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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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前的記憶如電光火石, 在腦顱內(nèi)逐一擦亮。 時光鏡里的種種過往, 顧茫背著陸展星的尸首慢慢走遠(yuǎn),老叫花子的蓮花落愴然響起——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qū)山前。一聲圍合魑魅驚, 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黃金散盡誰復(fù)矜, 朋友離群獵狗烹…… 以及最后他們從鏡子里出來,顧茫站在血雨腥風(fēng)里, 清冷冷的那張臉。 墨熄猛地坐起身來,動靜傳到了三個正在圍爐交談的人那邊。顧茫是第一個覺察到的,他回過頭,對上墨熄的眼睛。 顧茫:“……” 墨熄:“……” 但顧茫第一句話并不是沖著墨熄說的,他盯著墨熄看了片刻,轉(zhuǎn)而對江夜雪和慕容楚衣道: “他醒了。” 其余兩人立刻看向他,江夜雪以木輪椅代步,來到墨熄身邊:“羲和君,你怎么樣?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墨熄沒答話,心跳怦怦地,仍望著坐在篝火邊的顧茫。 緩過神之后,他依舊因?yàn)轭櫭5暮鋈换謴?fù)而感到驚愕、茫然、意外——他甚至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夢。 可是合了眼睛再睜開時,依舊是這方山洞,這一些人。 是真的。 時光鏡竟真的在把顧茫帶回過去的同時刺激了顧茫的頭腦,竟真的讓顧茫擁有了如昨的心智! “你……”墨熄嘴唇枯槁地動了動,嗓音卻喑啞得厲害。 顧茫瞥了他一眼,藍(lán)眼睛淡淡地就轉(zhuǎn)向了別方,神情幾乎與時光鏡子里那個八年前的青年一模一樣,好像結(jié)了一層薄涼的霜。 江夜雪見顧茫不答,怕墨熄尷尬,于是道:“顧茫他沒事。另外……在你昏迷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記憶恢復(fù)的事情都跟我們說了一遍,你不用擔(dān)心?!?/br> 墨熄隔著江夜雪,看著那個坐在火塘邊一聲不吭的顧茫,顧茫的舉止很閑適,一腳蜷著,一腳支起,手肘擱在膝頭,甚至連衣襟口都微微扯開了一些敞著,是當(dāng)年那個軍痞流氓的模樣。 自從進(jìn)入時光鏡起,墨熄前前后后受到的刺激太多了,而這最后一擊全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墨熄在意識到顧?;謴?fù)記憶的那一刻,曾是有過一瞬可悲的、短暫的狂喜。那種狂喜來源于他們過往終于重新被兩人共同擁有,可那畢竟只是轉(zhuǎn)瞬。此刻他看著他,胸腔里的劇烈搏動卻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冷下去。 漸漸地,這種心情就被未知、被焦慮、被無措和被迷茫碾碎。 他在這須臾辰光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他已經(jīng)被折磨到遍體鱗傷已經(jīng)麻木了,腦子里昏沉沉半晌,最終的思緒定格如此——顧?;謴?fù)了記憶,卻愈發(fā)不像自己印象中的顧師兄,反而疏冷的厲害。 明明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墨熄醒來的,他卻不起身,只由著慕容楚衣和江夜雪處理,自己竟把臉轉(zhuǎn)開去,捧著一杯熱茶沒事人似的喝著。 墨熄看著他的側(cè)影,心里的那種沉重越來越深。 江夜雪見他半晌不語,只盯著顧茫出神,憂心道:“羲和君,你還好嗎?” 墨熄頓了頓,把目光從顧茫身上收回來,竭力鎮(zhèn)定道:“……好?!?/br> 過了片刻,他因不想讓江夜雪再多看出些什么,所以錯了話頭,問道:“……我們……在哪里?” “還在蝙蝠島上。”江夜雪答道,“事情鬧得太大,霧燕封鎖了整個島嶼,而我們損耗厲害,一時半會兒出不去?!?/br> “誰?” “就是蝙蝠島的女蝠王。她叫霧燕?!?/br> 墨熄懨懨倦怠地:“……明明是只蝙蝠,怎么稱自己為燕?” “是啊,就是這般古怪的名字?!苯寡┑?,“我們進(jìn)塔時,霧燕正在地宮里閉關(guān)修煉至緊要關(guān)頭,所以鬧出了那么大動靜,她也不曾出來。后來你毀了她整座塔的部族,楚衣……”道出這個名字后才覺不對,改口道,“小舅又將辰晴從她的密牢里解救。你昏迷之后,她剛好結(jié)束周天,破關(guān)追出——幸好還有顧茫?!?/br> 江夜雪說著,看了顧茫一眼。 顧茫對待別人倒還算客氣,竟還能像沒叛變前似的,朝江夜雪咧了咧嘴。 江夜雪不知該作何回應(yīng),只得又把臉轉(zhuǎn)了回來,然后說道:“因?yàn)轭櫭D塥?dú)當(dāng)一面,所以我們才能順利脫逃,找到這處山洞。但霧燕她已經(jīng)氣瘋了,現(xiàn)在整座蝙蝠島都布滿了嘯叫咒,稍不留心就會被她尋到蹤跡。我在這里布了隱匿符咒,暫時能避一陣子,你先不用擔(dān)心。” 墨熄抬手按著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xue,緩了一會兒,轉(zhuǎn)頭看向還蜷在大麾里熟睡的岳辰晴。不過十余天沒見,岳辰晴瘦了好一大圈,原本有些圓鼓鼓的腮幫子整個凹陷下去,臉頰的線條顯得格外伶仃。 墨熄問:“他怎么樣?” 江夜雪正欲回答,就聽到顧茫的聲音:“你們有什么話還是過來說吧??梢钥军c(diǎn)火,吃點(diǎn)東西?!?/br> 明明心頭萬道疤痕,老繭遍布,卻還是在這略有溫情的句子里驀地一悸。 墨熄抬眼去看他,剛想低聲道句謝謝,可話還在喉間,就聽顧茫慢腔慢調(diào)地又說了句:“還是說羲和君已經(jīng)嬌弱到走不動路了,需要我來背?” 那一句謝謝一下子就堵住了。噎在喉嚨里,噎得連呼吸都有些困苦。 他原以為他們從時光鏡出來后,是能稍有緩和的。至少他想與顧茫緩和,他想因當(dāng)年的錯失而好好地向顧茫道一個歉,想再試著問一問顧茫當(dāng)年的真相。 但顧茫卻并不那么認(rèn)為。顧茫言語間的敵意,還是和之前那個效忠燎國的叛臣一模一樣。 一副死不悔改的腔調(diào)。 墨熄輕聲道:“顧?!?/br> “嗯?”顧茫冷笑道,“真要我背?” “……”墨熄眼神一寸寸地暗下去,就像煎熬了太久終于要熄滅的燭臺——顧茫熄滅了他眼底最后的光。 顧?;謴?fù)后表露出的態(tài)度,仿佛在陰陽怪氣地說:墨熄啊,你看咱倆都這樣了,還有什么好扯的呢? 無論真相如何,過去如何,敵對吧,我們沒別的選擇了。 墨熄咬牙起身,盡管損耗得厲害,也撐著走到火塘邊,他深深地看了顧茫一眼,似乎想說話,但最后還是把面龐轉(zhuǎn)開了。 他默默坐在了慕容楚衣旁邊,離顧茫較遠(yuǎn)的一個地方。 顧茫自然是注意到了他選的位置,笑了笑,也沒說話,管自己翻動著篝火上架著的烤rou。 周圍的寂靜令人難受,墨熄沉默片刻,轉(zhuǎn)頭問慕容楚衣:“岳辰晴怎么樣?” 慕容楚衣瞧上去臉色很差,他垂著眼簡單道:“傷勢我都替他壓下了,暫無性命大礙。但他中了蝙蝠王的蠱蟲,我解不掉。” 墨熄一怔,之前聽山膏之言,岳辰晴被關(guān)在暗室里,渾身纏繞滿吸血藤草,但山膏卻并未透露岳辰晴還中了蠱蟲。 “什么蠱?” “見所未見,是修真大陸并無記載的一種蠱毒。我逼問了鎮(zhèn)守暗室的那兩只高階蝙蝠精,但他們也并不知道太多。唯獨(dú)只說……” 慕容楚衣說到這里忽地一頓,有些泛惡心似的皺起劍眉,低低咳嗽。 江夜雪過來了,遞給他一杯熱茶:“小舅,你喝點(diǎn)吧?!?/br> 慕容楚衣臉色灰敗,一把將人推開,茶水潑了江夜雪滿袖。 江夜雪:“……” 慕容楚衣緩了會兒因?yàn)榭人远行┘贝俚暮粑?,接著道:“他們唯?dú)只說,這蠱蟲可以將血水抽干的尸體,喚醒作活死人。其相貌、聲音、記憶乃至感情,都可重塑?!?/br> 顧茫閑著無聊,幻化了魔武刺刀在手里把玩著,然后把刺刀當(dāng)火鉗伸進(jìn)火堆里,將火舌撥得更旺,聞言道:“這不就是把一個人弄死,再利用尸體重新造出個新的人來么?” “確實(shí)如此?!?/br> “那女魔頭想要干嘛?”顧茫修長的手指靈活地轉(zhuǎn)著刀刃,邊玩邊問,“她逮著岳辰晴的身體想造誰?” “不知道?!蹦饺莩聭脩玫?,“那兩個高階蝙蝠精忠心無二,我強(qiáng)攝意念逼他們說出這些內(nèi)容后,他們就自爆靈核,自盡了。所以我想等恢復(fù)一些過后,再去島上抓個知情的妖物來問問?!?/br> 他說著,又咳嗽幾聲,道:“要給岳辰晴解蠱,知道的越多越好。” “……那行?!鳖櫭8纱嗟溃澳悄憧匆贿@樣。反正我脖子上有鎖奴環(huán),我也跑不了,你們身體都還沒恢復(fù),干脆我出去抓個合適的妖來,給你們審審?” 慕容楚衣抬起眼簾:“……這么好心。為什么?” “我就想活滋潤些嘛?!鳖櫭δ饺莩滦Φ溃拔椰F(xiàn)在替你們救人出力,作為交換,我想請你們幾位老爺行行好,幫幫忙,回城之后先別跟旁人說我記憶恢復(fù)的事情了?!?/br> 此言實(shí)在出人意料,其余三人都有些沉默。 “這么看著我做什么?!鳖櫭⒋痰对谑稚限D(zhuǎn)了最后一圈,指尖一揮,化為靈流散入他的手掌心中,“我這要求很奇怪么?!?/br> 江夜雪道:“顧茫,這是欺君之罪。” 顧茫笑了一下。他倒是只跟墨熄一個人死樣怪氣,冷得厲害,跟其他人說話,他眉眼間都還是有些人情的。 “不好意思啊,知道難為你們了。但我也是沒辦法,要是讓重華的其他人知道我恢復(fù)了,我怕是又要被送回落梅別苑,找我麻煩的人一茬接著一茬。君上也會拿我去做黑魔試煉,拷問我與燎國有關(guān)的秘密?!?/br> 慕容楚衣面若冰雪,淡淡地:“你難道不應(yīng)該受此處置么?” “我沒說不應(yīng)該啊?!鳖櫭nH不要臉道,“但我總能害怕吧?誰會愿意一天到晚不是被人惦記著殺了,就是躺在床上等著被人上……” 如此粗鄙之言,自是讓慕容楚衣臉色一青:“你——!” 江夜雪見狀,打過圓場:“你若不想回落梅別苑,我們合力保你便是了。但我們不能替你隱瞞,向重華陳述燎國的秘密,本就是你應(yīng)當(dāng)做的?!?/br> 顧茫干脆道:“我陳述不了,我忘了。” “……” 看這三位貴胄老爺?shù)纳袂?,顧茫不無誠懇地:“對不起,真的忘了?!?/br> 墨熄隔著篝火,看著顧茫那張臉,胸腔里的那個器官痛過了頭,漸漸生出了幾分被無視的怨怒。他閉了閉眼睛,唇齒間的幾個字幾乎被咬碎:“你不是恢復(fù)記憶了嗎?!” “我又沒說我全都想起來了?!鳖櫭5?,“我少了兩魄,再怎么樣也恢復(fù)不到完全吧。” 墨熄霍地盯向他,眼里的情緒分明是又恨又疼,但清瘦的臉龐卻還死死撐著鎮(zhèn)定:“……你那兩魄,到底是怎么丟的?!?/br> 顧茫臉上的笑容斂去了,過了一會兒,他淡淡地:“哦,這也是我忘掉的一部分。” “……” “你別這樣看著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是怎么丟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不信你可以用攝魂術(shù)可以灌訴罪水,隨便你怎么折騰,你能問出來算我輸?!?/br> 墨熄把臉轉(zhuǎn)開去,擱在膝頭的手指慢慢捏緊。他不吭聲了。 慕容楚衣則一貫的清冷鎮(zhèn)定,他不帶任何情緒,只思慮過顧茫說過的所有話之后,再一次刺中要里:“你若是怕回城之后受到苛待,為何不此刻直接殺了我們逃走?” “美人,好問題啊。”顧茫摸著下巴笑了笑,“果然清冷冷的漂亮男人都不太好對付,羲和君是這樣,慕容先生你也是這樣。” 慕容楚衣:“……” 墨熄:“……” 顧茫笑著,藍(lán)眼睛依次在眾人身上掃過。 “現(xiàn)在這個狀況,我好像是有殺人逃命的機(jī)會??纯茨銈儼?,江兄有疾,且靈力損耗過大。慕容兄似乎身體也不太舒服,大概是在救外甥的時候受了傷。岳家弟弟干脆連醒都沒醒,我殺他比殺一只麻雀都來得容易?!彼哪抗庾詈舐湓诹四ㄉ砩?,但只是蜻蜓點(diǎn)水,輕描淡寫地就移開了。 顧茫抱臂笑道:“我的天,這樣一看,好像真的我不殺人逃命都說不過去了?!?/br> 慕容楚衣道:“所以?” 顧茫指尖一動,重新化出刺刀永夜。他舉止突然,但慕容楚衣一直都在盯著他看,竟也是毫不猶豫地召出一張金光熠熠的靈符,瞬間打開防護(hù)結(jié)界! 顧??粗墙Y(jié)界,把手一攤,笑道:“你看,這不就結(jié)了?我若殺人,你們不會不還手。我就算靠著魔氣有勝算,但靈核是碎的,也不一定就能打過你們。而且就算我打贏了,勢必也是元?dú)獯髠?,到時候動靜引來那個女蝙蝠,我是打算躺著給她捏泥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