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從明德門開始, 隨著踏步整齊的軍隊列隊進入朱雀大街的時候, 眼前的景象卻是她全然陌生的。

    街道的兩側(cè)樹木上掛滿了錦緞，青石板鋪就的大道纖塵不染, 而道路兩邊每隔幾步便設(shè)有香案，由金吾衛(wèi)看守，香案后面則是黑壓壓跪伏在地的長安百姓。

    當(dāng)看到軍隊出現(xiàn)在視野時，守在城門處的禮官吊著嗓子唱道：

    “天德——神威——”

    街道兩旁的百姓齊聲山呼道：“耀我大昭！”

    數(shù)萬人綿延而長的呼喊, 響徹在長安城上空，幾乎給人一種直達天聽的感覺。

    四方城樓的鐘鳴叫起來, 遠處的皇宮城墻上，擂響了戰(zhàn)鼓。

    “咚——咚咚——”

    左平騎著駿馬, 走在依仗的正中, 林菁緊隨其后，她看到兩邊百姓眾生百態(tài)，而最令她動容的是，有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正在失聲痛哭。

    長安城已有十六年未曾迎過凱旋之師了, 久得已經(jīng)讓人忘記了勝利的滋味，只有上了年紀(jì)的人還記得那時的榮耀, 將久遠時空的記憶與現(xiàn)在的情景重合, 重新喚醒了人們對昭軍的信心。

    禮官再唱：“起——”

    百姓們陸陸續(xù)續(xù)站起來，現(xiàn)在, 他們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發(fā)出歡呼聲。

    “將軍好威風(fēng)！”

    “打勝仗啦！太好了！”

    “左將軍，在中間的那個俊俏郎君是左將軍嗎？”

    “在儀仗里的那些親兵也長得不錯啊！”

    “也不知道這些小郎君定了親沒有……”

    左平有一種游街的感覺, 正有些走神，“啪嗒”一個包裹著小核桃的手帕飛了過來，有女子喊道：“左家郎君！我心悅你?。　?/br>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又是一束野花砸了過來。

    “花香不香？郎君笑一笑吧！”在歡慶的時候，女郎們也不用再含蓄，大膽地向心目中的英雄示愛。

    別說笑一笑，左平臉都黑了。

    但他現(xiàn)在算是奉旨“游街”，皇帝特意命人在驛站迎接他們，大軍當(dāng)然不可能全都進城，他們選出士兵里長得比較齊整俊俏的的，全都梳洗干凈，穿著擦得锃亮的明光鎧，作為進城獻俘的儀仗隊。

    將軍們也洗去一身風(fēng)塵，帶著親兵接受長安城百姓的熱情。

    而這并不僅僅是面向百姓展示軍隊實力。

    長安城的居民大約有二十多萬戶，算作人口的話，大約有八十萬人，這其中有三到四萬都是其他國家或地區(qū)的外邦人，突厥人、胡人、吐蕃人、吐谷渾人、天竺 人、新羅人、倭國人、南詔人、大食人、昆侖奴……與大昭建交的邦國有上百個，長安聚集了多國使臣，這一次擺出這般大的陣仗，實則是在向異邦展示國威。

    所以這儀仗不能走得太快，面對百姓的“熱情”，還得坦然受之。

    朱雀大街兩邊都有金吾衛(wèi)守衛(wèi)，百姓沖不上來，只好投擲禮物，大多是鮮花、手帕、香囊……長相俊美的左平尤其受到關(guān)愛，亂七八糟的接了一懷，丟也不是拿也不是，這輩子可能都沒這么尷尬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而林菁因為身形相對嬌小，周圍都是人高馬大的親兵，便沒這個待遇了，人群中倒是有人喊林菁的名字，還有人求林菁摘下頭盔，讓人一觀其貌。

    她吃飽了撐的。

    林菁現(xiàn)在只想趕緊結(jié)束游街，隨著大部隊覲見過皇帝之后，好回家跟親人團聚。

    人還在馬上，心早就飛到了通濟坊。

    隨著隊伍行進，越是臨近皇宮，周圍的百姓衣著也越見光鮮，兩邊從坊間林立而出的閣樓也是雕梁畫棟，許多人在窗前看儀仗更是清晰。

    忽而聽到有一處閣樓里傳來的琴聲，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可所有人的臉上都出現(xiàn)了狂熱之色。

    “這是平康里的章大家在撫琴！”

    琴聲慷慨激昂，有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意，就算林菁不甚通音律，也知撫琴者水平極高，竟還是平康里出身，更為難得。

    不遠處又是打開了一扇窗，只聽一女子道：“獻丑?！?/br>
    樂聲傳來，與琴聲相和，她用的乃是瑟，錚錚然如千軍萬馬沖出，與琴聲廝殺在一起，用樂曲演繹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戰(zhàn)。

    “琴瑟齊出，平康里的婉清子竟然也來了，我竟有幸聽到當(dāng)世兩位器樂大家的合奏！”

    自此，儀仗每行一段路，便有女子以樂聲助陣，或琵琶，或尺八、或簫、或笛、或箜篌……皆無柔靡之音，或悲壯或激蕩，或蒼涼或喜悅，大氣恢弘，有古之正音氣象！

    直至皇宮前，在街道旁出現(xiàn)了一架馬車，有一女子站在前方。

    她身段裊娜，以輕紗蒙面，曼聲道：“妾英氏，攜平康里諸姊妹，為林將軍慶功而來，謝林將軍壯我女子之名，愿林將軍武運方昌，戰(zhàn)無不克！”

    林菁摘下頭盔，她回道：“林某謝過英大家！”@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兩邊的百姓這才看見了林菁的容貌，可也僅是剎那間，因為隊伍很快便走向朱雀門。

    英大家聞聲屈膝施禮，一雙美目眼波流轉(zhuǎn)，目送林菁離開。

    進了朱雀門好半天，往承天門走的時候，林菁小聲問朝暉：“英大家很有名嗎？”

    平康里的姑娘很有名，但那是在官員文士里有名，跟林菁這種武人不太搭邊。

    朝暉咳了一聲道：“她是平康里三大都知之一?！?/br>
    “都知”之名林菁還是知道的，據(jù)說平康里有三等妓子，下等妓子不挑客人，有錢就能做生意；中等妓子會挑選商賈、小官、書生作為入幕之賓；上等妓子只接待達官顯貴，來往的都是名人雅士。

    而在上等妓子中，還有更上一層的，被稱為“都知”。這一類妓子不僅才貌出眾，還能說會唱，吟詩作畫等樣樣精通，且談吐不俗，氣質(zhì)風(fēng)雅，在各個宴會中負責(zé)調(diào)節(jié)氣氛、主持節(jié)目，還善于解決各種尷尬場面，為人需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方能面面俱到，令賓主盡歡。

    提起這個莊情可是行家，他在旁邊補充道：“平康里公認(rèn)的都知只有三個人，分別是孟非妖、周倜和英離之，其中屬英離之的資歷最老，在平康里名望最高，所以她才能代表平康里向你道謝。之前的章湖和婉清子雖然已是‘大家’，但離都知還遠著呢。”

    林菁沒想到此番回到長安城，態(tài)度鮮明地支持自己的人居然是平康里的妓子們，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情理之中。

    她和她們都是脫離了天下女子常規(guī)道路之人，可以說，這些妓子大概是這世上最能理解她的人。

    林菁還想多問些關(guān)于平康里的事，但承天門已到，禮官的聲音又響起來。

    皇族的人和官員遠遠的站在皇宮正殿前，連臉都看不清。

    她認(rèn)命的低下頭，開始跟著禮官走繁復(fù)的祭祀流程，跪了又拜，拜了又跪，折騰了許久，皇帝還要講話，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最后跪得腿都要麻了，才得了一句“平身”。

    接下來，皇帝終于召有功將士覲見，五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進去，林菁頭都懶得抬，跟在左平身后進了大殿。

    周圍是一堆陌生的面孔，能在這個時候進大殿的官員，都不是簡單人物，她似乎看到了裴元德，可對方離皇帝很近，離她太遠，看不清。

    皇帝從左平和陸文許開始，又詢問了幾個將軍，最后才道：“朕軍中的林氏女將威名赫赫，今日終于得見，宣林將軍上前。”

    林菁心里波瀾不驚，上面的這個人，見證了她父親的死亡，又將她從安逸的生活中逼了出來，改變了她一生命運。

    沒有喜怒，沒有怨懟。

    她跟皇帝之間有一場仗要打，只有一個人能嬴。

    她抬起頭看著坐在龍榻上的男人。

    因為要祭祀天地，所以李茂帶著冕旒，身著華服，顯得令整個人精神不少。可惜林菁還是能從他花白的胡須上看出衰老的征兆，連帶他所代表的天下至高權(quán)柄，也有一種腐朽的氣息。

    “臣，林菁，參見陛下?！彼牍蛟诖蟮钌稀?/br>
    李茂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林將軍機智過人，勇武更勝于男兒，屢立奇功，乃是我大昭之福，亦是社稷之幸，賞?！彼Я颂?。

    旁邊的內(nèi)侍道：“封林菁為正五品上騎都尉，賜白纻布一百匹，葛布三十匹，絹五十匹，鏡花綾二十匹，棉三十兩，口脂六兩，繡鵝毛氈一卷，金三百兩……”

    林菁：“……”原來連口脂都能賞的。

    李茂中規(guī)中矩地夸贊了一番，又大張旗鼓的賞賜許多物品，表面功夫做得相當(dāng)?shù)轿唬缓蟊懔盍州纪讼隆?/br>
    果然，那種在朝堂上互打機鋒，撕來撕去的情景只出現(xiàn)的話本里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之后圍繞朔方城和邊境的安置又討論了一會，臨到午時，李茂便宣布退朝。

    林菁聽說有廊下食，可以供上朝的官員在正殿門外的走廊里解決午飯，正躍躍欲試地想嘗一嘗，這會兒裴元德已經(jīng)朝她走過來，便見一名內(nèi)侍跑進正殿，氣喘吁吁地道：“皇后殿下宣林將軍覲見?！?/br>
    那內(nèi)侍在前方帶路，林菁手托頭盔跟在后面。

    內(nèi)侍雖然是并著腿走路，不過兩腳倒騰得飛快，片刻不敢耽擱。

    林菁疑惑，開口問道：“皇后殿下為什么要見我？”

    內(nèi)侍只道：“將軍到了便知?！?/br>
    林菁抿了抿唇。

    她不覺得皇后這樣的人會因為好奇心而見一名女將軍，比如在甘州時，韋胥的妻子劉氏便以好奇為理由，將她困在了刺史府，然后便是那一場難忘的雪夜。

    被人害得多了，難免有些心理陰影。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要說：

    分享小知識：

    唐代的長安人口大約80萬，而同時期的君士坦丁堡約有30萬人，羅馬約有5萬人，巴黎只有2.5萬人——取自網(wǎng)絡(luò)資料。

    “大家”在唐朝是很常見的稱呼，逼格也很高，連皇帝也喜歡被身邊人這么叫。

    第102章 山雨

    從皇宮正殿到大明宮不算近, 走了許久才聽到那內(nèi)侍道：“前面就是思遐殿, 請將軍在此等候, 容小人進去稟報?！?/br>
    他進去沒多久，一名大約三十歲上下的侍女走了出來, 她向林菁施了一禮，道：“海棠見過林將軍?！?/br>
    林菁微微頷首，“海棠姑姑。”

    “請林將軍隨我來。”

    海棠帶林菁進了思遐殿，她低著頭走到了大殿的正中央, 海棠退下，她剛準(zhǔn)備下跪, 便聽到一個頗有威儀的聲音道：“將軍甲胄在身，便免了跪拜吧?！?/br>
    林菁道：“謝皇后殿下?！?/br>
    “不要拘束, 抬起頭, 讓本宮看看你?！?/br>
    林菁抬起頭。

    上官皇后坐在軟榻上，她是個儀態(tài)端莊的美麗女子，看到林菁便露出溫婉的微笑，向她招了招手, “走進些，海棠, 拿胡床讓林將軍坐下。”

    林菁走得近些, 上官皇后似乎仍然不滿意，海棠很快取了胡床過來, 輕手輕腳地放在上官皇后的身邊。

    林菁猛然跪下道：“謝皇后殿下厚愛，臣不敢造次。”

    上官皇后微微一愣, 然后她低低地笑了起來，溫聲道：“你和他可真像啊，不止長得像，連話都說得一模一樣?！?/br>
    林菁渾身緊繃，不知道這位皇后殿下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