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瞄了一眼下面。

    不管是被演示的還是正在演示的都懂了。

    高毅的臉頓時紅得很好看。

    我說道：“這里不光你們有防備，別人肯定也是有的，但護(hù)住了不代表身體沒有本能反應(yīng)，就像這樣。”

    我飛起一腳，腳還沒靠近，高毅已經(jīng)下意識地伸手捂襠，趁著這個空隙，我一拳輕飄飄地打在他膻中大xue上，動作很緩慢，但高毅依然中招了。

    周圍一片倒吸氣的聲音。

    我收回手，說道：“武技就是殺人傷人用的，不分高低優(yōu)劣，戰(zhàn)場上生死相搏，沒人跟你玩光明正大，我再演示五招，你們這幾天同伙之間自己練練，等過年我讓灶房給你們殺幾頭豬?！?/br>
    軍營內(nèi)外頓時響起一陣歡呼之聲。

    我嘆了一口氣。

    宋國當(dāng)初積弱，就是因為重文輕武，青壯不愿參軍，一心只讀圣賢書，宋國被打得龜縮江南，倒是知道號召青壯參軍了，卻不肯放權(quán)，只讓文官帶兵，就像張熙，他是武官世家出身，有能力有資格領(lǐng)兵，但他的同僚大部分卻都是文官，頂頭上司甚至還兼職朝廷大學(xué)士之職，讓一幫文官上戰(zhàn)場打仗，能好就怪了。

    不是哪個文官都叫黃裳的。

    文官里雖然也有好的，但事實是大部分的文官都看不起武人，這些士卒放到哪里都是精兵良將，在這些文官的手底下，卻十天半個月才能吃上一回rou，據(jù)他們說，那些雜牌軍甚至一年到頭只有過年才能喝上一回淡得像水一樣的rou湯，生活條件直逼魏晉南北朝。

    但這些文官也不是貪污什么的，上頭發(fā)下來的就這么點(diǎn)，他們只是懶得去管，懶得上書，懶得去要，更不會為了一幫軍卒去得罪上面，誤了自己的前途。

    覆巢之危就在眼下，隔江仍唱后庭花。

    我從軍營那邊回來，順手撿了一只灰灰的海螺，只是不大好吹，臨到屋舍前我又給扔掉了。

    黃藥師正在廊下吹曲。

    吹的是他新編的桃花春夜曲，他這個人很有取名的天賦，編的曲子名都很有些詩情畫意。

    碧海潮生是極情之曲，惑人如浪潮洶涌，于情意綿綿時殺機(jī)四伏，桃花春夜則是純粹的贊景之曲，尋尋覓覓，一波三折，終在爛漫桃花深處得見清幽。

    我站著聽了一會兒，卻還是忍不住蹦跳了幾下，搓了搓手，回房灌暖爐了。

    詩情畫意是好，但在冰天雪地里吹著風(fēng)聽曲子，還是不要了。

    黃藥師一曲吹完，過了一會兒才進(jìn)門，他就像是冰雪做的人，天再冷他也不覺得冷，還很有閑心地在屋舍后給我的那只肥胖狐貍搭窩棚。

    我一只手抱著暖爐，一只手把肥狐貍攬在懷里，從窗戶縫隙看黃藥師搭窩棚。

    我說道：“這狐貍跟我們睡慣了，你給它搭得再好，它也不會肯去睡的，何況這么冷的天，木頭搭的窩棚能住嗎？”

    黃藥師說道：“狐貍長毛就是為了過冬，這里是避風(fēng)口，不是很冷，養(yǎng)兒三載尚要獨(dú)居，何況狐貍和人的計歲之法不同，它也該一個狐貍睡了。”

    我伸手摸了摸狐貍肥嘟嘟的肚子，有些舍不得。

    木頭窩棚搭了一個多時辰，黃藥師看了看，又將窩棚從屋后挪到屋檐底下，過了一會兒，又放到了窗戶底下。

    我問他，“窗戶底下就不冷了？”

    黃藥師說道：“還要鋪些御寒的皮毛?！?/br>
    我嘆了一口氣，說道：“再等幾天吧，現(xiàn)在是最冷的時候，等到春天里再讓它出去睡?！?/br>
    黃藥師不贊同地說道：“到了春天就遲了，現(xiàn)在讓它習(xí)慣睡窩棚，少進(jìn)屋子里，春天就不會到處飛毛?！?/br>
    說到底還是為了掉毛的事情。

    說實話，我也有些嫌它。

    肥狐貍什么都不知道，還在吱吱呀呀地跟我說話，像是哪天要成精了似的。

    當(dāng)天晚上肥狐貍就住上了木頭窩棚，黃藥師在窩棚外面加了個扣鎖，狐貍從里面打不開門，于是吱吱地?fù)狭艘灰埂?/br>
    隔天是個大晴天，因為早就跟軍營那邊說好了，我有了個難得的空閑時間，黃藥師也難得地放松了對幾個徒弟的壓榨，練了他們一個上午，就抬抬手讓他們自己去玩了。

    說是自己去玩，曲靈風(fēng)肯定是老婆孩子熱炕頭，陳玄風(fēng)必然還是一個人再練幾個時辰，梅超風(fēng)去軍營看練兵，如今她已經(jīng)是個半大姑娘了，長相清清秀秀的，倒確實很能引人注目起來，甚至我還聽說這一批的精兵里已經(jīng)有人在暗搓搓地打聽梅超風(fēng)的消息了。

    我很為這個小伙子感到悲傷，他不知道自己眼里可愛的小姑娘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個心上人。

    對的，又多了三個。

    成婚之后，黃藥師的徒弟也就是我的徒弟了，他不關(guān)心徒弟的個人感情，我倒是挺關(guān)心的，梅超風(fēng)很顯然是女生外向，滿腦子都是兵哥哥，陳玄風(fēng)滿腦子都是練武，當(dāng)時傷心了一下也就過去了，只有陸乘風(fēng)，誰都沒想到他對梅超風(fēng)的感情是真的，從十歲起到現(xiàn)在十三歲了，仍然一心是師姐。

    每次梅超風(fēng)從軍營回來，軍營那邊總要有人遇到鬼打墻，不關(guān)上三天三夜不罷休的那種，整個桃花島上，也就黃藥師和陸乘風(fēng)有這個布陣水準(zhǔn)。

    這個小小伙子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很不好了。

    第143章 桃花記事（22）

    肥狐貍和后山的野狐貍生了一窩小狐貍崽子的時候, 歐陽鋒提出了辭行。

    他在前一天接到了白駝山莊傳來的消息。

    他大嫂死了，臨終前給他留下了一個名為侄兒實為親子的小娃娃，已經(jīng)四歲多了。

    歐陽鋒收到消息就吐了一口血, 整個人昏迷過去, 第二天一醒就要回去。

    我對黃藥師嘆道：“明明是他做得不對，我卻忍不住要覺得他很可憐。”

    黃藥師道：“人有親疏遠(yuǎn)近，這是人之常情，何況與所愛陰陽相隔，本就是件可憐的事?！?/br>
    我怔了怔，說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和我成婚呢？你……會覺得自己很可憐嗎？”

    黃藥師也嘆了一口氣, 他說道：“怎么會是我可憐，我這一生能和你在一起，最后走在你前面, 閉上眼的那一刻有個人看著我死，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情人之間的死別，最可憐的該是留下的那一個?！?/br>
    他輕輕地?fù)崦业陌l(fā)絲，說道：“所以我總是忍不住想要對你好，想把我所有能給你的都給你，這樣至少我在的時候, 你每天都是開開心心的，如果……”

    我替他說道：“如果你死了之后呢？”

    黃藥師這一次很久沒有說話，他把我抱在了懷里, 抬起頭看著窗邊，那是桃花島的日落。

    相擁的時間太長，我的眼睛不知不覺閉了起來，有些昏昏欲睡，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道：“那就去找一個像我一樣愿意對你好，能讓你每天都過得開心快樂的人?！?/br>
    我睜開眼睛，看著他。

    黃藥師也低頭看我，語氣里難得的鄭重，“我死之后，你可以為我難過，但不能難過太久，你可以很少想我，但不能再也不想我，你可以和別人在一起，但你想我的時候，不許有別人在?！?/br>
    這真的是一個既大度，又小氣的男人。

    曲英能跑能跳之后，梅超風(fēng)也是個會自己偷偷跟著男人跑出島的大姑娘了。

    發(fā)現(xiàn)她失蹤的時候，已經(jīng)是她離島的第二天，陸乘風(fēng)是和她前后腳走的，替他們打掩護(hù)的是馮默，后來被黃藥師改名馮默風(fēng)的小家伙。

    我起初還以為是陸乘風(fēng)和梅超風(fēng)私奔了，還很納悶島上也沒有同門之間不得通婚的規(guī)矩。

    還是馮默風(fēng)期期艾艾地說道：“師、師姐去追一個叫趙程的人，陸師兄去追師姐?！?/br>
    凡是島上沒聽過的人名，基本上都是桃林那邊軍營里的人，前兩天我才送走的最后一批。

    我聽明白了，然后嘆了一口氣。

    小兒女的事情，我這樣的老人家已經(jīng)看不懂了。

    梅超風(fēng)這個丫頭頗有些生存意識，即便是匆匆忙忙去追人，沒有帶上太多東西的情況下，也知道把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錢和首飾收拾起來帶走，陸乘風(fēng)則是難得失了態(tài)，一聽消息就去追人了，除了一身衣服，什么都沒有帶上。

    黃藥師有些擔(dān)心，我倒是勸他寬心，畢竟陸乘風(fēng)雖然武功不太行，但腦瓜子靈光，還有一手布陣絕技和醫(yī)術(shù)，嘴皮子也厲害，島上一群同門有一個算一個沒有比他更聰明的，哪怕是擺個攤給人算命騙錢都能過，我倒是有些擔(dān)心梅超風(fēng)會吃虧。

    后來還是洪七派人給我?guī)硐ⅲf兩個孩子過得都很好，女娃娃去軍營找到了人，趙程和那些只是看看的男人不同，他是當(dāng)真和梅超風(fēng)互相喜歡的，見到梅超風(fēng)來也很是驚喜，但他娘不喜歡梅超風(fēng)，嫌她粗手粗腳，嫌她出身江湖，嫌她沒有嫁妝，趙程就只會和稀泥。

    然后陸乘風(fēng)就來了。

    他也沒做別的，無非就是合縱連橫內(nèi)部瓦解各個擊破，和趙程的青梅合縱，和趙程的老娘連橫，讓趙程和梅超風(fēng)內(nèi)部瓦解，然后各個擊破。

    截止到洪七給我傳信的時候，梅超風(fēng)已經(jīng)從趙程家里搬了出來，住進(jìn)了陸乘風(fēng)的宅子里，照顧因病而顯得弱小可憐無助的師弟。

    另一方面，趙程的青梅已經(jīng)和老娘結(jié)盟成功。

    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我已經(jīng)看到了結(jié)局。

    說實話，我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陸乘風(fēng)不是和桃花島其他弟子一樣的孤兒出身，陸家經(jīng)商起家，攤子不大，半個天下。

    陸乘風(fēng)一家雖然是旁支，但也是一地豪富。

    這個小小伙子腦瓜子那么靈光的原因總算找到了。

    知道他們過得不錯，并且有可能在兩三年內(nèi)給桃花島帶來曲英之外的第三代，我也就隨他們?nèi)チ?，雖然黃藥師說著等他們回來一定打斷腿什么的，但我知道他只是說說而已。

    別說打斷從小養(yǎng)到大的徒弟的腿，你就讓他打斷那只肥狐貍的腿，看他舍不舍得。

    黃藥師不光舍不得，還給那只肥狐貍的一窩崽子另蓋了一間窩棚，這次是用磚石蓋的，而且怕它們擠著，蓋得很大，十個狐貍也躺得下，還留了兩個通風(fēng)口，一頭連在屋子里，這樣天氣冷的時候打開一端，可以把屋子里的熱氣渡過去，不至于像一開始那樣，把肥狐貍凍得瑟瑟發(fā)抖，吱吱直叫。

    說起來梅超風(fēng)的那只瘦狐貍就有些倒霉了，梅超風(fēng)走的時候是抱上了它的，但到了趙程家里，趙程的老娘并不喜歡狐貍，且覬覦狐皮能賣的錢，找了個梅超風(fēng)不在的時間，把瘦狐貍用麻線勒了脖子想要勒死，是陸乘風(fēng)恰好趕到救下的狐貍。

    自此瘦狐貍養(yǎng)成了不肯出門的習(xí)慣，整天窩在它原先很討厭的陸乘風(fēng)身邊，已經(jīng)把自己窩成了另一只肥狐貍。

    狐貍一窩一窩生，一年一年養(yǎng)，后來桃林里遍地是狐貍?cè)鰵g，桃花白狐，海浪聲聲，黃藥師的曲譜里又多添了幾首曲子。

    這些年的時間里，宋國和蒙古聯(lián)合起來攻下了金國，張熙搞掉了頂頭上司做了大將軍，這個小伙子很有幾分想法，在金國故都和蒙古先行達(dá)成了和議，將金國大部分土地拱手相送，隨即在一片罵聲之中帶著讓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戚家軍轉(zhuǎn)頭攻下了臨安自立稱帝，蒙古那邊還沒接收完金國國土，那邊稱了帝的張熙居然又帶著兵馬跑了回來。

    曠日持久的宋蒙大戰(zhàn)就此打響。

    說實話，我不太能理解張熙這個小伙子為什么要把自己手底下的兵馬叫做戚家軍，雖然人是我練出來的，但兵是他自己的，叫張家軍不好么？

    這個答案我尚沒有得到解答，張熙一直奮斗在宋蒙戰(zhàn)場的第一線，他確實是個軍事上的天才，沒幾年就把全盤戰(zhàn)線推出了金國舊土，打到了蒙古。

    張熙這個人不大會陰謀詭計，只會打仗，但就是這一點(diǎn)，他打得風(fēng)生水起。

    蒙古大軍不光在和宋人開戰(zhàn)，他們的鐵蹄已經(jīng)踏上了更遠(yuǎn)的北海之地，眼見宋人這邊都快越過他們打到北海了，蒙古當(dāng)即求降，反正降完還能再打。

    正好張熙也是這么想的。

    接受了蒙古投降的第二個月，宋兵做出了撤出戰(zhàn)場的假象，讓一部分老弱白日里撤軍，夜里偷偷趕回來，白日里再繼續(xù)撤，留下的則是精銳中的精銳。

    也就是戚家軍。

    我尋思著跟李世民的天策軍是一樣的。

    蒙古那邊一松懈，戚家軍的刀就上門了。

    這一仗只打了一年多。

    如果不是急著回國平亂的話，張熙沒準(zhǔn)連北海都一起打了。

    經(jīng)年戰(zhàn)亂，一朝平定，張熙定都長安，望天下百姓得長安，自此天下安。

    我有時候真覺得人跟人之間的差距極大，差不多的年紀(jì)起事，有人嘔心瀝血搞了足足二十多年，各種陰謀詭計搞得早生華發(fā)，有人花了十來年，不光收回宋土，還打出了另一片版圖，不算當(dāng)年急急忙忙稱帝，如今正式登基，張熙也還能算半個年輕人。

    但我笑著笑著，又有些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