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她難過的時候最怕有人哄她,不哄還好,哭一會兒她就消停了。只要有人稍稍哄一哄,哪怕只是說一句話、遞一張手帕,她心里的委屈便會放大無數(shù)倍。 那時她的性子應該不能說是古怪,已經(jīng)接近變態(tài)了。因蕭白澤說的這七個字,她近乎變態(tài)的別扭性子再度發(fā)作。 “簫白澤!”她哭得滿臉都是眼淚,勉強能把話說順溜,“我才不需要你虛偽的乞憐,是你害得父皇打了我一巴掌、母妃痛罵我一頓,現(xiàn)在又在這里裝什么老好人?!?/br> 她忘了是自個兒投毒在先,卻把所有的罪名全歸攏到簫白澤身上,眼神暗沉道:“我不會喂你喝血的,我要讓你一生都體會這種痛苦,永遠得不到解脫?!?/br> 她呼喚一直偷偷摸摸躲在不遠處的清遠,“清遠,出來!你把蕭白澤帶走,關(guān)在繁光宮偏殿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放他出來!” 她沒有接過簫白澤掌心的手帕,而是用一種近乎瘋狂的語氣低低與他道:“我不會將你視作累贅,也不想聽你唱曲兒了,我要你生生世世都在我身邊,像斷了翅膀的鳥,永遠沒辦法飛走?!?/br> 一陣風卷走蕭白澤手心的手帕,掛在高高的樹梢頂,像城樓上的旗幟。他縮回手,眉心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眼底有嫌惡劃過。 她將他的表現(xiàn)盡收眼底。 從這日起,蕭白澤重新搬回繁光宮偏殿,父皇和母妃不知她惡毒的念頭,只以為是她想通了,在彌補犯下的過錯。 他們甚至有些欣慰。 雖說挨了父皇一巴掌,一側(cè)臉頰充血紅腫好幾日,母妃又請了老師教授她為人處世的道理,隔幾天就要到上書房打瞌睡,走走過場,但起碼,她的目的達成了——蕭白澤被囚禁于繁光宮偏殿,與她近在咫尺。 加之他中了毒,必須依靠她的血才能活下去,他們更加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 從此以后,他們將形影不離,他再也不會像那只逃走的兔子一樣離開她。 她得到了病態(tài)的滿足。 不知有多少個日光充足的晌午,她坐在落花飛逐的秋千上,漫不經(jīng)心地詢問站在秋千架下的玉面少年,“阿澤,你愛我嗎?” 少年不再猶豫遲疑,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愛?!?/br> 她并不惱火,只是瞇著眼睛沖他微笑,看片片落花沾如何沾染他的花青色衣袍,看他的眼睫毛在陽光下投出的濃黑暗影。 她自享受著她以為的歲月靜好。 她仍不懂愛是什么,也沒在林軒的教引下學會因果循環(huán),但她逐漸開始覺得,只要蕭白澤在她身邊,睜開眼睛便能看到他,愛這種東西要不要也無所謂了。 然,大抵上天看不過她的所作所為,是以,它以亡國作為代價,讓她將過去十幾載的荒唐一次性全部償還清。 她即將及笄的前幾日,北地叛徒突然起兵造反,呼延瞬率領(lǐng)的叛軍勢如破竹,不過短短幾日便攻進了皇城。 世人不知,讓呼延瞬不顧后世罵名興兵造反的,不是她擁有絕世之容的母妃,而是她那位被稱作女戰(zhàn)神的靖堯姑姑。 靖堯姑姑的兵馬被外敵困在石月坡,無法增援皇城,乾朝余下的兵馬大都在季家人的掌控下,季家的家主不發(fā)話,他們亦無法增援皇城。 坊間的傳聞沒錯,周朝之所以覆滅,和季家家主季封關(guān)系密切,他伙同季騁通敵賣國,按兵不發(fā),甚至偷偷打開大門放叛軍進皇城,就連父皇身邊的貼身太監(jiān)華晟,也是他們的人。 存世三百年的周朝從此改名換姓,季家的聲勢更加壯大,已然無法撼動。 叛軍們打入皇宮那日,天陰沉沉的,連日的晴好過后,便該是陰天了。 她身著內(nèi)廷司才做好的及笄禮服,平端著手臂從皇宮這頭走到那頭,已記不清碰到多少倉皇出逃的宮女太監(jiān)。他們急于求生,不再向她這位走到窮途末路的長公主問安,撞到她也不跪地求饒,儼然把她當做了透明人。 如霜急急忙忙找到她,迭聲催促她道:“昭陽,我會想辦法拖住父親和姑母,你快些逃走,不要耽擱時間!” 她不慌不忙地緩步前行,眼神堅定道:“如霜,你不用這樣做,我要去找父皇和母妃。他們?nèi)羰撬懒耍一钤谑郎线€有什么意思?!?/br> 如霜哭著對她道:“你還有白澤?!?/br> 她垂眸悵然道:“他給不了我愛?!鳖D一頓,又道:“他恨死我了,怎么還會愛我呢。” 是的,她知道蕭白澤是恨她的,雖然他從未說過。 她是救了他,可同樣的,也是她重新將他拉入無邊的深淵里。 只因為她自私的想要他永遠不離開,所以她逼迫他吞下毒藥,將他圈禁在繁光宮偏殿,把他視作自己飼養(yǎng)的寵物。 他自然要恨她。 如霜催促她,讓她快些離開,“貴妃交代我一定要助你逃走,昭陽,你趕緊去換一身衣裳,我現(xiàn)在去找父親和姑母?!?/br> 她沒有再拒絕如霜的好意,烏云在天際迅速游走,她在一片混亂中沖如霜笑得格外甜美,“如霜。你真好?!?/br> 她提起蓬松的裙擺,向著繁光宮所在的方向快速奔跑,一路未曾停下。 跑回繁光宮后,她隨手找一把刀子割破自己的手指,使勁擠壓傷口,讓血流得更快,給蕭白澤留了小半碗血。 推開偏殿的大門,她把裝有鮮血的碗遞給蕭白澤,笑意盈盈道:“吶,從今天開始你便自由了,天涯海角隨便你去,不用委屈自己在宮里陪伴我這個自私鬼。碗里的血夠你用一段時日的,出宮后,你往南方去找賣藥給我的江湖游醫(yī),他手里肯定還有解藥。你裝得委屈些,多說些好話,別像現(xiàn)在這樣子,一天到晚陰不陰陽不陽的,他應當肯賜解藥給你?!?/br> 目光從那半碗鮮紅的血水上掠過,蕭白澤蹙眉問她,“你什么意思?”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 外頭傳來馬蹄踏地的聲音,叛軍們離這里應該不遠了,她貪婪地盯著少年俊美的面容,熟記他的音容笑貌,稍許,她掏出袖籠里的刀子,在他的左右腳心各刺一下。 他疼得悶哼兩聲。 忍住眼淚,她最后任性一把,抱住他顫抖的身子道:“你就在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會兒叛軍進來,你和他們說是我把你關(guān)在這里的,為了防止你逃走,我甚至還刺傷了你的雙腳。你告訴他們,你很討厭我,也討厭周皇,更討厭腐朽的周朝,你……你學著變通些,揀投其所好的話說?!?/br> 說罷,她松開雙手,強裝出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最后看他一眼,起身向外走。 她感受到兩道灼熱的視線緊盯在后背上,燙得她眼眶發(fā)熱,走不動路,就在她即將邁過門檻時,蕭白澤倏然出聲喚她,“昭陽!” 她抽抽鼻子,轉(zhuǎn)身朝他微笑道:“你怎么不叫我長公主了?” 雙足皆被刺傷,蕭白澤應該沒有辦法站立,他卻忍著刀割的痛苦站起身,盛了漫天浩瀚星河的雙眸里水澤彌漫,霧氣重重。 近乎乞求的、他深深凝視她道:“別去,求你?!?/br> 他踩著腳下的兩團鮮血道:“我不想你死?!?/br> 我不想你死。 因這句話,她收起呼之欲出的眼淚,再度綻放璀璨笑容,“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好好活著,誰不喜歡泡在富貴池子里呢?”她笑著對簫白澤道。 推開門,她深吸一口氣,收斂笑意,面帶決絕之色走向父皇和母妃所在的綺月臺,“可我是周朝的長公主,而今國破,我不應當茍活——我自有我的驕傲?!?/br> 她沒有再回頭看那位郎艷獨絕的少年,層層烏云覆蓋在頭頂,天像是要塌了似的,她踩著堅實的步伐,向每個人都必須經(jīng)歷的死亡之路邁進。 身后的視線始終沒有消失,她卻不敢、也不想回頭了。 要死之人不可以留戀人世間的任何事物。 周歷三百零一年,存世三百年的周朝國滅,她和父皇母妃一起從綺月臺跳下,以僅剩的尊嚴殉國。 她的父親、周朝的皇帝,那個因?qū)櫼蝗硕湎禄栌棺锩木?,在最后關(guān)頭以自己的rou身為鋪墊,救下了他的女兒,使她沒被摔成rou泥,還留有一口氣。 再往后的事情她便記不清楚了,記憶應該是在從綺月臺跳下之后丟失的,從現(xiàn)在知曉的一些事情看來,清遠改名為林清遠,帶著她隱姓埋名茍活于世。 難怪她們家有那么多皇宮里的物件,敢情他們本就是宮里的人。 在這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林桑青回憶完她荒唐而放縱的前半生,一顆心被愧疚、惋惜、自責、傷感等情緒塞滿,眼淚模糊了視線,使她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造化這東西,真是神奇。 它不單神奇,還十分殘酷,鐘愛于將眾生放在手心把玩,非到眾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時才肯收手。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床上的青年還沒有要蘇醒的跡象,她起身擦擦眼淚,松開一直握著的手,準備再取一些血喂他。 手上的力氣剛消失,她突然感覺到,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回握她,一下,又一下,雖然力道輕,卻很明顯。 她努力睜開被眼淚暈染的雙眸,正撞進青年漆黑帶笑的眼睛里,他道:“抱歉?!?/br> 她當即破涕為笑。 坐回到床邊,她亦用力回握他,“好端端的,你說抱歉做甚?” 他平躺在床榻上,嘴唇上稍沾有些血漬,是方才她喂給他的血,“抱歉,”他舔舔嘴唇,眼神誠懇道:“你想起那些事情的時候,我沒在你身邊?!?/br> 該有多善良,才會在被傷害得千瘡百孔之后,還能說出這種話。 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洶涌流淌,林桑青眨眨濕潤的眼睛,態(tài)度誠懇坦誠道:“該說抱歉的是我啊,阿澤,你所遭受的痛苦全是我?guī)淼?,這一句抱歉應當由我來說?!?/br> 簫白澤的手冰涼刺骨,消瘦一如往年,她將他的手放在唇邊輕吻著,推心置腹道:“我從前總是會埋怨自己命不好,抱怨上天不公,給我找了個那樣刻薄無情的娘。但現(xiàn)在我明白了,冥冥之中一切皆有所定數(shù)。就像是種花,先栽下種子,花兒才能長出來,有因,才會有果。我在周萍那里遭遇的委屈苛待,其實是在償還身為昭陽長公主時欠下的債,沒什么可抱怨的?!?/br> 在床上躺了很久,明黃色的寢衣已打起褶皺,蕭白澤平躺著仰視她,憂心道:“我以為你記起一切時會接受不了,畢竟你從前那樣驕傲,從滿朝寵慣的長公主變成普通民間女子,這種打擊可以令人喪失心智。” 她釋然微笑,曾經(jīng)的桀驁驕矜早已從面上消失,留下的是經(jīng)歷過世間百態(tài)的淡然,“人都是會變的,在民間的這些年,足夠把我的驕傲打磨得分毫不剩,遇到再大的挫折,亦能靠自己度過?!?/br> 殿中的燭光搖曳不穩(wěn),人的影子也跟著晃來晃去,蕭白澤輕輕撫摸她的臉龐,輕笑道:“以后別只靠自己了,你還有我,我也有你,我們可以做對方的倚靠。” 她瞇眼笑笑,重重點了點頭,算是對他的回答。 抓住蕭白澤的手,她低眉淺笑道:“聽魏先生說,你之所以昏厥,是因為聽到了我從臺階上滾下去的消息?!毙θ葜袏A帶幾許揶揄,她故意拉長尾音道:“噯,這位風華絕代的皇帝陛下,你就這般受不得驚嚇嗎?” 眉間松動溫柔,蕭白澤柔聲道:“傳消息的太監(jiān)一驚一乍的,我還以為你摔的很嚴重,最近這段時日沒怎么休息好,精氣神本來就不足,再被你這樣嚇一下,竟直接昏厥了。”動動身子,他忽而板起臉,神情嚴肅的對林桑青道:“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許拿自己的生命安全設(shè)局。我找了你這么多年,目的不是讓你以身涉險,也沒想要你替我做什么事,我只希望你遵守當年的約定,生生世世陪在我身邊,再也不離開?!?/br> 少不經(jīng)事時隨口說出的氣話,他竟當成約定來遵守——眼底濕潤一片,林桑青抽抽鼻子,露出近段時日最真心的笑容。 從云巔跌入泥潭,由生到死,經(jīng)歷一個短暫的輪回后,她終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愛情。而給予她這份情的,恰是她虧欠最深、最想彌補的男子。 父皇泉下有知,應該也會為她高興吧? 時間已經(jīng)過去許久,估摸著柔妃快要回來了,林桑青謹慎打量一番周圍,見并沒有其他人,她湊近蕭白澤的耳朵,低聲道:“你且安心養(yǎng)病,別再急于求成了。我會為你籌謀接下來的一切,季家欠我的、欠周朝的,我都會討要回來。” 不久之前的某個涼爽月夜,林桑青與簫白澤在十里涼亭碰了一面,除了他倆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 那是在寧妃獲罪之前、在她明確認識到自己就是昭陽之后。 她與蕭白澤在月下談了許久,除了將之前的誤會解開之外,順便還定下了一則計劃。 一則專門針對季家的計劃。 身為皇帝,并非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為了國家能夠延續(xù),一國之主的名聲一定要好,不能留下后世罵名。季家是一定要除去的,只是怎么除去得需要仔細思量,不能倉促做決定。 說到底,季家一直穩(wěn)居天下第一大氏族的位置,在朝野和民間都有影響力。要想名正言順的除去季家,不引人口舌,大抵只有一個鋌而走險的辦法——倒逼季家造反。 哪管他有再多軍功,立下再多汗馬功勞,只要造了反,那他就是罪大惡極的叛臣。 除掉造反的叛臣再名正言順不過了,縱然后世工筆再怎樣書寫,民間百姓再怎樣議論,也不可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把叛臣洗刷成功臣。 足智多謀如她的夫君,一早便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明知寧妃是太后身邊的人,在寧妃與周萍私下相見的時候,他沒有加以阻攔,而是借周萍的口將她的真實身份告訴與寧妃,再由寧妃去告訴太后。 太后知曉蕭白澤這么多年來一直在尋找昭陽,但她一定不知道,蕭白澤尋找昭陽的目的并不尋仇,更多是因為愛她。太后亦知道蕭白澤在興業(yè)街找到了昭陽存活于世的證據(jù),左不過他去遲一步,得到的是昭陽的死訊。 所以,太后也跟著以為,昭陽已經(jīng)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若寧妃乍然告訴太后,林桑青的身份可疑,她有可能就是本應該徹底消失的昭陽,依照太后的脾氣,會怎么做呢? 太后那樣厭惡昭陽,在得知林桑青就是昭陽之后,一定會惱的在永寧宮點滿安神的檀香。若再知道蕭白澤早就發(fā)現(xiàn)了林桑青的真實身份,并且還有意隱瞞,太后一定更惱,八成會聯(lián)合宰相季封,趁蕭白澤還沒成長到可以同他們抗衡的地步,及時把他從皇位上拉下來,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