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她蹙起眉頭,抓住一個聽起來很是晦澀難懂的詞,“愛?” 清遠收回視線,故作高深的為她解釋,“是的,長公主殿下,愛。這是世間最可遇不可求的情感,也是最混賬、最美好、最讓人期待的情感?!?/br> 少女情懷總是詩,她那年恰好十四歲,正是最懵懂無知愛做夢的年紀。以前沒有人對她說起過這些,也沒人告訴她愛是什么,她像溫室里的花朵,被保護得很好。 乍然聽到這個字,她覺得很新鮮。 她不止一次地問與她同齡的如霜和舒玉,“你們說,什么是愛呢?”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如霜笑著對她道:“問你父皇和母妃啊,他們再清楚不過了,整個周朝都被他們的愛情感動過?!?/br> 她搖頭,“才不要,到時候父皇又會笑話我?!?/br> 灰色的鴿子一飛沖天,她惆悵地托起下巴,目送鴿子飛遠,囈語一般喃喃道:“我也想試試被愛著的滋味。” 宮里的人都向往自由,覺得四四方方的宮墻是種阻礙,生活在這里除了衣食無憂之外,什么樂趣都沒有,還不如在宮外做個普通人來的自在。 她并不這樣覺得。對她來說,皇宮是天下王權(quán)集中之所,更是她長大的地方,是她的家,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她也不向往。 除了偶爾偷偷溜出宮見識新事物外,大多時間她都在皇宮中溜達,有時仰躺樹下,有時靜坐觀花。怕父皇和母妃閑著沒事情做,她隔三差五會闖點禍,讓他倆跟在后面收拾。 母妃說幸好她是周朝的長公主,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早讓人把腿打折了。 在她闖禍或是靜坐的時候,簫白澤一直默默站在她身邊不遠處,他自然地垂著雙手,衣袂隨和風輕輕抖動,什么話都不說,只安靜看著她,眉目間不見任何情緒變化。 似早已看透了世事,這世間的一草一木都與他無關(guān),都不值得他去看。 她常常能發(fā)現(xiàn)父皇和母妃遙遙指著他們,有說有笑的,不知在講什么,眼神里全是長輩們特有的精明和打算。 父皇曾問她,“昭陽,你想做皇太女嗎?” 母妃趕在她回答之前數(shù)落父皇,“你還年輕,現(xiàn)在同昭陽說這些做什么,待你什么時候老的走不動了再說不遲?!?/br> 她也表示拒絕,嘴巴甜甜道:“我不要做皇太女,做皇太女有什么好的,我要一輩子做周朝的長公主,做父皇和母妃的女兒?!?/br> 父皇寵溺地笑一笑,揉揉她的頭發(fā),又拍拍簫白澤的肩膀,未幾,輕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不知在愁什么。 繁光宮里的薔薇花開得最紅火時,她在花間鋪了塊綢緞,一手拿牛乳,一手端糕點,躺在綢緞布上甚為**。 心血來潮,她喝著新鮮的牛乳,問站在不遠處的簫白澤,“白澤,那日我聽打你的漢子說,你吃過泔水,泔水是什么味道的,好吃嗎?” 少年神色自若道:“不好吃?!?/br> 她又問,“不好吃的東西你為什么要去吃?” 他的臉色稍見變化,卻也稱得上坦然,“為了活命?!?/br> 她那時才知道,原來人們?yōu)榱嘶蠲菚破茸约撼圆缓贸缘臇|西的。她便做不到,讓她吃不好吃的東西便等同于要她的命,她寧死也不會吃。 然而后來,她為了活命,連掉在地上沾滿灰塵的包子都照吃不誤,可見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把話說的太滿。 粉色的花瓣落在綢緞上,她抬手拂去,又無知地問,“那個漢子為什么要帶你去歡袖坊?歡袖坊到底是什么地方?做什么的?” 簫白澤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刻意維持的神色自若和坦然都在她問出那三個問題的一瞬間消失無蹤,他捏緊拳頭,什么話都沒有說。 那是林桑青頭一次看見有人變臉變得這樣子迅速,比她父皇還要厲害,她在震驚的同時又覺得疑惑——難道,歡袖坊真的是那種地方? 她不知道,但從那之后,她再沒在簫白澤面前提過歡袖坊這三個字。 隔天她恰好從一輛泔水車旁路過,想到昨日與簫白澤的對話,她叫住推泔水車的太監(jiān),伸出指頭往泔水桶里蘸了蘸。 真惡心。 她硬著頭皮把帶有異味的手指頭塞進嘴巴里,沒等咽下去,便開始連連干嘔。 推泔水車的太監(jiān)被她嚇到了,忙制止她,“長公主殿下,您做什么!” 那股難聞的味道像是粘在了嘴巴里,再也不會消失,她在原地愣怔許久,等到恢復正常,她哭著跑去簫白澤居住的別苑。 她做事情素來隨心所欲,不會在乎他人的感受和看法,她奔跑到別苑,抱住正在練字的簫白澤,哭的梨花帶雨道:“白澤,我終于知道你的感受了,泔水真的很難吃,根本咽不下去?!笔篙p而易舉地扣在一起,少年的腰肢著實太過纖細,她抽泣道:“你……你一定沒吃過好吃的東西,所以才這樣消瘦的吧?” 簫白澤的身子僵住了,他擰緊弦月眉,低頭問她,“你去吃泔水了?” 她哭著點頭,“我吃了一點,實在是吃不下去,它是世上最惡心的食物?!?/br> 眼淚順著下巴往下淌,她又道:“白澤,我既然把你帶進宮,便一定不會再讓你吃難吃的泔水。你想吃桂花糖蒸栗粉糕嗎?可好吃了,想吃的話我現(xiàn)在讓人給你做。” 簫白澤挑起唇角,露出她見到他以來的第一個笑容,“好,我想吃?!?/br> 他的笑容著實好看,似千年玄冰裂開一道縫隙,令人忍不住想敲開更多,她被這個笑容晃花了眼睛,含著眼淚對他微笑。 她渴望愛,卻又不懂愛,對于一個紈绔慣了的公主來說,愛是虛無縹緲的東西,無需擁有。那時她以為,她之所以對簫白澤好,不過是把他當成了自己豢養(yǎng)的寵物,哪有主人待自己的寵物不好的呢? 等到她明白愛是什么的時候,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太晚,太晚,什么都太晚。 因著有靖堯郡主這桿鎮(zhèn)國的大旗在,季家的權(quán)勢雖大,看上去卻也老實本分,沒有生出過什么是非。那時季家的家主季封——也就是如今的季相,還不是中書省宰相,他官拜兵部尚書,臨宰相只有一步之遙。 周朝在世三百年,多少有些底子,也得盡天下百姓的心,季家無論是做尚書的季封還是做皇后的季騁都很有腦子,時機未成熟,他們不會輕舉妄動。 某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她穿過御花園里的碎石子小路,準備到盤龍池邊摘幾捧睡蓮,回去插在琉璃瓶子里,讓睡蓮香氣伴著她入睡。 蕭白澤遠遠跟著她,著一身極襯夜色的黑衣,像不顯眼的影子,飄忽鬼魅。 巧的是皇后也帶著幾個宮女趁夜來逛園子。 父皇在場時,皇后待她親親熱熱的,儼然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親骨rou,但她知道,皇后是標準的兩面人,父皇不在時,她壓根不拿正眼看她。 她不喜歡皇后,皇后也不喜歡她,所以她私下里從來不向皇后問安,頂多在人多的大場合向她問安,給她幾分面子。 尚未抵達盤龍池邊,皇后倏然叫住她,語氣不悅道:“昭陽,見了母后為何不問安?” 她急著去摘睡蓮,無意跟皇后多說,稍稍停足片刻,她挑著眉毛桀驁不馴道:“我見了父皇也不請安的,難道母后認為自己的地位比父皇還要尊崇,可以讓我越過父皇,專門向您請安嗎?” 皇后瞬目冷笑,“小賤人生出的賤皮子果真同樣令人厭惡,你們母女倆真是一模一樣,生來就是為了膈應本宮的。”眼底劃過一絲怨毒,她對身邊的宮女道:“巫安,掌嘴,讓她曉得什么是尊上?!?/br> 巫安是皇后的陪嫁宮女,算是皇后心腹中的心腹,她的手又大又粗糙,打到臉上肯定特別疼。她才不會傻站著,等著巫安的巴掌招呼到臉上。正準備轉(zhuǎn)身跑開,剩下的幾個宮女手腳麻利地拽住她,分工扳住她的身子和脖子,令她動彈不得。 眼看著巴掌要扇到臉上,是一直跟在她身后不遠處的蕭白澤突然出現(xiàn),幫她受了這一巴掌。 皇后和巫安都沒想到有人會突然出現(xiàn),她們嚇了一跳,扳住她身子的宮女們也嚇得松開手。 她趁機拉過蕭白澤冰冷的手,拽著他拔腿開溜,“你在這里愣著做什么,跑啊,難道還想再被老巫婆打一巴掌嗎?” 皇后的表情在聽到“老巫婆”三個字的時候一度扭曲。 她拉著蕭白澤的手跑了很久,御花園里百花相隔,每一朵都蘸滿了繽紛顏色,發(fā)間的白玉簪子脫落掉進花叢中,她沒有回頭去揀,便這么一路披頭散發(fā)跑出御花園。躲在胸膛里的心臟劇烈跳動,一陣緊過一陣,她分不清是累的還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她突然想到了愛這個詞。 如霜和舒玉告訴她,當愛情來臨之際會有諸多現(xiàn)象,但細細說來,大抵有一個現(xiàn)象是相同的,所有遇到愛的人都能感受到——心臟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剎住腳步,她猛然抬手去觸摸蕭白澤的胸膛,唔,同她一樣,蕭白澤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動澎湃,像是要穿透骨rou跳出來。 她問簫白澤,“你愛我嗎?” 蕭白澤愣怔一瞬。被汗水打濕的頭發(fā)貼在前額,愈發(fā)襯得他膚白若雪,良久,他低聲道:“不愛?!焙谄崞岬难鄣椎褂持焐厦髟?,他又道:“你是長公主,我只是出身卑微的下等人,不配愛你,也不會愛你?!?/br> 她疑惑道:“你不愛我,為何要為我擋那一巴掌?清遠和我說過,只有真心愛慕某一個人,才會心甘情愿為她做任何事情,你不愛我,為何幫我?” 少年回答得迅速而坦然,“因為你救過我?!?/br> 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沒搭對,在聽到他這樣回答之后,眼淚呼啦一下涌到眼眶里,她又氣又惱,居然開始責怪他道:“那你別管我啊,讓季騁那個老巫婆打死我好了,誰允許你幫我擋那一巴掌了?你一個下等人,有什么資格幫本公主擋巴掌?”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蕭白澤沒有生氣,似乎已經(jīng)習慣被無緣無故責怪、被當作發(fā)火的對象,他輕聲對她道:“你別哭?!?/br> 她哭得愈發(fā)厲害了,“你住嘴!不是我要哭,是眼淚自個兒淌出來的,若是能控制得住,我從生下來那天就不會哭了?!?/br> 蕭白澤果真閉口不言。 她哭了很久,眼眶哭得紅彤彤的,跟兔子似的。等到哭夠了,她扯過蕭白澤的衣裳做手帕,把眼淚鼻涕全蹭在他的衣服上。 她賭氣似的指揮蕭白澤,“你往后別穿這身衣裳了,我不喜歡,跟勾魂的白無常一樣。我覺得你穿花青色衣裳最好看,以后你就穿花青色,不許穿別的顏色?!?/br> 蕭白澤順從點頭,“好?!?/br> 發(fā)泄完情緒,哭過鬧過,她才發(fā)現(xiàn)蕭白澤的右臉腫起來一塊,該是方才巫安打的。她想,若不是蕭白澤幫她擋了這一下,那么現(xiàn)在臉腫的便該是她了,她皮膚嬌嫩,如果腫起一塊,得好多天才會消退,肯定丑死了,得躲在繁光宮里幾個月不見人。 難得良心發(fā)現(xiàn),她踮起腳尖,迎著皎潔明月輕輕撫摸他腫起的臉頰,她問他,“疼嗎?” 蕭白澤搖頭,“不疼,習慣了?!?/br> 她咬咬嘴唇,醞釀一會兒,眼底升騰起惱火之色,“你等著,我去給你報仇?!?/br> 她一溜煙跑回到盤龍池邊,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摘睡蓮,而是為了找皇后。 皇后還沒回宮,巫安和那起zigong女圍在她身邊,嘰嘰呱呱說著什么,像聒噪的鳥兒。 她彎下腰,向皇后行了個標準的禮,“母后萬安?!?/br> 許是詫異于她此番竟表現(xiàn)得如此乖順,皇后愣怔一瞬,繼而面帶微笑,滿意頷首道:“嗯,起來吧?!彼珠_始重復起說過許多遍的話,“昭陽啊,母后讓巫安打你是為了你好,你看看你,被圣熙嬌慣成什么樣子了。本宮才是你的嫡母,你若是肯搬來柔燁宮居住,母后向你保證,一定會把你當做自己的親生孩子看待,母后給予你的一定比圣熙更多。” 皇后這番話她從小聽到大,可從來沒往心里去過——真是可笑,皇后也太異想天開了吧,她什么都沒為她付出過,遭受生育之苦的人也不是她,又憑什么要她搬去柔燁宮住,去做她的女兒? 垂下眼睛,她清清嗓子,故作嬌柔道:“母后,昭陽曉得您討厭我,也討厭我的母妃,可您不能因此而謀害我啊?!?/br> 皇后蹙眉,“你什么意思?” 月亮和樹影都倒映在不遠處的盤龍池中,她抬起頭朝皇后狡黠一笑,提起寬大的裙擺,調(diào)頭徑直往盤龍池跑去。 皇后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忙招呼身邊的宮人,“不好,你們快攔下她!她要投湖!” 她沒給宮人攔住她的機會,投身跳入冰冷的池水中,攪動一池樹影晃動不休,她一邊撲騰雙腿發(fā)出巨大的聲響,一邊疾聲求救道:“救命啊,救命,皇后要殺我!” 靖堯姑姑說她生來就是宮斗的苗子,這句話一點兒都不假。她不會做置自己于危險中的事情,在投入盤龍池之前,她便已打算清楚——今兒個是十二,父皇和母妃每個月的十二號都會到繁光宮教她彈琵琶,正是因為今兒個不想學琵琶,她才拐帶蕭白澤跑出來采摘睡蓮。 她出門這么久,父皇和母妃應當快找過來了。 一切如她所料,父皇和母妃趕到盤龍池邊的時間正好,沒等她多喝幾口水,便被華晟一把從池水中撈起,像提小雞兒似的提到陸地上。 她凍得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眼睫毛上都是水,她在一片朦朧水澤中看到了心疼落淚的母妃,看到了暴跳如雷訓斥皇后的父皇,看到了手足無措的皇后。 以及,那個面如冠玉的清冷少年。 她小聲告訴他,“喏,我?guī)湍銏蟪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