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奴才為主子好的?!?/br> “王疏月,朕不抓了不抓!你別折騰了好嗎,朕喉嚨已經(jīng)要燒起來了。你綁也綁上了,就消停會兒,讓朕歇會兒。” 夜靜得像死水。 窗外,各色春花夜開,暗香浮動,正印皇帝少時寫下的那一句:“韶光脈脈春如海。” 其實,的對皇帝來講,這只是一段短暫的過程。 畢竟人只有在脆弱的時候才會暫時愿意把自己交付出去,容忍身體與自由被女人冒犯。 然而那莫名被‘捆縛’逼出來的信任感,以及隨之而來的。放空所有疑慮,焦躁,和不安的輕松之感,真比什么助眠的藥都厲害。硬是幫著皇帝耗過了后來最要命的那幾日。 那幾日里,無論他脾氣有多不好,給王疏月受了多少氣,她都沒從他榻前離開過半步子,偶爾皇帝夜里醒來那么一會兒,正見她舉小燈,在門口問何慶要蒼耳。要了回來,又在氈墊上坐下來,執(zhí)著地把捆在他手腕上的帶子綁到自己手腕上。 皇帝瞇著眼睛看她,想知道她敢不敢把那蒼耳往自個太陽xue上扎。這么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又睡了過去。 不知為什么,哪怕是大不敬,他也想饒恕王疏月。 原因在于她那副永遠(yuǎn)沒什么指望的樣子。 怕哪天會被自己處置,但又一次一次不怕上死地和他碰撞。 她對他沒有指望,也就沒有諂媚,沒有索取的欲求。 皇帝這一生從來沒有遇到一個能讓他安穩(wěn)的人。 先帝拿他制衡太子,后來又拿他來試探朝廷黨爭的底,試到底之后,準(zhǔn)備舍他?;侍?,養(yǎng)了他一場,但卻是在太子沒了指望之后,才把眼光落到了他身上。父母皆如此,兄弟就不用說了。 殺伐之所以痛快,是因為惹禍亂的人殺一個就少一個。 少年時要安穩(wěn)要不到,到最后,所謂的帝王心術(shù),其實都是被逼出來的。 王疏月這個人,算是蒼天給皇帝這個天煞孤星的補償。 她捧給皇帝的這些“安穩(wěn)”并沒有引起皇帝習(xí)慣性“居安思危”的敏感。因此皇帝事后沒有對自己放松警惕的行為感到后怕,也就沒有處置。 這些看起來水到渠成,卻細(xì)思極恐。 因為如若不然,一個偏差,他或許真的會殺了王疏月。 *** 三月開了頭。 南書房的值房里,王授文脫了鞋,盤著退在炕床上打坐。春雷陣陣地響在他頭頂,就是不下雨。 外面,程英捏著眉心跨進來。 王授文聽到他的聲音,眼也沒睜:“你今日進宮來做什么?!?/br> 程英抖開袍子坐下來:“你不去南書房,馬多濟那些人等著你老議事。聽說烏里臺把十一爺身旁的近侍全部殺了,就留了一個老太監(jiān),人也從營里挪‘三溪亭’,這等同是定了監(jiān)所啊?!?/br> 他連客套都沒有,直接提了這件事。 王授文睜眼松開盤著腿,穿好鞋,從手邊抽出一本奏折在程英眼前揚了揚。 “還有更下嚇人的。烏善參了云南鹽道,布蘭泰,這個名字你聽過吧?!?/br> 程英道:“這事戶部跟我通了一氣兒,大概意思是烏善要把恭親王和他從其那的那些門人逼上前門大街賣家當(dāng)了?!?/br> 王授文笑笑:“你怎么不看十二爺上前門大街,要說虧空戶部,什么布蘭泰,理番院,誰比得過十二爺內(nèi)務(wù)府,別的不說,先帝爺駕崩這項大事上,你大起膽子猜,內(nèi)務(wù)府那些旗人吞了多少?” 程英道:“老大人,我在和你說十一王爺?shù)氖隆!?/br> 王授文挪疊著面前折子道:“得,那就說回去,程英,別看養(yǎng)心殿那邊大病著,這些本子在南書房堆成山了,實則這些都底下人向上回話的本子。前前后后,按部就班地走得比什么都穩(wěn)。萬歲爺捏十一爺?shù)氖謩艃阂稽c子都沒松?!?/br> 程英沒有說話,王授文看著他的模樣。 刻意咳了一聲:“恭親王求到你頭上去了吧?!?/br> 程英不置可否。 王授文拍了拍他的肩。“所以,我之前叫你耐著性子。站了一道就站到底。發(fā)達不了也死不了。說到頭,咱們這些漢臣,皇帝的國事能沾,家事能遠(yuǎn)則遠(yuǎn),我若不是為了避那瘟王,何苦躲到這值房里來。如今皇上那邊見好,他們那些急吼吼露了心跡的人肯定要發(fā)瘋,等著看吧,今年的春闈一過去,戶部開殺戒,恭親王想把底下人的帳抹平,要把他自個賣得住到莊子上去。 正說著,曾少陽道:“奏事處的余章京來了。” 說著,那余章京已經(jīng)跨了進來,身上帶著些雨氣兒,王授文朝借著掀起的簾子朝外頭看了一眼:“下雨了啊?!?/br> “是呢王大人。這不才在月華門絆住了嘛。過來得晚。大人們,皇上有口諭。 這一句話出來,王授文和程英忙跪下來。 “吏部烏嘉的折子,朕要親自行批。日后再有呈送也是一樣。余的議政王大臣會議與內(nèi)閣共議,仍行藍批?!?/br> “是,臣遵旨?!?/br> 說完,又磕了一回頭,二人才站起來。 程英忍不住問了一句:“皇上安了?” “大人知道,養(yǎng)心殿的人都悶了嘴的。下官門們也只能在前殿候著,光看著太醫(yī)院的人進進出出,別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既能瞧折子,想必是大災(zāi)過去了吧。” 王授文將折子遞過去,也順又問了一句:“月華門上有人跪沒?!?/br> 余章京道:“您老神了啊。” 說著湊了王授文耳朵上去:“前日聽說兇險,王爺們都來跪規(guī)矩了,今日一早,張得通傳口諭,把王爺們都打發(fā)走了,但恭親王被皇上明諭留下。這會兒還在呢?!?/br> 王授文點點頭:“成,您去吧?!?/br> 程英看著余章京的背影,“他說什么?!?/br> 王授拍了拍袖口。 “說恭親王在月華門跪規(guī)矩?!?/br> 程英想了想,不禁笑道“這怕和前朝那件事意思一樣?!?/br> 王授文回頭:“哪一件?!?/br> “您老忘啦,陳貴妃得天花疫的那次,十二爺沒哭出聲,也是在月華門,先帝爺罰他跪了一日。后來,還是咱們五爺扶著他去靈前跟先帝爺認(rèn)得錯?!?/br> 這話說得很有意思。 不刻意想,這兩件事大不一樣,仔細(xì)一想又有點聯(lián)系。一樣都是在人前狠狠剝皇家子弟的大體面。這是皇帝對自家人表達態(tài)度的方式。 當(dāng)年先帝爺也許覺得十二忒不顧親情。 如今的皇帝呢,也許是覺得恭親王太顧念親情了。 “走,不耽擱,去南書房?!?/br> 程英跟上去道:“你將才也該順問一聲你家那丫頭?!?/br> “問不得,問不得……” 王授文對皇帝的了解,或許比皇帝自己對自己的了解還要深。 這也是皇帝愿意引他為議政內(nèi)臣的原因。 他的女兒吧,像他,也不像他。像的地方在于他們對于皇帝心緒的敏感。不像的地方在于,王授文自知自己有這樣本事,且內(nèi)化為他與這個人間帝王的相處之道。該問的問,該說的說,不該問不該說的全部爛掉。這是其一。 其二,平時代皇帝草詔擬旨時,無論皇帝說得多么凌亂,甚至偶爾因為情緒詞不達意,他都能輕而易舉地抓住重點。滿文也好,漢文也好,一通寫出來,就是皇帝想說的話。 而王疏月并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敏感。 換句話說,她沒有刻意去猜,刻意去抿皇帝的心思,她感受到是混沌情緒,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好像都有。嗯,喜和哀少些,怒和樂更為明顯突出來。它們五光十色地鋪在她面前。哪怕很多地方是皇帝刻意掩飾過的,她也自然而然地就看透那層膜。 但看透了就看透了。 她這一生記著母親那一句“人生在世,娛人悅己”,愿看壯闊的山河,肯賞鮮衣怒馬的少年,但從不刻意去與一個人共情。 即便如此,偶爾還是會傷情。 令平元年四月初八。 那會兒皇帝的痘瘡已經(jīng)全部干結(jié)成痂,七七八八地掉得差不多,皇帝亦可親自行批。奏辦處的章京恢復(fù)了一日一送。 于是,南書房堆積折子雪花一般地砸了過來。 皇帝的日常起居又回復(fù)到了病前,雖尚不得出養(yǎng)心殿,但他仍四更即起在三希堂里看折子。王疏月前段時間幾乎給累垮了,西次間太醫(yī)院的臨時值所撤掉后,張得通便讓她去次間的通炕上歇。 后來皇帝問了她兩句。張得通回說在西次間安置。皇帝聽后,停筆朝臨著西次間的那窗戶看了一眼。而后用筆尾點了點自個案前的糕點,叫賜給王疏月,其余的也沒說什么。 沒有傳召,王疏月酣美地整整睡了兩日。 初八這日才從新去給皇帝當(dāng)值。 皇帝正在復(fù)一堆黃殼子(請安折子)。如今章京們還不能進來替筆墨,皇帝只得親筆。于是“朕已安”“朕已安”一氣兒寫了二十來個。寫得皇帝漸漸有些拿不準(zhǔn)“安”字的寫法。 其實這些請安折字多半上地方上的官員呈上來的。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形的內(nèi)容,但不復(fù)似不體諒這些地方官的心。皇帝正寫得百無聊奈,恰見王疏月神清氣爽地從門口走進來。手中端著一盤桑桑葚。 她見皇帝在批折子,就沒放過去。 尋了一張香幾放下桑葚,自個退到后面站起規(guī)矩來。 皇帝筆沒停,許是覺悶,隨口起了個話題:“朕賞你的玉霜糕吃了嗎?” “回主子的話,吃了。”說著蹲了身:“奴才謝主子賞賜。” 皇帝“嗯”了一聲。算是免了她的禮。 接著她又不說話了。這真的是在南書房站出來的規(guī)矩,皇帝批折議政的時候,只要不問她的話,她絕不開口。但這會兒是在養(yǎng)心殿啊。 皇帝本就看這些黃殼子看得無聊,她又閉著嘴,氣氛就更無趣了。 但皇帝是什么人,從來都是人把話頭往他跟前送,心驚膽戰(zhàn)地候著他答話。若他主動尋什么說話,不是差遣就是訓(xùn)斥。樁樁件件全部是掐著人頭的。平常的話題,他哪會起啊。 可是實在悶的慌。 于是皇帝猶豫了一下,停筆,抬起頭問了出了一句。 “好吃嗎?” “哈?” 王疏月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什么耳朵!” 皇帝自己也覺得尷尬,只得用提高聲音來壓她。 王疏月連忙跪下來。 “是,奴才聽見了,回主子的話,主子賞奴才東西,很好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