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出了柳氏借錢的事后，這些時日，外人面前自然瞧不出來，但回到房里, 除了必要的家事, 張琬琰極少主動和他說話, 即便開口, 也都是譏嘲和諷刺，兩人更是同床異夢，雖然睡在一張床上, 卻各自蓋被。現(xiàn)在聽她問正事，就簡單說了兩句，說進展很順，但因為局勢突變，先暫時擱置一下，等穩(wěn)定了再跟進。

    張琬琰本意也不是問什么生意，不過話引子而已，聽了也就不再多問，拿著梳子，梳了下頭發(fā)，說：“我今天出去了一趟，去了趟十八浦的柳家?！?/br>
    白鏡堂手一頓，轉(zhuǎn)頭，見妻子手握梳子，扭頭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頓時想起那天她拿梳子砸破自己額頭的事，心里不禁發(fā)毛：“你不會是去鬧事吧？那筆錢，我跟你說過的，我是真的問心無愧。柳氏生性清高，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

    “行了，我不過這么一說，你心里要是沒鬼，嚇成這樣？”

    張琬琰聽到丈夫維護柳氏，心里不快，把梳子啪地按在桌上，出言譏嘲了一句，又見他看著自己，神色有點緊張，勉強壓下情緒，說：“我是去了柳家，可沒你想的那樣鬧事打人臉。柳家人不是做生意的料，我查過了，布店早就入不敷出，到處欠著賬，根本就開不下去了。那一千兩，我不用他們家還了，另外把布店給盤了下來，給的錢足夠他們回老家買屋置上幾十畝好地，放租子也能吃飽飯。柳家兄嫂答應(yīng)了，立刻帶人回鄉(xiāng)去?！?/br>
    她盯著丈夫：“我這么做，你不會是有意見，覺著我趕跑了你的人吧？”

    白鏡堂一陣茫然，又松了口氣，見妻子盯著自己，回過神來，忙道：“挺好的，我沒意見?！?/br>
    他沒想到，張琬琰最后會這么辦了這個事，一時百感交集，說：“琬琰，多謝你了?！?/br>
    張琬琰哼了一聲：“算了吧，你不怪我插手壞了你的好事，別見了我就跟見鬼似的，我就謝天謝地了?！?/br>
    她說完，拿回梳子，繼續(xù)對著鏡子梳頭。

    白鏡堂年輕時，和這世上的大多數(shù)男子一樣，向往的是綠鬢視草、紅袖添香，愛的是溫柔貼心、柳絮才高。后來被迫娶了張琬琰。張家女兒的容貌，自然也是好的，人也能干，但她的性格，他卻不是很喜歡，這么多年，雖和柳氏再無往來，但夫婦從無交心?，F(xiàn)在從前的人突然冒了出來，境況堪憐，向自己求助，畢竟是舊日心頭白月光，雖然沒想過要怎么樣，但對柳氏，確實存了幾分憐惜遺憾之心。本一直擔(dān)心張琬琰要抓住這個大鬧，沒想到最后竟這樣處置了。

    自己平日只顧在外頭忙，她打理著這么大的白家門面，這回meimei成婚，準(zhǔn)備倉促，諸多雜事，千頭萬緒，也都是她在忙，最后妥妥帖帖，沒一處不到的地方。以前雖因她性格強硬，自己不夠耐心，夫婦間常有小口角，對她的一些言辭和舉動也不大喜歡，總覺得少了大家風(fēng)范，但在柳氏沒出來前，兩人的關(guān)系也不至于冷到現(xiàn)在這種地步。

    他詫異之余，不禁也有點慚愧。

    張琬琰現(xiàn)在其實不過也就二十七八的年紀(jì)，但因為平日總是濃妝麗服，反倒顯老，這會兒卸了白天的濃妝，面龐干凈，看起來倒顯得年輕了不少。

    他遲疑了下，慢慢地朝她走了過去，說：“琬琰，這回的事，我確實有錯，我給你陪不是，你別見怪。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咱們晚上早些休息。你去洗澡吧，我?guī)湍隳靡路??！?/br>
    嫁進白家這么多年，張琬琰還是頭回聽到丈夫給自己說這樣的軟話，幫自己做這樣的事，心里半是欣喜半是心酸。

    既然他借坡下驢了，自己也不是十七八歲剛嫁人不懂事的小姑娘，先前的事再抓著不放也沒意思，過去也就算了，唔了一聲。

    晚上夫婦歇下，同蓋一被，一番溫存過后，說起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張琬琰嘆了一聲：“我以前還不贊成爹把繡繡嫁給聶姑爺，現(xiàn)在看來，爹真的有先見之明。要不是聶姑爺頂著，這回廣州還不知道成什么樣了。爹在，雖說咱們也不怕亂子，但有聶姑爺這樣的人，自然更好?！?/br>
    “說出來你別怪我，我不擔(dān)心聶姑爺，我現(xiàn)在擔(dān)心起咱們家的小姑奶奶了。那性子，我看著她從小到大，真的說風(fēng)就是雨。別看她現(xiàn)在和聶姑爺好得蜜里調(diào)油，白天送走人的時候，一臉不舍，簡直恨不得黏上去才好，可說不定哪天翻臉不要人了呢？不是我烏鴉嘴，萬一要是被我說中，那該怎么辦？”

    白鏡堂又惱了，皺眉看著妻子：“我說，你能不能不要這么愛管閑事瞎cao心？杞人憂天說的就是你吧？我看我meimei，好著呢！”

    張琬琰是習(xí)慣了管事，里外一把抓。她現(xiàn)在是真的擔(dān)心小姑的性子，說變就變。記得她結(jié)婚前的那些天，還懶洋洋不大樂意似的。見丈夫不高興了，忙不提了，改口說：“將軍府被大炮轟爛了好幾間屋，起了火，還死了十幾口人，舅母嚇得不輕，聽說都病倒了。明天我找個空，帶繡繡去看下她吧，免得說我們沒有禮數(shù)?！?/br>
    白鏡堂點頭，夫婦又閑話了幾句別的，睡了下去。

    聶載沉這一夜果然沒回。

    白錦繡也是一夜沒睡好覺，一聽到遠處傳來什么異樣動靜就躺不住，非要爬下床跑到窗戶邊去看個究竟，唯恐又是哪里在放炮打槍，這一夜睡睡醒醒，第二天也不想起來，睡到了九點多，張琬琰叫人來敲了好幾次門，才無精打采地下來吃東西，聽她說和自己去看舅母，自然說好。

    “那行，收拾好了就過去吧。早去早回，了一樁事?！?/br>
    和自己的悶悶不樂恰成對比，嫂子今天看起來心情很好，容光煥發(fā)的，好久沒見她這樣了。

    白錦繡哦了一聲，吃了幾口回到房間，在衣柜里挑來挑去，挑了件顏色明亮的漂亮新衣穿了起來，又化了個精致的妝容，對鏡自照，簡直是艷光四射絕代佳人，新婚燕爾的滋潤，處處寫在臉上，這才滿意了，跟張琬琰出了門。姑嫂坐馬車到將軍府，被管事迎進去，來到舅母的屋。

    舅母果然病了，人躺在床上，頭上包了塊帕，臉色蠟黃，看起來有氣沒力的，丁婉玉坐在床邊，正拭著淚，聽到管事在門外說白家姑嫂二人來了，忙撇過頭，用帕子飛快地擦了擦眼睛，起身迎了出去。

    “表嫂！”

    她叫了張琬琰，又轉(zhuǎn)向白錦繡，目光飛快地掠過她的全身，從頭到腳。

    “表妹！”

    她面露微笑，但笑容確實有些勉強，臉色看起來也不大好。

    作為搶男人之戰(zhàn)的勝利一方，白錦繡自然展現(xiàn)出勝利者該有的風(fēng)度，微笑著叫她表姐，問舅母的身體情況。

    “姨母那晚上受了點驚嚇，有點不適。已經(jīng)看過郎中了，也吃了安神定心的藥，再休息兩天，應(yīng)當(dāng)就會好了。”

    張琬琰進去，坐到了將軍夫人的床邊，連聲安慰，又罵顧家和那些鬧騰不停的新黨人，說：“要不是現(xiàn)在朝廷難，摁下葫蘆起來瓢，兒子干出了殺頭刨祖墳的事，還能容老子在舅舅眼皮子底下猖獗？舅母你別氣，自己身子要緊，那些人啊，老天遲早看不過眼要收的！”

    舅母的目光落到白錦繡的身上，顫巍巍地坐起來，張琬琰忙搶著扶她，往她腰后塞了個靠枕。

    舅母坐定，叫白錦繡來到自己邊上，說：“繡繡，你舅舅平日待你怎樣？”

    “舅舅對我極好。”白錦繡應(yīng)道。

    舅母死死地攥住她的手：“繡繡，你回去了幫你舅舅個忙，和聶載沉好好說說，叫他務(wù)必幫著守好廣州！你舅舅從前得罪了不少亂黨，他們都恨他，廣州要是守不住，亂黨殺進來，我們一家子都會沒命！你表哥聽說了家里的亂子，要回來，你舅舅也不許他回?？墒潜边呇鄢蛑彩遣荒艽?。要是廣州再丟了，可教我們怎么活??！”

    舅母流下了眼淚。

    白錦繡沉默。

    “舅母求求你了！”夫人掙扎著，使勁地攥著她的手，攥得白錦繡的手都疼了。

    她遲疑了下，說：“不管接下來怎么樣，舅母你放心，都是一家人，我爹還有載沉，一定不會不管舅舅舅母你們的。”

    將軍夫人聽了，慢慢地松開了她的手，躺了回去，臉朝里，冷笑似地自言自語：“我今天算是知道了，都白疼了！全是沒良心的。大難臨頭各自飛，說的不就是現(xiàn)在嗎？”

    白錦繡沒說話。一旁的張琬琰一聽，不高興了，變了臉，說：“舅母你這是什么話？我是聽說你這邊前夜出了大事，你也嚇病了，這才特意拉著剛新婚沒兩天的小姑子上門探望，誠心誠意，你說話這一頓嗆，是欺負我小姑子臉嫩是吧？有這樣做長輩的嗎？還什么白疼不白疼。就說前夜，要不是我們家聶姑爺及時趕到救了舅舅，舅母你這會兒還能躺在這里落我們的臉？”

    她站了起來。

    “繡繡，走了！”

    她說完，拉起白錦繡的手就走。

    將軍夫人含羞帶愧，用手帕捂住嘴不停掉淚。丁婉玉急忙攔住張琬琰，帶著笑臉替自己姨母賠禮，說她是驚嚇過度，整夜無眠，以致說話亂了心神，叫兩人不要見怪。

    張琬琰這才轉(zhuǎn)怒為笑，又回去安慰了將軍夫人幾句，最后被丁婉玉送了出來。

    張琬琰帶著小姑子坐馬車回家，評論道：“丁婉玉倒是會做人，不過沒用，命不好！不像繡繡你，生下來就是小福星，給爹免了場大災(zāi)不說，現(xiàn)在該嫁人了，天上就掉下個聶姑爺。你先前還不肯嫁呢，是你的，你推都推不開！”

    她握住了小姑的手，笑瞇瞇地看著她：“繡繡，這么好的姻緣，別人求都求不來，你可要好好把握啊，千萬不要耍孩子脾氣了，知道嗎？”

    聶載沉自然是哪哪都好，里里外外，床上床下。他的好，也沒人比自己更清楚。但白錦繡可不想讓張琬琰知道聶載沉不是她命好老天爺推著自個長腿就跑到面前非塞給她不可的，而是她費盡心機不要臉皮強行倒貼才弄到了手。

    她一聲不吭。

    張琬琰說完，拍了拍小姑子的手，又想起將軍夫人剛才的話，心里還是有點氣，哼了一聲：“不是我詛咒，我看這大清，過兩天就要玩完，看你舅母還怎么擺譜！”

    白家少奶奶張琬琰的嘴，厲害賽過西洋圣經(jīng)里的以利亞，不但先知先覺，連時間都精準(zhǔn)得嚇人。

    聶載沉是在當(dāng)天傍晚回家的，風(fēng)塵仆仆，一回來，就直接去了白成山的書房，翁婿兩人在書房里說了大約半個小時的話，白錦繡看到他從書房里出來，又直接出了門。

    白錦繡憋不住，來到書房找父親，問聶載沉剛才和他都說了什么，現(xiàn)在又去了哪里。

    白成山手拄著拐杖，站在西墻的一扇窗前，眺望著遠處天空盡頭的灰暗暮色，身影凝佇許久，緩緩地道：“廣州也要變天了。載沉去替你舅舅安排后路了?！?/br>
    第54章

    晚上將近十一點, 白錦繡終于等到聶載沉再次回家。

    雖然心里有無數(shù)的話想問他, 但見他顯得很疲倦, 就忍著沒開口，疑心他還沒吃晚飯，一問，果然如此。幸好她有所預(yù)備了。她陪他吃了飯, 回到房間，讓他去洗澡, 洗完澡, 兩人一起躺了下去, 她才靠到他的懷里，問：“你累嗎？”

    聶載沉正閉著眼睛, 聽她發(fā)話, 睜眼看了她一眼, 搖頭，接著立刻伸臂將她摟住，親吻她, 脫她的衣服, 又翻了個身, 將她壓在了自己的身下。

    白錦繡這才知道他誤會了, 哎哎了兩聲，急忙抓住他解著自己衣服的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聽爹說你去我舅舅那里了？”

    他的手停了下來。

    白錦繡咬了咬唇：“我舅舅昨天早上來找我爹，想叫我爹給你施壓，被我說了, 他就走了。但我從小到大，舅舅對我真的很好，我有些擔(dān)心他?，F(xiàn)在情況怎么樣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嗎？”

    她說完，從他的懷里爬了起來，趴在他的邊上，睜大眼睛看著他。

    聶載沉和她對望了片刻，說：“確實有點事。你舅舅他已經(jīng)不適合再留在廣州了。他必須立刻走。你放心，我會保證他的安全。我安排好人了，明早就送他一家離開廣州，動身先去香港。他可以帶走全部的財產(chǎn)，我也會保證他銀行財產(chǎn)的安全。還有你的表哥，他人現(xiàn)在在北邊，如果要隨同一道的話，我也會派人送他南下，將他送到你舅舅的身邊，讓他們一家團聚?！?/br>
    白錦繡剛松了口氣，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遲疑了下，輕聲又說：“聶載沉，我舅舅仇視新黨人，以前做過不少破壞他們行動的事，他們也曾暗|殺過我舅舅?，F(xiàn)在局面這樣，我舅舅是眾矢之的，不知道多少眼睛盯著，你放我舅舅走，萬一新黨人對你……”

    她停了下來，凝視著他。

    聶載沉看見了她眼睛里流露出的緊張和擔(dān)憂，心里一暖，說：“之前立場不同而已。你舅父替廣州民眾也是做過一些實事的，不算罪大惡極?！?/br>
    他頓了一下。

    “我在講武堂讀書的時候，就知道他們了。我的很多同學(xué)也是如此。新黨人確實魚龍混雜，有時為達目的，手段極端，組織也很渙散，成員抱著同一目標(biāo)相聚，為發(fā)展力量，來者不拒，其中必然會有私心之輩，即便清廷覆滅，往后怕也會生分歧，但其中，更不乏志存高遠之人。”

    “我心里有數(shù)，你不用為我擔(dān)心?！?/br>
    白錦繡一愣，冰雪聰明如她，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實想想也沒什么可奇怪的。清廷爛成這樣了，少年橫刀，一腔血氣，誰愿繼續(xù)跪地為奴。

    她一下就放了心，吁了口氣。

    “繡繡，你會不會怪我？”他望著她，語氣帶了點小心。

    從前喜歡，卻裹足不前，顧忌明珠耀目，自己愛無所倚，又何嘗沒有顧忌立場相對，抱負未展。

    但是他的女孩立刻搖頭，撲到了他的胸膛上，伸出胳膊抱住了他。

    “我可高興了。你要是和我舅舅他們一樣，我大概也不要你了。”她嬌聲嬌氣地說。

    聶載沉這幾天奔波的疲倦，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趴在他的身上，長發(fā)垂落在他胸膛，兩只光溜溜的胳膊摟著他。

    又一陣血氣來襲，他忍不住。

    “繡繡……”

    他低低地叫了聲她的名，向她索吻。

    白錦繡讓他親著自己，心里卻總覺得哪里仿佛還是有些放不下。過了一會兒，她的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那天舅父被自己當(dāng)面拒絕后的絕望黯然眼神，氣喘吁吁地推開他。

    “聶載沉，我舅舅他是怎么說的？他答應(yīng)了嗎？”

    “他答應(yīng)了?！彼f。

    白錦繡卻還是有點不放心，出起了神。

    他很快也覺察到了她的恍惚，停了下來：“你怎么了？”

    白錦繡這才回過神，朝他歉然一笑，搖了搖頭：“我沒事，你繼續(xù)吧?！?/br>
    她說完，抱緊了他的肩背。

    他想要她的話，無論什么時候，她都愿意給他。

    聶載沉卻沒再繼續(xù)了，端詳了她片刻，說：“不早了，你累了的話，睡吧?！?/br>
    他從她身上翻身下來，替她蓋好被子，又關(guān)了燈，讓她睡覺。

    夜深了，白家下人都已休息，四周寧靜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