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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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嗩吶周身散發(fā)著黯淡的銅光,握柄上系著柔白絲帛, 在晚風(fēng)中獵獵拂動著。 神武風(fēng)波。 花影里,顧茫將風(fēng)波執(zhí)拿,嘴唇貼上嗩吶口,試了試音, 而后閉著眼睛吹出一串喑啞的曲調(diào)來。 “昔有兒郎,抱劍去,碧血沉沙……骨難還?!?/br> 顧茫曾經(jīng)最擅長的, 明明是那歪七扭八的地痞鄉(xiāng)音, 但此刻從嗩吶里連根拔出的音調(diào)卻如此凄愴悲涼,他鼓起腮幫,睫毛輕動,仰頭在花影殘陽深處, 將這嗩吶聲聲吹響。 “此骸去歲仍玉貌, 此軀昨夜曾笑談……” 穿云透日。 墨熄沒說話,喉中仿佛噎著世上最苦的欖。他站在門口, 遙遙望著顧茫的側(cè)影,就像望著一場隔世的夢。 琵琶女聽到了外頭細(xì)微的動靜,側(cè)過頭來,立刻嚇得睜大了眼睛欲下跪。但墨熄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出聲。 顧茫很投入,噙著管口的嘴唇色澤紅潤,因為吹得賣力,臉頰鼓起一個可愛的小包,夕陽照著他英挺清秀的面容,將他墨黑的頭發(fā)浸染上一層淺淺的熟金色。他斜坐在朱欄上,一邊吹奏,一邊轉(zhuǎn)頭浸潤著樓臺外花謝花飛,暮卷夕陽,嗩吶系著的潔白絲帛在他手邊猶如海潮似的拂動著。 “君遺丹心我相照,君存浩氣我將傳?!?/br> 修秀的十指在斑駁的嗩吶上按捺著,流暢如世上最溫柔的風(fēng)。 “……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間無處……不青山。” 直到一曲將終了,顧茫才慢慢舒開眼眸,回過頭來,笑著道:“你瞧,這樣調(diào)子才沒跑偏,所以你……” 話說一半,忽然注意到琵琶女十分僵硬畏懼的表情,顧茫驀地頓住,環(huán)顧四周,然后看到了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屋子里的墨熄。 他的笑容凝住了。 “……”沉默未幾,顧茫拾掇神情,重新調(diào)整好了自己,修長的指尖轉(zhuǎn)著手里的器樂,玩味兒地對墨熄道,“羲和君今日好雅興,居然也跑到這花樓里來了?!?/br> 墨熄聽到一個沙啞得驚人的嗓音。頓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發(fā)出這種聲音的人竟是自己。 他對那琵琶女道:“出去。” “是。” 顧茫對那琵琶女道:“站住?!?/br> 歌女:“……” 顧茫微笑著歪了一下頭,說道:“羲和君,你好霸道啊,我花錢買來陪我過夜的姑娘,怎么你說趕就趕。問過我的意思了么?” 墨熄忍著胸臆中劇烈起伏的情感,低啞道:“顧茫。我有些話,想單獨與你說?!?/br> “說什么?!鳖櫭5?,“孤男寡男共處一室,解釋都解釋不清,更何況你是新起之秀,我是末日江河。我們倆又有什么好談的?!?/br> “顧茫!” 顧茫抬起手來,將風(fēng)波揮散,嗩吶化作點點熒光,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他從朱欄上跳下來,雙手抱臂,低眸淺笑:“美人,別鬧了。你如今步步高升,盡得夢澤公主青睞,若再與我這污名在外的浪蕩子廝混,多損你的清譽。你我好歹兄弟多年,哥哥我會心疼的?!?/br> 這熟悉的油滑腔調(diào)再一次在墨熄耳邊聲聲響起。 不是做夢,不是幻覺。 而是真真實實的顧茫,看得見摸得著的,八年前的顧茫。 在疏遠(yuǎn)他,在嘲笑他,在抵觸他——這個笑嘻嘻的男人,或許此刻已經(jīng)盤算好了,不久之后便要叛國而去。 這個認(rèn)知化作一種極強烈的沖動,猛地擂中墨熄的胸腔,墨熄的眼眶陡地紅了:“我不會走的。” 說罷對那琵琶女再一次重復(fù):“出去?!?/br> 顧茫微抬眉峰:“你聽不懂我之前說的話嗎?我已經(jīng)花錢買了她一整晚了。你把她趕走了,這接下來漫漫長夜誰來陪我?” 墨熄道:“我會一直在這里?!?/br> “?”顧茫眨了眨黑眼睛,“你會彈琵琶嗎?” “……不會。” “會唱小曲兒嗎?” “不會。” “那我要你干什么?”顧茫笑道,“你又不值她這個價?!?/br> 墨熄不與他胡亂掰扯,只道:“顧茫。我今日不去北境了?!?/br> 顧茫歪著頭,嘴角仍噙著那氣死人的薄笑:“嗯,好事??赡桥c我又有何干?!?/br> “與你有關(guān)。你再給我一個晚上,我有些話,現(xiàn)在不講——”墨熄頓了頓,凝視著顧茫的眼睛,“恐怕以后,就再沒有機會了?!?/br> 或許是因為知曉顧茫此時已有叛意,仔細(xì)將眼前人的細(xì)微表情都收之入眸時,便能看出顧茫聽到他這句話后神色微有一變。 顧茫垂下睫毛,說道:“今日無心理政,只愿醉心風(fēng)月。你若真的要和我談,來日方長,等你回來再說?!?/br> 墨熄道:“我等不到那一天?!?/br> 幾許沉默,琵琶歌女夾在二人中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充作木雕泥塑,什么話也不敢說,一動也不敢動。 半晌后,顧茫低著頭,似輕笑,又似長嘆:“你為什么非要纏著我呢?我都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我只是想再和你說說話?!?/br> 顧茫微笑著將那太過殘忍的字句一刀接一刀戳在墨熄心坎里:“還有什么好說的,你的師哥再也給不了你任何東西了,公主殿下,求求你,我只想玩一玩,高興高興,你走吧。你放過我吧?!?/br> 這番話若是八年前的墨熄聽了,或許也就這么被蒙蔽過去了?;蛟S真的會信他只是傷心難過,玩一玩樂一樂,總有痊愈的時候。 但無奈此刻站在顧茫面前的是八年后的墨熄。 顧茫所謂的玩一玩,聽在墨熄耳中簡直是說不出的痛心與諷刺。 墨熄喑啞道:“就這一晚。你留給我?!?/br> 顧茫嘆了口氣:“講話不要太曖昧,以后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要注意你的清白……” “我還有清白嗎?” 鴉雀無聲。 連琵琶女都驀地驚了抬起頭,旋即又臉色煞白地低伏于地,瑟瑟發(fā)抖。 顧茫終于斂去了那神惡鬼憎的笑容,目光幽深地看著他,看著墨熄立在自己跟前,近乎偏執(zhí)與咬牙切齒的臉。 顧茫輕聲道:“你這是在說什么瘋話?!?/br> “你心里都清楚?!?/br> “……”未曾重淬過的顧茫機敏聰慧,如同一個妖孽,從來都能輕而易舉地看清墨師弟的內(nèi)心。 但今天,他看著眼前的這個人,卻忽然感到陌生,覺得看不透。 他原本想開口氣人趕人的,可是墨熄在原地狠狠地瞪著他,那雙犀銳的眼眸里有著令顧茫不知所謂的痛苦與畏懼……甚至還有,委屈。 是的,委屈。 顧茫幾乎是有些無措的認(rèn)識到了這一點。 而墨熄的眼眶已經(jīng)紅了。 墨熄咬著后槽牙,隱忍著自己眼里的濕潤,沙啞而倔強道:“我早已沒有清白,我也無所謂清白。你趕不走我?!?/br> “………………” 越聽越無奈,越來越不安。 最后,顧茫終于是服了軟,拗不過他,于是嘆了口氣轉(zhuǎn)了頭,對琵琶女道:“飛天姑娘,抱歉,這里有個瘋子,請你回避一下。” 飛天姑娘求之不得,告退之后,簡直是逃也似地離開了遺芳閣。 柔靡芬芳瑞腦銷金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顧茫從露臺回了房間內(nèi),抬手一合,將連通露臺的木門閉攏,然后他回過身來,指尖輕動,點亮了仙鶴銅架上的燭火。 做完這些,他徑直走到墨熄面前,毫無芥蒂地破了安全距離,就這樣筆筆直地,一路走到了墨熄對面。 僅有尺寸遠(yuǎn)的地方。 顧茫仰起臉來,一雙黑沉沉的眼眸帶著詢問又籠著挑釁,呼吸一起一伏皆在兩人鼻息之間。他抬手去捻墨熄線條硬朗的下巴。 輕聲道:“好了,你看看,我買的姑娘走了,都是你鬧的,你滿意了吧?” 他以打量青樓陪笑女的眼神,挑剔地打量著墨熄的臉,過了一會兒,目光移下來,又盯著墨熄淡薄的嘴唇,抬起大拇指撫過那柔軟的唇瓣,輕輕摩挲。 顧茫緩聲低語道:“既然你這么主動,急著跑來爭寵,那……我就讓你再陪我最后一晚罷。今夜之后,公主,我們就各自相安,別再糾纏。” 他說完這些話,忽然揪著墨熄的衣襟,一把將人扯過來,而后猛地親了上去——! 一聲悶哼。 濕潤的唇瓣已噙住微涼的嘴唇,靈巧的舌頭潛進口腔激烈地翻攪著,猶如蝴蝶取蜜,汲取著墨熄的呼吸與氣息。 雖然顧師兄說話語氣不善,薄涼無情,但他們接吻的時候,顧茫幾乎從來都是主動的,是享受的,他會用濕潤飽滿的唇舌去磨蹭他,會用纖密濃深的睫毛誘惑他,他緊實勁瘦的腰腹會動情地貼過來,好像愿意就此與墨熄融為一體。 但其實僅僅也只是好像而已。 顧茫的這種放縱,初時讓墨熄誤會,后來讓墨熄沉醉,可到了最后,留給墨熄最多的竟是痛苦。 墨熄還記得弱冠之夜他們第一次血rou相合,他內(nèi)心猶浸蜜糖,以為顧茫也是愛他的,以為從此就可以把師兄牢牢鎖在身邊占為己有。 但顧茫告訴他,那只不過是一時糊涂而已。 再后來,他們“一時糊涂”了很多次,顧茫無數(shù)次被他欺負(fù)到失神,被他糾纏得猶如春日軟水,情不自禁地在他帳笫中說喜歡他,在他懷里說愿意和他這樣做,在他的凝視里說愛他。 可是每當(dāng)巫山云散,便又翻臉無情,沒心沒肺地說,這不過是一響貪歡罷了。 于是墨熄一次次地得到他的血rou,幾乎剖開了蚌殼內(nèi)蘊藏的所有的柔軟。卻在這親密無間的悱惻纏綿中越來越迷茫,越來越傷心。 他一直在等顧茫相信他,一直在盼顧茫真心待他。 可是無論他們纏綿了多少次,無論顧茫激動時哆嗦地說出過怎樣的胡話,待到天光乍破,顧茫都不會承認(rèn)他們之間的感情。 所以墨熄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明明不愛,卻可以交頸纏綿。 為什么明明不打算過一輩子,卻可以與他輾轉(zhuǎn)相歡。 他更不明白為什么此刻顧茫明明已經(jīng)心生叛念,卻仍舊能夠和自己這樣無所顧忌地?fù)肀Ы游恰置鳌家呀?jīng)想要走了。 分明都已經(jīng)想過要離開自己,從此各為其主,兵戈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