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杯中茶蕩了蕩。 “至于奴才……” 茶面上映出的容顏明快綻開,她笑得實(shí)在實(shí)在?!昂灭B(yǎng)活得很。” “以后,您只要在誠王府,賞間屋子給奴才,再給備上些書,文房四寶,奴才就能安安靜靜地在您府上呆一輩子。” 賀臨頭一次被一個女人說得張不開口。他從前一直覺得,自己是大清朝的鋼刀子,殺一個人,就漲一分威風(fēng),但當(dāng)她目光柔和地凝向他,口中舉重若輕地說起滿漢殺伐,賀臨覺得自己雖身處暖室,頭頂上卻起了一陣?yán)滟娘L(fēng)。 他沒想過征服與被征服的問題,更別說去了解一群奴才的內(nèi)心世界。而現(xiàn)在要他想也不可能想得明白。 但他覺得,這些話一點(diǎn)都不強(qiáng)勢,全然沒有富察氏那要掐耳捏臉的架勢。很入耳,和王疏月這個人一樣,細(xì)細(xì)看,看久了也還是入眼的。但他說不出好聽的話,開口就又成了揶揄。 “以前沒覺得你這么能聒噪?!?/br> 王疏月笑笑:“那奴才不說了。王爺不是渴了嗎,喝茶”。 她說著彎下腰,將茶遞到了賀臨的手中,“還有王爺……” “你不是不說了嗎?” “是。再容奴才說一句吧。王爺,明天養(yǎng)心殿上的頭,好好磕。奴才和福晉在乾清宮等著您?!?/br> 第6章 鷓鴣天(二) 這日要行大殮,工部的司官堂官在乾清宮敲敲打打了整一夜。 養(yǎng)心殿的倚廬外頭,小太監(jiān)寶子蹲在雪地上,頭上頂著了盆兒。腳也麻,頭也暈,眼皮子直打架,一個閃神,差點(diǎn)把盆里的水澆了自己一頭。 何慶在他背上踹了一腳,“你下過值跟誰鬼混去了,瞇眼雞似的?!?/br> 寶子道:“奴才昨兒是在乾清宮當(dāng)?shù)穆殹9げ坷蠣攤凈[了整晚上的,后半夜下值后也是撐著眼數(shù)腳趾頭,沒睡一刻?!?/br> 他說著,頂直腰桿,把盆兒舉得高些,心里委屈不受用,免不了嘴上要嘟囔:“何公公,您這個法子管用嗎?張總管想把法子都想盡了,也沒把主子爺臉上那要命的墨汁子去掉,我偷偷瞧見,主子爺今兒早上那模樣都要?dú)⑷肆??!?/br> 何慶手里正搓著皂角,那皮兒硬得扎手,折騰手指到處破皮。 他心里也煩躁?;实刍貋淼臅r候張得通就打發(fā)人催水來洗,但不曉得到底染上的是什么墨,眼瞧著倒不濃,愣是洗不干凈。好在白日里頭沒議事,這到了晚上,張得通又敬上了內(nèi)務(wù)府張羅的幾種法子,結(jié)果把那位爺?shù)念~頭都搓紅了,還是不見作用。四更天起來穿戴,皇帝掃了一眼鏡子,指結(jié)直捏得咯咯作響,差點(diǎn)沒把寶子這些人嚇?biāo)馈?/br> 夜里要乾清宮還要大殮,要命啊。 “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不是,呸?!?/br> 萬歲爺是死馬? 當(dāng)著手底下的人說出這種一翻談就能翻談成大不敬的話,何慶也是腦仁疼。他歇了下手,抖了抖的手上的那把子皂角:“你敢想?就這些東西是承乾宮那姑娘使人送來的,說皓月堂的松煙墨,非這種皂角不能輕易洗掉,呵,感情這竟是拿給我們救命啊?!?/br> “拿來救命?!?/br> 這話對王授文同樣適用。 此時他正陪著客在京城的大喇嘛見皇帝。呼圖克圖大喇嘛已經(jīng)快八十多歲了,他把先帝爺稱為大皇帝,當(dāng)年外蒙的王公們在北上奔沙俄,和南下投大皇帝之間左右搖擺,是這位外蒙精神領(lǐng)袖一錘定音,“沙俄不認(rèn)佛,去了便是寄人籬下做異教徒,不如投大皇帝去?!?/br> 這一席話,這讓大清不費(fèi)一兵,就拿下了整個外蒙。 大喇嘛這個封號,和那些西藏活佛的尊號一樣,都是大行皇帝在時,朝廷頒冊的。大行皇帝信奉藏傳佛教,對這位活佛也是格外看重,兩人到一處,連去五臺山禮佛,都親點(diǎn)喇嘛同行。 去年,大喇嘛來京城覲皇帝,在京城染了病,皇帝親自命太醫(yī)看疾,又讓他在京城修養(yǎng)。怎么想得到,上了八十歲的人還能調(diào)養(yǎng)過來,皇帝卻先走了。 修佛修到這層境界上,他似乎能看見一點(diǎn)點(diǎn)玄天上的東西。因此,面對著對面大皇帝的這位后繼者,他隱隱約約從人眼中看到了些鷹目似的銳寒。 神佛為了教這些人間的智者識人,才讓凡人面由心生。 因此大喇嘛只看了嗣皇帝一眼,就已經(jīng)在眼底,為大行皇帝不得善終而蓄滿了眼淚。 皇帝顯然不知道活佛的眼睛窺出什么。他還在較額頭上那塊洗不掉的墨痕的勁兒。他向來把漢禮掐得很重,在身邊伺候的人,但凡失儀,輕則遭斥,重則要挨板子,在他的規(guī)矩里,女人必須干干凈凈,端端正正,最好都像嫡福晉博爾濟(jì)吉特氏那樣,隨意坐著的時候,肩背都是挺直的。 他這么逼別人,誰想自己莫名其妙地在王家那丫頭手里翻了船。染了個花臉,坐在圈倚上也不得不半垂著頭,握拳抵著額頭,才不至于讓人看出端倪來。他心里煩惱,這樣別扭坐著,實(shí)在不好同活佛說誦超度大行皇帝的事。一抬頭,看見王授文也是心不在焉地陪喇嘛立著,想起他是王家那丫頭的父親,就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王授文,替朕先送活佛去乾清宮?!?/br> 王授文如蒙大赦地跟著大喇嘛出去了。 皇帝這才撐開憋疼了的腰,隨手把大喇嘛來之前沒看完的折子揀到眼前??戳藥籽?,又忍不住去摸額頭。被人搓洗過后,這會兒著實(shí)癢,甚至感覺起了疹子。他手邊卻一時尋不見鏡子。 倚廬是守孝時的陋居,用度很難周全,他重禮,先帝死時,他原先是要在乾清宮前面搭個氈帳守著,后來幾個王大臣并內(nèi)閣的人跪勸,他才退到養(yǎng)心殿的倚廬之中,任福晉們多想來服侍起居,他一個都沒見,只傳嫡福晉每一日過來,伺候早間穿戴。生活上縱有不齊全的地方,他也不輕易開口。全靠張得通勤敏。 這是皇帝認(rèn)可張得通的地方,但這么個周到人,還是搞不定這點(diǎn)子臉上的墨跡。甚至怕得自己給自己尋了差事躲出去了?;实巯胫谷簧鳇c(diǎn)荒謬自嘲的味道來。 “主子爺,您拿這個試試?!?/br> 聽見聲音,皇帝矮了矮折子。 見何慶和寶子一左一右端了一盆水進(jìn)來,小心地放到架上。 皇帝心都懶了。也不說話,由著何慶來折騰。 何慶心驚膽戰(zhàn)地用帕子沾了水往他額上擦去,別說,那墨跡還真是淡了些。 “主子爺,有用的勒?!?/br> 寶子殷勤地捧來了鏡子,皇帝掃了一眼,果見是淡了。這才向那盆子水看去。 “什么法?” 寶子口快爭臉:“王姑娘送來皂角搓出的水……” 何慶差點(diǎn)沒想把這個憨子掐死。狠不得當(dāng)下就捂住他的嘴,然而已是晚了,他只得小心翼翼地回頭看向自己的主子爺,那張臉上表情怎么說呢,活下吞了一只惡心的蟲。不 過,換作平時他們可能又要擔(dān)心屁股了,今日到怪,皇帝吐出一口氣后,臉色就不再那么難看。反而一邊點(diǎn)頭一邊笑,把手中的那本折子的硬面子“叩叩叩”地打在膝蓋上。 何慶這才敢試著回下面的話。“主子爺,那個……裕貴妃娘娘來了。還帶著誠王爺,在外面跪著呢?!?/br> 皇帝就著折子往前一指,聲還算朗快。 “傳?!?/br> *** 王授文陪著大喇嘛從乾清宮出來。 大殮前的最后一面,大喇嘛同這位宗教上同路人訣別時,還是動了情的,一路走一路抹眼淚,王授文也跟著在靈前嚎了一陣,嗓子早就啞了。周遭陰冷,女人們刻意的哭聲生硬地撕扯著人的耳朵,即便是行在活佛身旁,也靜不下心。 王授文抬袖擋著迎面來的風(fēng),往丹陛下面看去。 丹陛前立著一個人,正在看丹陛上壽山祥云花紋,來往的人都素寡著一張臉。獨(dú)她聚精會神,神態(tài)自若。王授文認(rèn)出來,那是自己的女兒。 便辭了大喇嘛,冒著雪從走下石階。 王疏月也看見了父親。 “爹?!?/br> 她蹲了個禮,亭亭地立直了身。王授文只有王疏月這一個女兒,和她母親生得一模一樣,眉目清秀,又有一身書卷養(yǎng)出的清凈氣質(zhì)。性子也是他喜歡的,凡事想得淡,從不說一句刺耳的話。 為了祖上的那座書院,他把這么好的女兒丟在長洲多年,原本想著自己燒對了灶,那位爺能捧著疏月入宮做富貴娘娘,誰知道賀龐不開竅,自己女兒成了現(xiàn)在這尷尬身份,嫁沒嫁好,甚至還有可能一嫁就成寡婦。 王授文著實(shí)心疼她。 見雪風(fēng)刮撩著她耳邊的碎發(fā),想起她那日受了燙傷的,便走倒她身旁偏頭去看。見皮雖然還沒有長好,但好歹水泡是平下去了。 心里才稍微安點(diǎn)。 “怎么在這里站著?!?/br> 王疏月抬頭望向前面的宮宇,“誠王福晉進(jìn)宮了?!?/br> 她這樣一說,王授文自然明白過來,今夜要大殮。王爺貝勒們的福晉此時都已經(jīng)進(jìn)了宮。自己的女兒雖與賀臨有了婚約,但畢竟還沒定名分。不過就算有名分,也是妾室,是沒有資格臨大禮的。到了正時候,還是跟如今一樣,還是個隨侍丫頭,只配在外頭吹大風(fēng)。 他心里滋味不好。 岔開話道:“傷不打緊吧,用藥了嗎?” “嗯,爹放心,裕娘娘給傳了太醫(yī),說不留疤的。前日的事,還請爹不要和娘說,免得娘再病中還要替我添憂?!?/br> 她提及她的母親,又是另外一樁傷心事。 王授文嘆了一口氣。“你就不要cao心家里的事了,爹把你母親家里的jiejie接了一房過來,還算cao持得穩(wěn)當(dāng),你好好做宮里的差事,聽說,要你寫滿漢糅雜的典儀,今日就是大殮,大殮后就要挪景山等著出殯了,穩(wěn)當(dāng)嗎?” “昨夜熬了一宿,今晨間算是寫完了。已交代給了掌儀司的曾尚平。” “怎得要熬一宿?” 王疏月張了張口。沒好說下去,總不好告訴父親,是前夜皇帝發(fā)雷霆,把她之前的功夫給糟蹋了吧。 想著,又有些想笑。只得挽過耳前的頭發(fā)低頭去遮掩,繼而轉(zhuǎn)話道:“爹,剛見您和大喇嘛一同出來,可是之前引著喇嘛在養(yǎng)心殿見駕呀?” “對。” “您看見裕娘娘和王爺了嗎?” 王授文想到她會問這件事,心里越發(fā)意難平,總覺得那莽撞的糊涂王爺是糟蹋了自己的姑娘。鼻腔里嘆了一聲。 “皇上會見他。你當(dāng)時摁下了皇上的刀,如今他又肯來請罪。這一劫就勉強(qiáng)算是化了?!?/br> 王疏月露了一個淡淡笑:“爹這么說,女兒就放心了?!?/br> “但爹放心不下你。你膽子太大了?!?/br> “沒事,皇上……還不至于殺女人?!?/br> 王授文不置可否。 哪怕是父女,他們思慮的東西也不盡然相同。他可以沾血濺rou地跟著賀龐去鉆營,但自己閨女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在錦繡堆里就好。奈何她看人看事,此時已經(jīng)有了一套自己的道理。 人講年少開靈竅,則親緣寡淡,王疏月的母親已是應(yīng)了這句話了。而女兒又像她母親,亭亭于干冷的風(fēng)雪中,也已有了那么幾分寡淡的意思。 王授文咒過皇帝,但不忍咒自己的女兒,腦子里起了這么點(diǎn)想法,趕緊就要拂去。連站都不肯在她面前多站了。抬手摁了摁酸乏的脖子,轉(zhuǎn)身道“爹走了?!?/br> 王疏月跟了幾步過來,膝蓋還在疼,走起來也不那么穩(wěn)當(dāng)。 “女兒送送爹?!?/br> “不了?!?/br> 王授文回過身,看了一眼乾清宮的正匾。下面侍立的宮人像一個又一個上國漿水的木樁兒,一點(diǎn)沒有靈氣。 “規(guī)矩大,你候著吧?!?/br> 原本是想刻意疏離,好讓她留步,說完又覺得太不近人情。王授文走了好幾步回頭,見她還靜靜地站在丹陛前目送他。眼睛不由地發(fā)酸。 “女兒啊,你很聰明,但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