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事畢竟牽連深廣，羅浮持明的命脈系于他一人，無論他多么心高氣傲、自命不凡，都不能輕易下定決心。

    而茉麗安不在乎這些。

    不是不理解，不是不體諒。

    只是在知曉一切的基礎上，她依然誠實道出了自己的愿望。

    想要什么便去爭取，得不到的便用爪牙搶奪。

    與“龍要守護自己的寶藏”一樣，對茉麗安來說，這些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她為巨龍伏身于地的高貴而感動，亦為他不得自在的命運而痛心。

    因此她許下貪婪的愿望，要他在保持這份高貴的同時，從命運中奪回飛向星空的翅膀。

    “……茉麗安。”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丹楓低聲喚出她的名字，苦笑著抬手覆上自己萬年未改的面容。

    這是何等……

    驕傲任性，不合情理，而又令人欣喜若狂的愿望啊。

    她如此憐憫著他。

    她如此渴求著他。

    她如此……

    她如此深愛著他。

    直到這一刻，龍尊才真正認清自己體內(nèi)鮮活的人心。

    與龍心相比，它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但它始終存在著，為歡聚而鼓舞，為別離而悸痛。

    “飲月君”是高居云端的巨龍，而“丹楓”仍是人類。

    既有凡人心竅，如凡人一般貪生、貪愛、貪情，又有什么不對？

    “茉麗安?！?/br>
    他又一次喚出她的名字，話音落地時抬手，懷著自己從未想象過的憐愛與溫情，緩緩撫上少女流金般的長發(fā)。

    “你應該知道，你提出了一個極其大膽，足以撼動持明根基的方案?！?/br>
    金燦燦的發(fā)絲從指間落下，宛若黎明時分浮光粼粼的浪花。

    胸中充盈的千種溫情、萬般憐愛，也隨著金色的浪花一同翻涌。

    “飲月君”曾經(jīng)心如死水，只道萬物皆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大千世界都與自己無關。

    “丹楓”曾經(jīng)畫地為牢，只道世間情愛如朝露，死水縱有微瀾，亦不過是心田里倏然綻放，轉(zhuǎn)瞬便又凋零的曇花。

    直至此刻——

    這洶涌而來的潮汐終究避無可避，沸騰的愛意沒了頂，徹底消融了千萬年凍結(jié)龍心的堅冰。

    “你沒想過我會拒絕，是嗎？”

    與人同行的巨龍俯首發(fā)問，心中已經(jīng)明了少女的回答。

    “你會嗎？”

    茉麗安粲然一笑，故意偏了偏腦袋，用臉頰輕蹭他掌心。

    “氣氛都到這了，不至于這么不給面子吧？試試而已，不成便不成，我又不會逼你與族人決裂?！?/br>
    丹楓沒有應聲。

    取而代之的，他輕撫她面龐的手向下滑落，環(huán)過少女纖秀挺拔的脊背，溫柔而堅定地擁她入懷。

    “成事在天，而謀事在人?！?/br>
    “無論如何，我會盡人力所能為之事，不負本心，亦不負你?！?/br>
    與茉麗安一語驚人的膽魄相比，丹楓這句回答，多少顯得有些曖昧和優(yōu)柔寡斷了。

    但正因如此，茉麗安清楚地知道，這是他從包覆“飲月君”的層層枷鎖和錦繡之中剝離出來的，不含一絲虛飾的真心。

    人生一世，所求不過是真心換真心。

    他既能把這顆心剖給她，她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因此她展顏微笑，笑得很輕松、很快活，雙手環(huán)抱住他華服下清瘦的腰身，又用頭頂?shù)凝埥侨ロ斔骂M。

    “丹楓?！?/br>
    “嗯。我在。”

    “丹楓，你想飛嗎？”

    “……我能飛嗎？”

    “這里是美露星，是我的家園，一切都由我說了算。只要你想，你就能飛?！?/br>
    她見丹楓沉吟不語，抬起頭笑著眨了眨眼睛，先一步舒展開背后狹長的翅膀。

    “如果你還有顧忌，要不我先帶你飛上一程吧？”

    “我……”

    和往常一樣，茉麗安沒有給丹楓猶豫的時間，話甫落便長身而起，振動雙翼朝向高天飛去。

    少女纖細的雙臂化為龍爪，只輕輕一提一甩，就把人形的青年拋到了自己背上。

    “丹楓，抓住我！”

    她朗聲笑道。

    那聲音好似迎面而來的風，無憂無慮，無遮無攔，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清爽和暢快。

    丹楓翻身落下，一手扶著她修長的脖頸穩(wěn)住身形，隨即便被暢快的風聲和笑聲潑了一臉，一時間有些晃神。

    ——在“飲月君”永無盡頭的輪回里，可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他不記得，但也不重要了。

    反正自他以后，這樣的時候應有盡有，足以將上萬年輾轉(zhuǎn)往復的空洞弭平。

    思及此處，丹楓不再遲疑，抬手輕拍茉麗安的龍角，示意她不必擔心，而后舉步一躍，自她脊背上頭也不回地墜落下去。

    墜落。

    墜落。

    不斷地墜落。

    然后——

    無光的瀚海之上，如明月初升一般，蒼青的巨龍騰空而起。

    那以后的情景，悉數(shù)留存在白珩架起的高清數(shù)碼攝像機，以及那一夜在場眾人的記憶之中。

    他們看見披鱗帶角的蒼龍傲睨如虹，橫貫長空，也看見身形優(yōu)美的銀龍如破空白鳥，如穿花蝴蝶，環(huán)繞著巨龍龐大的身軀盤旋飛舞。

    時而棲息在昂然挺立的龍首，時而用利爪撥弄頎長的龍身，時而故意落后些許，又或是驟然加速凌空飛起、貼近海面擊水滑翔，引得他回首找尋，再從另一面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頂一頂龍角之后敏捷地閃身逃開，鬧得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