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jié)
江夜雪見岳辰晴神情,知道慕容楚衣最后一句話說重了,又去拽慕容楚衣的衣袖,但慕容楚衣劍眉倒豎,一下把江夜雪拂開,怒喝道—— “說了幾遍了你別再碰我!” 他力道未控,江夜雪又失血太多,之前在岳辰晴身邊渡血,也沒有坐在輪椅上,這一下竟被推得摔倒在地。 洞內洞外,所有人都靜住了。 岳辰晴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倒在地上,手腕處血痕仍猙獰未消的江夜雪,江夜雪似乎也不想和慕容楚衣爭。他一直以來都是謙謙有禮,照顧著、隱忍著別人的情緒的,他嘗試著用手臂撐著,讓自己坐直,垂著睫毛輕聲道:“你心里有氣,也別沖著辰晴發(fā)了,你要不高興,你對著我來就好。你是長輩,我們都是你的后輩,我被你推幾下,罵幾下,也都沒什么……” 慕容楚衣卻不知為什么,聽他這么說,反而越氣了,這回是氣的手都在抖,指著他,臉色白的可怕:“你——!” 江夜雪垂眸道:“只要小舅開心就好?!?/br> 慕容楚衣簡直都快氣炸了:“你……你簡直……” 正欲抬手教訓,卻陡地聽得一個有些失控的嗓音喊了一聲:“你為什么一直那么兇?。?!” 死寂。 似乎誰也想不到這一聲是誰沖著慕容楚衣喊的,就連慕容楚衣自己都怔了一下,那雙鳳眸怔忡地先向別處望了,然后才意識到什么,慢慢地轉過頭。 岳辰晴眼淚簌簌,又是傷心又是哀慟地瞪著他的小舅,嗓音軟了下來,卻是悲傷失望至極地:“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我阿娘!我也好,他……他也好,我們對你再是掏心掏肺,你也只會生我們的氣,只會怪我們?!” 慕容楚衣臉上的血色褪去了,白如金紙。 他身體原就有疾,之前又為了吊著岳辰晴的命妄用禁術,以至于心脈受損,此刻被岳辰晴這樣一指責,又怒又傷之下,禁不住嗆咳數聲,強忍著喉間血腥狠瞪著他。 但岳辰晴并不知道他四舅的傷勢,他小小的臉龐上五官都擰皺在一起,顯然對他小舅這樣說話,簡直比扎了他的心肺還要令他難受,但更令他難受的還是小舅對他們的厲色嚴詞。岳辰晴哭得聲音都有些變調了,他第一次攔在江夜雪前面: “這件事……錯也錯在我啊……他……他為了救我,受了那么重的傷,失了那么多血……你為什么還要推他,還要罵他……” 江夜雪搖頭道:“辰晴……” 慕容楚衣的嘴唇都青了,眸光閃動,囁嚅著半晌,似乎在極力掙扎著什么,最后指捏成拳,擠出貝齒的卻是支離破碎的幾個字:“岳辰晴。你又知道什么?!” “……” 冷厲鋒銳的目光驀地落到江夜雪那張清瘦的臉上,那一瞬間慕容楚衣恨得連眼眶都紅了。 咬牙道:“他不過就是個……賤種!” 這一下莫說是岳辰晴了,就連墨熄和顧茫的神色都微微色變。 他們接觸慕容楚衣以來,雖覺此人高冷,但也不是個不明是非,兇神惡煞的主,也不明白他為什么就被說成了重華貪嗔癡中的一位。 但當這一句賤種出口,刀一般刺進江夜雪心里,眾人都覺得慕容楚衣的恨實在是太過激烈,也太過沖撞了。 江夜雪的睫毛顫抖,一下子闔上了眼睛,低著頭再也沒有說話。 幾許沉默后,岳辰晴淚光漣漣地仰頭望著慕容楚衣,“四舅……”,這一聲四舅已是聲線顫抖,繃到極致,弦斷箭出,竟是聲淚俱下,“你的心難道是石頭做的嗎?!” 第107章 昧的痕跡 這世上最不可能指責慕容楚衣的人便是岳辰晴了。 他自幼就崇拜慕容楚衣, 喜愛這個并無血緣關系的舅舅。正因如此,他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少爺才會愿意跟著羲和君前往北境燎國, 愿意在各種各樣的卷冊里埋頭苦尋,試圖找到可以醫(yī)治百病的仙藥蹤跡。 私自跑來蝙蝠島一事,他已知道自己錯了,可是無論他怎么道歉, 慕容楚衣都沒有半點和緩, 一直在訓斥他,斥責他不珍惜“用阿娘生命換回來的性命”。最后竟還對換血救他的江夜雪說出這樣錐心的話語, 岳辰晴的內心不由地就亂極了,難受極了。 “……四舅……我知道我不好,我太笨,太沖動……我真的只想看你好好的, 你什么都不跟我說,我沒有辦法,就只能自己四處亂找……對不起, 我沒有替你找到藥, 還給你添亂了……可是你……可是你……” 眼睫一合,淚水簌簌。 “你為什么連解釋都不聽我解釋啊……” “你說我的命是我阿娘換來的,你又說江……你又說他是賤種……可是他也不想是妾室生的……我也不想一出生就害死了我阿娘啊!你為什么要怪在我們頭上?四舅,我敬你, 愛你, 那么多年了你說什么我都當是對的,你做什么我都喜歡, 可你真的回頭看過我一眼嗎?!” 岳辰晴泣道:“你真的……你真的把我當你的外甥看過哪怕一回嗎?” 江夜雪低聲道:“辰晴,算了,楚衣他——” 慕容楚衣面色蒼白陰鷙,驀地打斷了江夜雪的話,他一雙琉璃色的眼眸盯著岳辰晴的臉,字句磨得粉碎:“你讓他說!” 江夜雪:“……” 岳辰晴抹了抹淚,低著頭抽噎了許久,傷心地喃喃:“……我不說了……我、我不該兇四舅的……我也不該和四舅頂嘴……” 他似是想慢慢地讓自己冷靜下來,所以不住重復著“不該與四舅沖撞”這樣的話??墒青?,到了最后,他還是驀地抬手將面龐深埋。 哭聲像是幼獸的嗚咽:“你是不是寧愿我從來就沒有被生下來過啊……” 慕容楚衣:“……” “我阿娘已經走啦,我不是慕容凰,我是岳辰晴??!” 山洞里的氣氛僵凝極了,任誰都可以看得出來,慕容楚衣已經被胸臆里過激的情緒激得四肢百骸都在發(fā)顫,他瓷玉般的臉龐微泛著薄紅,蒼白的十指緊捏成拳。他看了看岳辰晴,又看了看江夜雪,最后閉目咬牙道:“好……好?!?/br> 幾許之后,慕容楚衣舒開凌厲的鳳眼,濕紅的眼眸狠狠地掃過他二人,寒光把傷心盡數壓下:“你的解釋,我聽完了。我不訓你了岳辰晴。” 他的掌心都快要被自己的指尖捏出血來了,卻還是微微抬著下頜,強自孤冷鎮(zhèn)定。 “你自己好自為之罷?!?/br> 說完,轉身拂袖而去。 江夜雪道:“小舅!” 岳辰晴看到慕容楚衣這樣的神色,似乎從一場慘痛的夢魘中醒來,他臉上淚痕未干,怔忡而迷茫地望著他的背影:“四舅……” 但慕容楚衣已經管自己出了山洞,就連站在洞口的顧茫與墨熄,他都當作沒有瞧見,一張臉蒼白得像是冬夜初雪,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一時死寂。半晌后,墨熄打破了這沉默。 “……你們怎么忽然鬧成這樣?” “……”江夜雪嘆道,“剛剛辰晴一醒來,小舅就沖他發(fā)脾氣,問他為什么要獨自一人來蝙蝠島,辰晴解釋了是為他來尋藥,他……唉,他覺得不值當,便氣著了,責備辰晴不懂事?!倚【怂瓦@個性子,他沒有惡意的。對不起,岳家的事……讓你們見笑了?!?/br> 這一地雞毛,墨熄也不知該說什么,他天生又不愛多管閑事,于是頓了頓,只道:“外面太危險了,我去把慕容尋回來。” “哎——”顧茫卻一把拉住他。 “怎么了?” “那美人不會走遠的,他聰明得很,他只是想靜一靜,你沒看他出去的時候那張臉?!鳖櫭F沉嗽莱角缢麄円谎?,用只有墨熄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他都快氣哭了。你這時候去尋他,愈發(fā)掃他的面子,讓他一個人在外面待一會兒吧。” “……”墨熄怔了一下,誰哭?慕容楚衣? 他不是挺兇神惡煞地出去的嗎? 盡管墨熄并沒有看出慕容楚衣的臉上有什么脆弱的神情,但顧茫察言觀色一向比他敏銳得多,既然顧茫這么說了,他雖不認同,但也不再堅持。 只是江夜雪仍憂心道:“我小舅他一個人恐怕……” “不用擔心。”顧茫進了山洞,擺擺手,“你們稍微休息一下,等過一會兒,他氣消了,我就出去找他。然后我們啟程回重華去?!?/br> 江夜雪一怔:“你找到結界突破口了?” “那當然。你也不想想我是誰,我多厲害?!?/br> 既然顧茫都這么說了,江夜雪心知確實也不該在這時候再強拉著慕容楚衣回頭。于是只得嘆了口氣,作罷了。 他們在山洞里整頓一番,顧茫最閑,靠在洞壁旁休息,化出魔武匕首來在修長的手指間轉動把玩著。玩了一半,忽然覺察到有兩束猶猶豫豫的目光在悄然瞟著他,顧茫低頭一看,對上羽民絨絨的大眼睛。 絨絨沒想到顧茫會忽然覺察,忙想轉開,卻已來不及了。 顧茫笑道:“小美人,你怎么還在偷偷看我?” “你、你……”絨絨漲紅了俏臉,踟躕半晌,小聲嘟噥道,“顧茫哥哥,我悄悄跟你說個事兒好嗎?” “好啊?!?/br> 絨絨猶豫一會兒:“……你身上……怎么忽然有了那個哥哥的味道?而且……很重?!?/br> 顧茫靈活地轉匕首的手指一下停落,怔愣地:“誰?” 絨絨不吭聲,但眼睛偷偷地向在旁邊查看岳辰晴傷勢的墨熄看去。 “……”顧茫怔了一下,隨即瞳色一暗。他唇角叼著的笑意蜷了起來,“……哦,他啊。正常,我們之前靠的近而已。” “不、不是的,你們好像——” 顧茫笑吟吟地一把捂住她的嘴,順帶又摸了摸她的頭,俯身貼近她耳側:“好啦,知道你們羽民的能耐了,我身上有妖血,你對妖的嗅覺又很靈敏,對不對?但是小美人,妖和人到底是不一樣的,你跟我們在一起,就要學一些人的規(guī)矩——有的事情,知道了也最好當做不知道。乖啊。” 墨熄聽到動靜,側過頭來:“你們在做什么?” 顧茫松了手,笑道:“沒什么,逗小丫頭呢。” 說完了,抬手屈指,在絨絨落著火焰痕跡的額心處輕快地彈了彈:“記住我的話,準備跟我們一起出島吧?!?/br> 接下來的事情還算順遂。慕容楚衣果然不是個莽撞的人,并沒有走太遠,顧茫很快就在一株桃花樹下找到了正在閉目養(yǎng)神的他。將他哄回來之后,依照之前顧茫探得的訊息,他們很快就找到了結界的薄弱處。 江夜雪站在呼呼的海風里,轉頭對慕容楚衣道:“小舅,你的身體還很虛弱,不如一起坐我的核舟……” 慕容楚衣的回應是抬手拈花,化出他自己的畫舫,頭也不回地就撩開竹簾走了進去。 江夜雪:“……” 岳辰晴裹在厚重的裘衣里,一雙墨黑的眼眸頗為忐忑地望著他的背影。 雖然他四舅平時也不愛理他,可岳辰晴不傻,他能感覺得出這一次是不一樣的,慕容楚衣是真的寒了心。 小孩兒正兀自傷感著,江夜雪拍了一下他的頭,嘆息道:“別看了,走吧。” 突破蝙蝠島的防備悄無聲息地離開此處并不難,兩艘核舟破云而出,待到巡防的蝙蝠精覺察時,要追也難了。一行人乘奔御風,將蝙蝠島遠遠拋在身后,朝著海島之外飛去。 顧茫把羽民絨絨也載在了船上,待到行到云海深處,便將她從艙內帶出,然后半跪下來,與她齊平,對她說: “九華山就在這下面啦,絨姑娘,你可以回家了。” “真、真的嗎?!”絨絨激動不已地趴到船舷處往下張望,果見浩渺的云層下方有翠微青山連片浮現,其中隱隱透出羽民結界的光華。她不禁面色發(fā)紅,又癡看了好一會兒,轉頭道:“謝謝、謝謝幾位大哥哥……” “大哥哥?”顧茫笑道,“你叫我們大哥哥也行,雖然你歲數比我們都大,但你看起來比我們小。不怪你了。” 江夜雪道:“姑娘替辰晴解蠱,已是有恩于我等,又哪里敢再受姑娘一個謝字呢?”說罷作了一禮,“姑娘多加保重?!?/br> 絨絨回鄉(xiāng)心切,與他們再次告別之后,背后便生出灼灼耀目的金紅色羽翼,輕盈地躍入云海之中,繞著兩艘核舟轉了幾圈,然后朝著翠柏蒼然的九華山深處飛去。 顧??粗谋秤奥乇煌虥]在了萬丈金光里,最終消失不見,不由嘆了口氣:“好啦,人也救了,毒也解了,總算可以回去好好歇息了?!?/br> 說完又警覺地補上一句:“你們可不能出賣我,我打算回重華之后繼續(xù)裝傻子,之前說好了的?!?/br> 岳辰晴站在桅桿邊,披著厚厚的裘衣,呆呆地望著遠處慕容楚衣的那一艘畫舫,他還不太清楚顧茫的狀況,聞言怔忡地回過頭來:“……什么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