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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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茫道:“那不是大家都求著要他來教?” “并不用求,沉棠有教無類,自己就是學(xué)宮之主,每一個進入學(xué)宮弟子他都悉心關(guān)注?!蹦D了頓,“甚至包括,學(xué)宮奴仆?!?/br> 墨熄接著道:“當(dāng)時修真學(xué)宮里有個小奴隸,不甘一生與人低頭,渴望像修士一樣能有喚雨呼風(fēng)的能力,所以每次沉棠開壇講經(jīng),他都會借著打掃坐席的名義,磨磨蹭蹭在杏壇旁邊蹭聽?!?/br> “啊……這么明目張膽,人家不趕他走嗎?” “其他長老或許會,但沉棠不會?!蹦ǖ?,“那個奴隸也是吃準(zhǔn)了沉宮主與人為善,所以才盯著他的課聽。并且他的頭腦很聰穎,沉棠與弟子說的話,他差不多都能一字不差地記在心里?!?/br> 顧茫舉手道:“我知道了!然后那個小奴隸就自己偷偷修煉,練成了一個非常厲害的人,并且和海棠公主打了起來——” 墨熄一怔,素來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些極難得的茫然:“和誰?” “那個和夢澤一樣的那個了不起的公主,海棠公主?!?/br> “……是沉棠宮主。而且學(xué)宮宮主和夢澤公主也不是一個意思。” 顧茫道:“好吧,反正聽起來都一樣,那就沉棠公主吧?!?/br> 墨熄嘴角微抽,從前顧師兄調(diào)侃他的時候,總喜歡管他叫公主殿下。這家伙管其他男人叫公主的愛好,居然到了現(xiàn)在都沒有變動。 墨熄頗為頭疼地抬手,修長寬頎的手指貼著額頭揉了揉,他不想與顧茫細(xì)究公主一事,于是冷靜一會兒,接著道:“你前半段猜的不錯,那個奴隸確實是在自己偷偷修煉,但事情并沒有那么容易,結(jié)靈核是個兇險的過程,結(jié)出的靈核天賦越強,修士受到了磨難便越大。那個奴隸沒有預(yù)料到自己的潛力如此驚人,竟在開始結(jié)靈核的最初就失控暴走,引發(fā)了學(xué)宮屋舍暴燃,他偷煉法術(shù)的事情也就此敗露,被扭送到了沉棠宮主跟前?!?/br> 顧茫聽得全神貫注,見墨熄停在這里,不由追問:“那之后呢?沉棠公主廢掉了那個奴隸的靈核嗎?” “不。那個奴隸的靈核當(dāng)時還未結(jié)出,正處于凝聚階段,整個人痛苦難當(dāng)。沉棠知若是無人出手引導(dǎo)相救,此人必然暴體而亡。于是他心生惻隱,最終違反了當(dāng)時‘奴隸不可修行’的規(guī)戒,助那人度過劫難?!?/br> 庭院中的草木搖曳,墨熄抬眼看著水面粼粼波光,接著道。 “沉棠助那人渡劫之后,此人連連跪謝,說自己結(jié)草銜環(huán)難報活命之恩。沉棠見他頗有靈根,又是個知恩圖報之人,一時心軟,便稟明君上,破例收了他做學(xué)宮弟子?!?/br> 顧茫感嘆道:“這個奴隸運氣也真好。對了,他叫什么?” “他無父母起名,平日里學(xué)宮管事都按他的奴籍編號,叫他十三兒,沉棠收了他之后,便給他改了個名字?!蹦ㄉ允峦nD,說,“叫花破暗?!?/br> 沉棠花破暗。 仿佛為這名字所驚,庭中鳥雀飛起數(shù)只,越過高啄的檐牙,向天空飛去。 墨熄瞥了顧茫一眼。 這倒是個很有趣的狀況,花破暗這個惡名就像一個不能觸碰的禁忌,仿佛連說出這三個字都會遭到怨靈詛咒,直到如今重華還不太敢輕易提及此人。但顧茫聽了這大魔頭的名字,就像聽到什么阿貓阿狗一樣,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 只問:“花破暗就是沉棠公主信錯的人嗎?” “不錯。他就是沉棠錯付之人。當(dāng)時沉棠根本不知道自己收了個什么孽畜,也渾然不知自己已經(jīng)為禍患九州近百年的魔頭親口許下了名字。他還只以為自己是如往昔一樣,做了一件再平凡不過的小事?!?/br> 說到這里,墨熄低頭望著沉棠的畫像浸潤在陽光里,筆墨繪成的眉目溫沉柔和,仿佛也正在與后世之人隔著歲月的川流相望。 “一年一年過去,花破暗確實沒有辜負(fù)沉棠的用心,變得越來越強大,為重華屢立奇功,受到君上的器重與嘉獎。君上甚至動了廢除奴隸不可修行的禁令,希望得到更多如他一樣的不世之材?!?/br> 顧茫越聽越驚異,原來重華在那時候就已經(jīng)有過想要啟用大量奴隸的念頭?他忍不住問道:“廢成功了嗎?” “沒有。廢令并不是那么草率的事情,君上決定先允許花破暗去民間遴選一批有慧根的奴仆,教導(dǎo)他們修行問道。” 顧茫似乎稍有失落,但仍嘆道:“這樣也挺好了,至少有了個機會能證明自己……” 墨熄卻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似的,“證明自己?……對,他們是證明自己了。不過證明的不是靈力可觀,而是狼子野心。” 說著,視線與那雙河海般透藍(lán)的眼睛對上:“顧茫,你知道重華的貴族們?yōu)楹螌ε奘咳绱思蓱???/br> 顧茫搖搖頭。 “因為這件事情花破暗做過,君上給了他組建軍隊的權(quán)力,可他最后竟用這柄尖刀刺向了重華王城?!蹦ㄉ裆薨档?,“花破暗帶出的修士沒想著報效邦國,而是想要改天換地,將整個重華鬧得地覆天翻。他反了?!?/br> 顧茫沉默了,漸漸地琢磨過了味兒來:“……所以我從前有的那支軍隊,也和花破暗的很像,對不對?” “……是?!蹦ǔ聊粫?,慢慢道,“很多人都在你身上看到了花破暗的影子。當(dāng)年花破暗謀事,尚有沉棠宮主出手阻止,若你再犯,重華勢必又是一場大劫,這一次更不知何人可阻?!?/br> 顧茫臉色微微變了,他捏著竹簡的指節(jié)略發(fā)白,低聲問道:“我和他像嗎?我和花破暗?” “……”看出了顧茫的不安,墨熄語氣微和,說道,“你和他是不一樣的人。雖然你確也叛國,但花破暗他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他為了讓手上的奴隸修士迅速壯大,抓了很多蝶骨美人席留作軍用?!?/br> “蝶骨美人席又是什么?” “一種特殊體質(zhì)的人?!蹦ㄋ坪鯇Υ撕苁菂拹海辉付嗾f,只簡單道,“可以做雙修爐鼎,或者直接拿來喝血吃rou。只要吃掉這些人,哪怕再普通的小修,都可以在修為上得到迅速提升?;ㄆ瓢当闶强窟@種吃人的殘暴方式迅速栽培了一群誓死效忠他的奴仆,甚至開國立業(yè),在重華北境自立為王?!?/br> 墨熄說著,抬手掩了顧茫膝頭攤開的《重華舊史》,低頭道:“說了那么多,我來問問你,現(xiàn)在你知道花破暗是哪個國家的開國元君了么?” 顧茫愣愣地,猶豫道:“……是……燎、燎……” “沒錯?!蹦ㄉ袂槁貒?yán)肅下來,“燎國開國主君花破暗。他便是重華第一次信任奴隸的惡果。” 墨熄原本只是想與他一訴重華與燎國的前史,并沒有影射顧茫的意思??墒钦f者無意,聽著有心,顧茫一下子陷入又尷尬又赧然的境地。他竟像被掐住了咽喉,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 這段時間,隨著他知道的越多,就越覺得失憶前的自己越發(fā)不可理喻。盡管重華有許多不盡人意的地方,但至少它曾經(jīng)試探著想要改制,想要變好,但它卻反而遭受了算計——譬如它信任了花破暗,花破暗卻反手給了以沉棠為首的貴族們一刀。 換成是他,他能無所顧忌地再一次信任一個奴隸出身的人嗎? 誰也說不準(zhǔn)他會不會是下一個花破暗,會不會締造出第二個黑魔燎國。 在這樣的情況下,重華還是給了他們第二次機會,無論出于制衡、利用、亦或是別的什么理由,重華第二次把權(quán)力交到了一個奴隸手里。那就是他和他的軍隊。 老君上做這個決定的時候,該是下了多大的決心,用了多大的勇氣? 可是顧茫最終還是成了次一等的花破暗。他雖然沒有率軍起義,但他叛逃了,甚至還逃到了花破暗所創(chuàng)的那個國家。 他還是走上了與花破暗相似的路。 顧茫啞口無言,齟齬很久,才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竹卷。 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是世上最無力的話,顧茫已經(jīng)在英烈墓碑前重復(fù)了萬千遍。 墨熄怔了一下,明白過來了顧茫的意思,但他也不知該說什么好,這時候他聽得顧茫低聲問:“那沉棠公主呢?他最后是怎么……靈核盡毀的?” 第73章 年之失 墨熄怔了一下, 明白過來了顧茫的意思,但他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這時候他聽得顧茫低聲問:“那沉棠公主呢?他最后是怎么……靈核盡毀的?” 墨熄答道:“是因為花破暗?!?/br> 顧茫又問:“花破暗做了什么?” “他在自立燎國之后,以魔族遺書為依據(jù),行奇詭之道,飼育出了一個有毀天滅地之力的血魔獸?!?/br> “血魔獸……” “是?!蹦ǖ? “那個血魔獸靈稟驚人, 一旦壯大成長,便能將整個重華千萬百姓在極短的時日內(nèi)吞噬殆盡?!?/br> 顧茫睜大了藍(lán)眼睛:“那該怎么辦?” “異變發(fā)生得猝不及防。其他人都束手無策?!蹦D了頓, “當(dāng)時重華境內(nèi)了解花破暗法術(shù)的人只有沉棠,而沉棠對授與花破暗法術(shù)一事萬般悔愧,認(rèn)為重華遭遇如此浩劫皆因自己識人不善,所以在與花破暗的決戰(zhàn)中, 他最終選擇以身殉魔,用自己的靈核與魂魄之力,將血魔獸封印誅殺。” 顧茫怔怔地聽著, 幾乎可以想象到沉宮主與血魔獸靈流碰撞, 法咒爆濺的畫面。 “沉棠最后的結(jié)局是靈核毀滅,尸骨被啖?!蹦ㄕf,“別說成仙了,他的魂魄已與魔獸同歸于盡, 連轉(zhuǎn)世都做不到?!?/br> “你不可能見過君子慧本尊。”墨熄與顧茫的藍(lán)眼睛對上, “你應(yīng)當(dāng)是遇到了一個與他相貌相似的人。” 顧茫低頭:“可是……”可是了半天,又可是不出來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才不確定道:“那,大概吧……” 聽完這個故事后的接下來幾天,顧茫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總是在夢里見到些零零碎碎的倒影,有時是曾經(jīng)夢到過的事情,有的又是全新的片段。 還有幾次,他甚至夢到了故事里的沉棠宮主。他看不太清對方的臉,但他模糊地意識到那就是沉棠。 沉棠一身雪白衣冠,立在漫天花雨里,但當(dāng)他試圖走近這個人,看清楚他的五官時,海棠花雨卻又成了潑天遮地的血。 沉棠的嗓音森森然,飽含著怨戾,失望,痛心與憎恨,說道:“叛徒……你怎么配……” 叛徒…… “重華何曾薄你?我又何曾薄你?” 字字泣血。 叛徒。 叛徒! 顧茫呆呆地,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夢到沉棠,也不明白沉棠為什么會這般對自己說話,但他在想……是啊,他為什么要叛呢? 苦楚掙扎,思緒糾葛,在沉棠的逼問中,他于自己的夢境里下跪,他抱著自己的頭…… 為什么要叛呢? 而后忽然場景碎裂,沉棠和漫天血雨都消失了,他緩緩抬起頭來,看到自己跪在金鑾大殿前,渾身污臟地哀哭著。 王座上,君上的臉龐漠然。 大殿內(nèi),百官的神情譏嘲。 而他像浮沉在修羅地獄血池熔漿里的人,不住地叩首,額頭砰砰撞在地上:“求求你們……就讓我們修個碑吧……” “求求你們,死了太多人了……真的死了太多人了……” 君上……侯王…… 求求你們…… 如此夢魘,纏綿多日。 到了第四日的晚上,情況愈發(fā)嚴(yán)重,就連吃飯都不能讓顧茫提起精神,他坐在他的小板凳上,咬著筷子默默地發(fā)呆—— 說起來,自從夢澤公主來過之后,顧茫就再也不肯坐與墨熄相對的那個位置了。后來李微就給顧茫弄了一只小板凳,一把椅子,顧茫就矮著身子坐在板凳上吃。 每天墨熄都會命人把自己桌上的菜分給他,理由是“不好吃不想吃”,或者是“吃不下了”,顧茫也就樂得高興地替墨熄分憂。今天墨熄也不例外,動了幾下筷子,就點了桌上的烤鴨,糖醋酥rou和清蒸鱖魚,對李微說:“給他。” “他”不用說,指的自然就是小板凳上的顧茫了。 顧茫之前很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每次得到賜菜都說一句謝謝,但今天顧茫沒說,他直愣愣地看著傭人們把好吃的擺到他面前,也沒露出任何高興的神色。 墨熄讓仆人們退下了,喝了幾口熱湯,說道:“從前給你一只rou包都會眼睛發(fā)亮。現(xiàn)在有魚有rou,卻連句好話都不知道講。” 顧?;剡^頭,手上還捧著一只夾了rou的饃餅。 “我在想事情?!?/br> “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