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一舞將盡，丹楓再次回頭，卻發(fā)現(xiàn)茉麗安已經(jīng)不見蹤影，原地只剩下一條銀白色的小龍，雙翼收攏，脖頸彎曲，頭顱掩藏在翅膀底下，看上去比人形矜持文雅得多。

    景元苦笑道：“哎，看來茉麗安酒量不好，喝多了就會變回龍形。師父，要不您看……”

    他轉(zhuǎn)頭望向鏡流。

    所有人都公認(rèn)，鏡流是一名魁梧女子，雙臂有力，步履穩(wěn)健，威風(fēng)凜凜，相貌堂堂，身板結(jié)實(shí)得好像一堵墻似的，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好一個能讓姐妹依偎的寬大肩膀。

    但是很可惜，鏡流的姐妹不止一個，而姐妹間亦有輕重緩急。

    鏡流：“白珩也醉倒了，我得先送她回去。景元，茉麗安就交給你了?！?/br>
    景元：“我？”

    他可不是什么魁梧男子，這會兒年紀(jì)尚小，身材還沒開始抽條，別說徒手扛起一條龍了，扛個龍尾巴都夠嗆。

    “這下可難辦了，要不我去叫艘星槎……”

    “不必?！?/br>
    丹楓開口喚住景元，走近埋頭熟睡的茉麗安，動作嫻熟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角。

    “景元，你照看好其他人。我來帶她回去?！?/br>
    “可是，你要怎么……”

    景元剛問到一半，隨即醍醐灌頂般反應(yīng)過來，“哦，我明白了。今天吹的什么風(fēng)？這可真是比祭舞還難得一見啊，丹楓?！?/br>
    “景元。鏡流沒有教過你，不要拿比你年紀(jì)大的人開玩笑嗎？”

    景元：“教過啊。但我沒聽?！?/br>
    鏡流：“‘開玩’？你們還要玩什么？先說好，不管玩什么，我都不會輸給任何人。當(dāng)然了，如果白珩求我，我也不是不能放水……”

    景元：“哈哈哈，師父啊……”

    “…………”

    在鏡流的醉話和景元的苦笑中，丹楓緩緩放下了撫摸茉麗安龍角的手。

    他背轉(zhuǎn)身去，如同過去每次祭舞結(jié)束后一樣，邁著矜持、端莊、四平八穩(wěn)的步伐，慢慢朝海濱走出一段距離。

    然后，他抬頭望向深邃曠遠(yuǎn)的夜空，昂著頭，負(fù)著手，旁若無人地向空中邁了一步。

    這一步之后，“丹楓”的身影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龍。

    仿佛要與鱗淵境的勝景爭輝一般，天青色的巨龍舒展長軀，身披星光扶搖而起，如長虹般橫貫蒼穹，就連滿天星河也在他身后黯然失色。

    “化龍”本是持明族不傳之秘，若非確有必要，不可輕易示于人前。

    但是管他呢，丹楓想。

    他今日打破的祖宗規(guī)矩，難道還差這一條嗎？

    “…………”

    他俯身靠近毫無知覺的茉麗安，稍許躊躇了一番從何下口，最后就像大貓叼小貓一樣，輕輕咬住小白龍后頸的軟皮，將她從海岸上叼了起來。

    景元一手?jǐn)v著白珩，一手扶著應(yīng)星，抬頭向他露出會意的微笑。

    “丹楓，你去吧。”

    巨龍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而后騰空而起，掀起了一陣猛烈而暢快的風(fēng)。

    飛過萬頃碧波。

    飛過萬家燈火。

    飛回他不得解脫，卻又甘之如飴的牢籠中去。

    以往這個時候，茉麗安應(yīng)該在籠外敲響窗欞，為他帶來今日份的禮物與鮮花。

    今天她不會再來尋他，他也不需要再等待了。

    在無人為他送上鮮花的日子里，他自己銜回了一朵花。

    第13章 持明龍尊會夢見美露莘

    “…………”

    茉麗安做了個夢。

    或者說，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意識朦朧間，她感覺自己被一片柔和的海浪包裹著，比肩天上星辰，俯瞰人間燈火，從云端上輕盈地飛掠而過。

    或許是因?yàn)檫@段時間奔波忙碌，或許是因?yàn)殓R流釀的女兒紅太過甘醇，她只覺身體前所未有的疲倦，四肢好像灌了水銀，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沉甸甸的直往下墜。

    茉麗安生怕累著這片“海浪”，于是鉚足勁絞出最后一點(diǎn)力氣，在半夢半醒之間變回了人形。

    （這樣……應(yīng)該就沒問題了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化為人形的瞬間，她聽見耳邊有人輕輕吸了口氣。

    “等等，把衣服穿……”

    “……罷了，無妨。左右都已經(jīng)到了?！?/br>
    “我會以云吟術(shù)為你蔽體，你繼續(xù)睡吧。”

    緊接著，茉麗安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暖洋洋的蛋殼里，周圍充溢著溫和濕潤的水汽，就像回到降生的黑暗之海中一般安穩(wěn)，身上那點(diǎn)若有似無的寒意也消失了。

    有人隔著蛋殼將她抱起，小心翼翼安放在平整的床榻上，又在蛋殼之外鋪了一層溫暖柔軟的布料，似乎還帶著尚未散盡的體溫。

    “白珩喝醉了，我不知你在何處落腳，今夜便歇在這里吧。待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去?！?/br>
    那聲音繼續(xù)說道。

    “……如今想來，我一心專注于持明內(nèi)務(wù)，分明貪圖你的關(guān)心，卻對你在外的生活知之甚少，確是我的過失。若非今日宴飲，我甚至沒有照顧你的機(jī)會?！?/br>
    不知為何，茉麗安覺得那道聲音十分悲傷。

    “不、是……”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我不是為了聽見你悲傷的聲音，才來到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