網(wǎng)搭伙是會吃虧的,余家與你知根知底,我今年過了書判拔萃科,明年會被推薦做檢校尚書戶部郎中,你自己想想,要不要一個朝堂里的幫手,我不會害 你,你知道的。” 林菁難以言喻地看著他,十七歲過了明經(jīng),被封為探花使,二十歲的時候考過了比進士更難的書判拔萃科——這跟要守選的進士完全不同,考過這一科的人在大昭鳳毛麟角,皇帝和吏部會重點關注,并直接授官職。 這到底是什么人啊,真的不是神仙下凡嗎? 她想了想道:“這么說來,我們是合作關系?” “我阿耶年紀大了,在軍中已是榮養(yǎng)狀態(tài),這一次東突厥南下,陛下未派他御敵便可見一斑,我兄長雖然在軍中,可他為人太過老實,能取得的成就有限,所以,我為什么不與你合作?必要的時候,我也可以算是你在長安的一雙眼睛?!?/br> “那我需要做什么?” “一往無前?!庇嗵鏊砷_了手,他一步一步向后退,將官道讓了出來,“讓我看看當年那個‘還沒貓大’的姑娘,能走到什么地步,再談我們的合作。” 嗯……這就是她在長安城的眼睛。 監(jiān)察御史陸君南是余迢的同窗,千里迢迢帶來的信里,洋洋灑灑寫了他在長安看到的雪,看到的花,看到的月,看到的河……風花雪月,一腔廢話,滿紙不知所言。 林菁想了又想,怎么都覺得余迢不可能是這么不著調的人,最后,她還是將那揉得皺巴巴的信攤平,用另一種角度來看這信,才發(fā)現(xiàn)了端倪。 “圣人欲換甘州軍使?!痹瓉碛嗵鲇眠@種方式送了消息給她! 林菁立刻站了起來,將信紙塞進了衣袖中。 她來回踱步。 韋胥的事還沒有解決,他既然是父親的舊部,她說什么也不能直接動手,再說了,朝暉知道了韋胥謀反這件事,就等于皇帝知道,該如何解決已經(jīng)不用她cao心,只要提防韋胥狗急跳墻就夠了。 昆侖寨的流民還在堅持,最多到春天,裴景行就會逼甘州官府招安,有了抵御西突厥的戰(zhàn)績,大部分流民會對駐軍重拾信心,而且林菁篤定很多人抵抗不了重新分田的誘惑。 她自己趁這一票撈到了不少軍功,但就算是云騎尉,也離她的目標太遠,要不然更換隴右道軍使對她來說是個利好。 范允麟實在太過平庸,也正是他刻意保持無功無過,以至于連韋胥的小動作都沒注意到,引起了皇帝的不滿,再加上裴景行帶頭御敵,在昭軍連敗的情況下,贏得 了一個滿堂彩,越發(fā)顯得范允麟無能……可惜的是,接任甘州軍使的人不會是裴景行,他二兄裴至禮已是關內道軍使,皇帝不可能現(xiàn)在安排裴景行出任這樣重要的職 位,更遑論他還太年輕。 這條消息,余迢能拿到,裴元德應該也能弄到,他至今沒有任何表態(tài),也說明了問題。 她決定按照余迢的格式來回一封信,詢問一下詳細。 與此同時,陸君南在軍營開始核對軍功。 這僅僅是個開始,在軍功上報,監(jiān)察御史核實后,再由吏部的司勛郎中審核,皇帝蓋章之后,兵部下發(fā)“告身”,還要經(jīng)過宰相、審驗官員……在紙上蓋滿了印章,最后拿到“尚書吏部告身之印”,才算完活。 林菁要過上裴景行嘴里“四百畝地,每個兩貫錢,七十多石祿米,四個役力”的腐敗日子,至少得倆月以后……那還算快的。 居延海之戰(zhàn)勝利后,兵部又從南邊調來了一些新兵來駐防,大約兩千人,沒給守捉,全被裴景行接收了。 林菁有時候走過校場看到新兵cao練,突然也生出自己是“老兵”了的感慨,可見戰(zhàn)爭的確會讓人成長。 而且成長的不止是士兵的勇氣,還有跳蕩團對她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