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古書上早有記載,如若在時空鏡中透露出自己來自于將來,便會永困鏡中,再也不能脫身。 但墨熄又是真的很想知道當年的真相,知道顧茫是怎么想的,很想知道自己曾經該怎么做,才能阻止顧茫踏入黑暗。 當時的顧茫心里,到底有多少個死結要解開呢? 除了君上殘酷的言詞,顧茫本身的意冷。 還有什么? 還有沒有別的什么心結,是他所不知道,或是遺漏的—— 墨熄在這溫黁昏暗的廂房里,站在八年前的顧茫身邊,猶如囚獸般困頓地想著。 心結……還有什么他已知的心結…… 忽然,靈光閃破,墨熄心中陡地一冷!猛地記起了一件被自己淡忘的舊事。 當年他從北境回來,得知顧茫叛變,他不肯信,曾瘋了般拉著每一個知情的人詢問細節(jié)。 而那時,旁人的描述是:“你走之后,君上曾召顧茫入過一次宮,他見顧茫意志消沉,終日碌碌,思及此人本也有可用之處,如此荒廢未免可惜,于是委派給了他一個任務。顧茫接過那個委任之后就離開了重華,卻再也沒有回來復命。” 自己百般追問,想知道君上委以顧茫的是什么任務,但是那些人都說不太清楚。 “聽說也就是一點小事,好像是讓他振作些什么的,但顧茫不愛聽,很快就出來了。甚至都沒在大殿逗留哪怕一炷香的辰光?!?/br> “應該就是個很小的委派,真沒什么。” 這個細節(jié)當時墨熄雖有留意,但無數(shù)次查問后,他都得到了“君上讓顧茫振作,但顧茫不聽”這樣的答復,所以隨著時光的流逝,他也就慢慢淡去了這個細節(jié)。 可是此刻,當此事被重新回想起來,墨熄不由地掌心微微盜汗,雙手捏緊。 君上的態(tài)度他方才是親眼見到的,君上有意試探顧茫忠心,又怎么在這時候對顧茫噓寒問暖? 那個委派絕非如此。 墨熄看著燈影紅燭邊顧茫的臉——若是顧茫此刻尚未完全下定決心要叛國,那么陸展星的死亡與君上交給他的委任,很可能就是讓顧茫跳下復仇深淵的最后兩股推力。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他越與過去的這些人對話,越行深思,就越覺得處處都透著蹊蹺。 ……當年的事情絕不止這些,一定還發(fā)生了什么。 他必須得知道君上給顧茫的最后一個委任是什么。 唯一幸運的是,時光鏡里時間的流速與真實世界完全不同,鏡子里的一天兩天,對于外面而言不過就是一時半刻而已。慕容楚衣與江夜雪并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擊敗山膏,將他們從鏡子里解救出來。 他還有時間,可以在八年前的光陰里探知更多的細節(jié)。 墨熄最終還是離開了杏花樓。 盡管他是如此渴望與正正常常的顧茫相處一夕,但最終還是理智占了上風。離開后,他去找了第三個相見的故人。 天牢最深處的囚室里,燃著一盞昏幽的油燭,散發(fā)著藍瑩瑩的幽澤。 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光源。 陸展星翹著腿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拋著兩個不知哪兒搞來的骰子。 他穿著一件松快干凈的囚服,雪白的袍襟襯著他小麥色的、硬朗的臉龐。大抵是因為行刑在即了,又或許他這人極擅與人打好關系,所以獄卒們都沒有為難他。 監(jiān)牢內有一張小桌子,桌上甚至還擺了一壺酒,看酒瓶子的制式,應當是重華統(tǒng)一派發(fā)給獄卒的百花釀。 墨熄來時光鏡里,第一個該見的人,是君上。 一個尚且稚嫩的君王。 第二個想見的人,是顧茫。 一個還未失魂的故友。 第三個得見的人,是陸展星。 ——一個記憶里的死人。 墨熄在單間前停下腳步,對帶路的典獄長道:“你退下吧?!?/br> “是?!?/br> 陸展星一時沒聽出墨熄的聲音,還以為又是天牢里那個看守閑著無聊,想要找他嘮嗑,于是吊兒郎當?shù)貜拇采献饋?,一手斜撐著臉頰,一手仍拋著兩枚骰子:“占星問卜、命運前途、人之將死其言也靈,你陸哥我只靠倆骰子就能上窺天道。算一次命二十銀貝幣,問姻緣的翻倍?!?/br> 墨熄進了他的牢房內,摘下披著的斗篷黑帽。 陸展星懶洋洋地一掀眼皮,在看到墨熄面目的瞬間驀地一怔,拋起來的骰子也沒接住,骨碌碌滾到床邊:“……羲和君?” 墨熄掃了一眼他的骰子和桌上的酒,頓了一下,說道:“坐牢坐成你這樣的,我還是頭一次見。” 陸展星歪躺在床上,咧了下嘴,他重新摸摸索索地把掉落的骰子攥回手里,笑道:“算命嗎?距離本店歇業(yè)還有最后三天,走過路過不要錯過?!?/br> 墨熄在他對面坐下。 “你怎么不給自己算算?!?/br> “算過了啊?!标懻剐腔沃某裟_,“我陸神棍乃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不功成也能萬骨枯,牢里待了大半年,早給我自己算了百八十遍了。沒啥好再算的?!?/br> 墨熄抬手,在牢獄周遭降下隔音結界。 陸展星道:“你這是做什么?” “我來,是想問你一個問題?!?/br> 陸展星依舊笑得沒個正形:“問姻緣嗎?” 墨熄道:“問冤屈?!?/br> 陸展星來回把玩著手上的兩枚骰子,沒吭聲。 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一聲:“你這么好心啊?” “顧茫不希望你走。所以我來問你,陸展星,鳳鳴山一戰(zhàn),你是否有冤屈要訴?!?/br> 陸展星骨碌一下將骰子丟擲在石床上,擲出一個點數(shù),不滿意,又揉回手里重擲。來來去去好幾回,最終他丟出了雙六,他終于不再扔了。抬起頭來,朝墨熄齜牙咧嘴一笑:“有啊。君上拘押我是因為我斬殺了來使,老子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重華卻因我一人之失,重判顧茫及之軍隊殘部三萬,請問這是為了什么?” 這世上能三言兩語就把墨熄惹得火起的人不多,陸展星定是其中之一。 什么“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個莽夫就知道圖個一時痛快,從來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權謀、有黨爭,隨自己高興憑一腔熱切就把顧茫推到了兩難的境地。 墨熄咬牙道:“你當時為什么就那么控制不住自己,那來使再是不端、再是可疑,又是你可以殺的嗎?!” 第86章 年前的籌謀 陸展星笑了笑, 說道:“我殺都殺了,又有什么好說的?!?/br> “陸展星!”墨熄黑眉怒豎, 厲聲道,“你知不知道外面現(xiàn)在是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 “鳳鳴山一敗,你的七萬手足戰(zhàn)死,剩下三萬至今仍受監(jiān)押等候判決, 死了的連塊墓碑都沒有, 活著的不知今后何去何從!還有顧茫……所有的功勛都被抹去,再也得不到君上的重用, 他在乎的東西差不多都毀得徹底了,換來的卻是你一句‘殺都殺了’?” 陸展星沉默地聽著,粗糲的手指一直在轉著手里的骰子,過了一會兒, 他咧開他的嘴角,露出個戲謔的笑。 “再也得不到君上的重用,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墨熄驀地一怔! 陸展星這是……什么意思? 他對顧茫的這個兄弟太缺乏了解了, 大抵是因為陸展星從小和顧茫一起長大, 兩人親昵無間,墨熄曾經無數(shù)次看到陸展星把顧茫按在懷里揉腦袋哈哈大笑,又看到過很多次顧茫幫陸展星裹傷涂藥。他心里堵。 雖然得到過反復確認,知道陸展星喜歡女人喜歡得不得了, 顧茫也對他毫無別的意思, 但墨熄心里就是堵,就是看到陸展星就渾身上下不舒服。 而相對的, 陸展星對墨熄也沒什么好感。 從陸展星的角度而言,自己的總角之交莫名其妙就多了個貴族少爺當摯友,本來就有些被第三者插足的不爽感。更別提這個貴族少爺總愛獨占顧茫的閑暇,巡夜要顧茫陪著,修行要顧茫陪著,有時候自己受傷了,要顧茫多照顧,結果人家貴公子也立刻跟著破了皮流了血,害得顧茫兩頭跑。 一次這樣是巧合,次次這樣,陸展星都懷疑這姓墨的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了。 所以陸展星一開始對墨熄還客客氣氣的,后來就有些不愛搭理,兩人見了面總是互相當沒看見,要么就是礙于顧茫在場,敷衍了事地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 這種關系直接導致了墨熄對陸展星的了解基本流于表面。墨熄原以為陸展星多少會對自己闖下的禍事心存悔愧,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對方竟會是這種“我巴不得瞧見如此結局”的態(tài)度。 陸展星見墨熄臉色青白,在床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著,又繼續(xù)拋起了他的雙骰,邊拋邊道:“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有的話我不妨和你直說?!?/br> 墨熄咬牙道:“你還有什么混賬遺言要吐。” 陸展星嘿嘿一笑:“混賬算不上,我覺得我自己機靈的很,就是多少付出了那么一點不該付出的犧牲。但該達到的目的,我差不多也都已經達到了。” “……什么意思?!?/br> 陸展星猶如狼狗似的齜了齜牙,充滿挑釁地斜睨過眼,看著墨熄:“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我斬殺那個使臣,是因為懷疑他居心叵測,又被他的言語不恭所激怒,所以才一時沖動,將他于軍帳中斬首?” 墨熄嘴唇微動,輕聲地:“難道不是?” 陸展星晃著架著的二郎腿,冷笑兩聲:“羲和君,您這是看不起我,還是看不起茫兒啊?!彼Z調晃晃悠悠地,眉眼里頗有些不羈,“茫兒從小與我一道長大,若我真是那么愚鈍蠢笨,沖動行事之人,您覺得他會命我做他的副帥嗎?他是戰(zhàn)爭的妖孽,而非意氣用事的傻子?!?/br> 天牢的幽燭無聲地淌著燭淚。 陸展星言語里的意思簡直讓墨熄觳觫。 “你是故意的……” “那么多年,我隨他南征北戰(zhàn),我?guī)讜r因為一時情緒上頭,做過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陸展星悠然道,“對啊。我是故意的。” 驀地風起,陸展星猛地被墨熄提起來,狠抵到石墻上!牢獄中的燭火因為這勁風而倏地滅去兩盞,屋內更暗了,但墨熄的眼睛卻反顯得更亮,在昏黑的牢房中淬著火,濺著光,滿是憤怒與不可置信。 他的指節(jié)咯咯作響,幾乎要把陸展星的喉骨就此掐斷。 “陸展星!你他媽的瘋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差不多毀了他一輩子?。 ?/br> 陸展星一張臉在墨熄手掌之下漲得通紅,他憋著一口氣,眼珠下睨,都這樣了,居然還能擠出一副張揚的嘲笑來。 “我毀他一輩子,也好過看著他毀掉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br> 一字一字都從牙縫里擠出,陸展星眼中光芒閃動。 “也好過……讓他懷著一腔注定不得善報的幻夢,帶著一群傻子……替你們……出生入死……”墨熄扼得太緊了,他額頭上的經絡都爆了出來,卻還是嘲諷道,“癡傻……賣命!他的權,君上削得好??!” 就像被一條瘋狗咬到,聽到他最后赤裸裸地喊出這句話,墨熄猛地將他松開,站在原地喘息著,氣得手都抖了,卻也驚得周身冰涼。 八年前隱瞞在血腥與死亡中的,到底還有多少他未知的真相?! 他一松手,陸展星就猛地彎下腰,弓著身子劇烈咳嗽著,大口大口地緩了好一會兒氣,這才偏著臉抬起眼來。 墨熄的聲音簡直有些虛渺:“你是故意害他到這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