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皇帝摁了摁額頭,牙齒齟齬。 對,她只是哭了一場。眼眶紅腫,聲音發(fā)啞,也就是看起來可憐而已。 “你想聽朕說什么?啊?朕使得慣一個奴才,要什么理由?” 王疏月抬起來,淚痕倒是干了,但喉嚨還哽著。 “其實,奴才知道主子使不慣奴才,也知道,皇后娘娘把奴才放到主子身邊,主子很不自在。但主子還是對奴才有仁意,奴才心里是知道的?!?/br> 皇帝并不排斥王疏月看著他的那副模樣。她這個人的眼神很干凈,沒有畏懼,也不見得是冒犯。哭過一場之后,泛著水光,竟莫名有些動人。 皇帝撩平袍子,將手搭在膝上。耐心地聽她往下說。 王疏月跪坐下來。半仰起頭。 如此一來,兩個人當真是坦然相望。 “主子,王疏月是微塵一般的人,從前拿著主子的銀錢,一心都在臥云書舍。散漫慣了,也不知道怎么順從體諒主子的心,甚至還自以為對主子好,拿繩子做大不敬的事,主子沒有怪過奴才,奴才心里感動,但主子很嚴厲,奴才有話,有時,又怕犯主子的法,不知道怎么跟主子說?!?/br> 皇帝沒想到她會說出這些話來。 一時不知應什么。 “朕……讓你不敢說話嗎?” 說著,他把頭稍微偏向一旁:“朕不過是想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br> “也不是不敢說……奴才……實已被名聲所累。奴才今日在皇上面前失態(tài),不是為了任何人,是為奴才自己。母親臨去的那年,一直對奴才說,希望奴才能干干凈凈地活著,哪怕以后寂寂無聞,只要能找一個間屋子,有個容身之處,清清靜靜地活一輩子都好。但奴才……” 她垂下眼來。 那段光潔脖頸又露在了皇帝的面前。那是皇帝最喜歡王疏月的一處地方。雪白無暇,如同寒玉一般。 “奴才辜負了母親?!?/br> 這一番話說完。兩個人都沒再說話。一跪一坐地沉默了好久。 東方泛出了白色。月華門傳來啟鎖的聲音。 “王疏月。” 皇帝突然開了口?!澳阋婚g屋子是吧。朕把翊坤宮給你。至于你說的名聲,朕想過了,天下人的名聲都是朕賞的,朕樂意了,可以準她陪著朕名垂千古,朕不樂意,就讓她遺臭萬年。王疏月,朕給你的名聲,除了朕能褫奪以外,誰都損不了。” 王疏月怔住。 漸明的天光照亮了皇帝的臉。 他仍然坐著,卻彎腰伸出一只手給她。 那露在寢衣外的手腕上,還殘留著她之前用繩子捆他留下的來紅痕。 “王疏月,你好好活著?!?/br> 第28章 蝶戀花(四) 入五月。天一下子就熱了起來。 內(nèi)務府會稽司的司官立在長春宮的隔扇風門外。明間虛懸著竹簾,外面的蟬鳴聲不絕于耳。皇后坐在紗底墨竹繡的地屏前,手中正翻著會稽司遞進來的冊子。那冊子很厚,此時剛剛翻過去一半。 成妃與淑嬪陪坐在旁,皇后一直沒有出聲,她兩也只能寂寂地坐著。 日頭太大了,烘得人昏昏欲睡,成妃懷中的大阿哥已經(jīng)撐不住腦袋,向后一栽,撞翻了茶案上一座玉屏。成妃與宮人們忙伸手去扶。 “誒喲喂。這……” 皇后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并沒有在意:“大阿哥沒磕著吧?!?/br> “沒有,沒有,就是險些摔了娘娘的玉屏?!?/br> 皇后笑笑:“讓乳母抱到次間去躺躺吧。這么大的日頭,你大沒必要把他抱來?!?/br> 成妃將大阿哥抱給乳母。輕聲道:“妾不放心啊?!?/br> 皇后又翻過一頁,輕描淡寫,“還不放心什么,皇上都大好了。宮里沒人再盯著大阿哥。” 也是,先頭都以為皇帝短命,才送了先帝爺?shù)牟【鸵略t辦自己的大事。不論朝廷后宮,眼睛都看著成妃的這個皇長子,叫她心里好不慌。 如今皇上好了,再也聽不見什么立儲的響動,成妃卻還是松不下來。 這會兒見皇后沒有開解她的意思,再說便是找沒趣兒,只得悻悻然應了聲“是?!?/br> 外面孫淼打起竹簾子,引內(nèi)務府的太監(jiān)進來?!澳锬?,這是內(nèi)務府今年第一回供冰。 皇后沒有抬頭:“先取些,給大阿哥湃果子吃?!?/br> 成妃忙起來謝恩。 淑嬪望了一眼那盆中的冰道:“今年好像比去年送得晚了。我記得去年沒到端午,咱們府里就用上官窖的冰了。宮里應該更早才是?!?/br> 皇后“嗯”了一聲。 “今年內(nèi)務府大事太多了,應付不過來也是有的?!?/br> 淑嬪道:“到是,先帝爺?shù)拇笫潞貌蝗菀酌^,這又承新事。” 皇后并沒有應她。 看過最后一頁才抬起頭。合上冊子遞給孫淼。 “遞出去吧,就說本宮看過了,他們很是盡心,樣樣都慮到了,本宮沒什么要添刪的。只有一樣,翊坤宮從前是慧懿皇貴妃住的地方,她有些遺物,本宮記得還放在東配殿里。讓他們規(guī)整出來,去問一問皇上的意思,看是送出宮去給嘉令長公主,還是怎么處置的好?!?/br> 說完,想起又添了一句:“再遞給王氏看看,許她想得起添什么?!?/br> 孫淼應聲接下,打簾出去了。 宮人這才來敬茶。淑嬪飲了一口,笑道:“嚇煞人香(碧螺春成為貢茶之前,當?shù)厝巳〉妹郑┌?。?/br> “瞎說,先帝爺訓其不雅,早給改了‘碧螺春’?!?/br> 淑嬪看著盞中茶煙:“娘娘如今慣‘清飲’(與調(diào)飲的奶茶相對應,清朝初年,皇室習慣喝奶茶,后改飲純茶)了。” 皇后將手搭在茶案上,看了半個時辰的冊子,人正乏。也沒什么精神與二人閑談。隨意應她道:“皇上敬崇漢禮,從前不慣的和該一一改過來?!?/br> 成妃不忿道:“崇漢禮也罷了,我妾想不過的是,皇上實在太抬舉王氏了。娘娘,周氏伺候皇上快八年了,如今懷了龍嗣,也不過在常在的位置上,王氏何德何能,不說她之前還許了……” “成妃?!?/br> 皇后沉聲。 成妃不敢在出聲。低頭吃茶。 她雖資歷老,也生養(yǎng)了大阿哥,但自從有一年春天,不知怎么傷了臉,又因這事在皇帝面前哭過一場,遭了皇帝的厭,皇帝就再也沒去看過她。成妃從此也懼怕皇帝,皇帝偶爾想起要看大阿哥,都只敢讓太監(jiān)抱著去。 帝妃情分就像斷了一般。 她為人又懦弱,什么都不敢提。好在皇后還肯關照她,事事為她爭一份,她的處境才不至于看不過去。是以這些年,皇后說的話,她都肯聽?;屎笤诒娙嗣媲暗胶苌贀p她的顏面,至多沉臉,教她收斂那份糊涂勁兒。 淑嬪原想引著成妃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這會兒見成妃偃旗。只得開口道:“娘娘,王氏……真的要封妃?” 皇后反問她道:“淑嬪容不下她嗎?” 淑嬪臉色一紅,忙道: “妾豈敢。只是皇上把翊坤宮都賜了她……妾” 她把聲音壓低下去,說得頗有些落寞“意不那么平?!?/br> 皇后望了一眼東面絲蘿纏絲花地罩,地罩前正在擺冰。外頭水車拉轉起來,引動了冰前的扇葉而,這夏日的悶啊,終于漸漸被消解下去了。 “天太熱了,你們心里不穩(wěn)當也難免。這會兒本宮這里用上冰了,是不是好些。” 淑嬪被皇后說得掉了脾氣,起身道:“是,娘娘心胸開闊,妾慚愧?!?/br> 皇后擺手,示意她坐下來。 “本宮沒說你們有過錯,只是本宮看重皇上的心意,也希望你們同本宮一樣看重。你將問本宮,王氏是不是要封妃。這事皇上還沒有給明旨,王氏如今也還在南書房當值,尚說不準,只是內(nèi)務府在議封號,既然翊坤宮已經(jīng)定了給她,那至少會是嬪位?!?/br> “是?!?/br> 皇后本想叫散的,但抬頭見二人神情仍然落寞。不免嘆了口氣,開口又多說了幾句。 “她是有功的人,其父是皇上近臣。到底和婉常在是不一樣的??傊?,一切等皇上的旨意下來,你們自然就知道了。日后還要在宮里處一輩子,你們放心,她若對你們有不善的地方,本宮會給你們做主。你們呢,把心撐開些,也別總記著她是個漢人,先帝爺那一朝,王家就抬旗了,淑嬪,她同你一樣,也算是皇上家生的奴才。既是這樣,就更不要再記著她從前許過誰,皇上忌諱,你們?nèi)舨环?,一下子說錯話,是要掉臉面的。這樣不好。” 正說著,宮人來報,說張得通來了。 皇后讓傳,又對著成妃道:“你們也陪本宮坐了半日了,散了吧。大阿哥……就讓她在本宮這兒睡會兒,過會兒醒來,本宮打發(fā)人給你抱回儲秀宮?!?/br> 成妃與淑嬪出去,恰好和張得通打了個照面。 張得通略站了站,堆著笑給二人請了安。 淑嬪和聲道:“看張公公松了臉,就知道皇上大安了?!?/br> 張得通笑回道:“可不是,都是皇上齊天的洪福。幾位主們大不必再懸心了?!?/br> 淑嬪道:“是,我們多糊涂呢,什么都做不了,就只曉得寫經(jīng)?!?/br> 張得通知道她想問什么,笑迎話道:“皇上昨兒看了,夸娘娘字好?!?/br> 淑嬪聽了唇角不自覺地上揚,成妃在,她也不敢把歡喜露得太過明顯。 “公公去吧?;屎竽锬镞€等著您?!?/br> “欸,兩位娘娘好走?!?/br> 這邊孫淼替張得通打起竹簾。 皇后剛凈過手,正吃茶果。見他來,免了他行大禮。叫人包了一塊酥賞他。 “過會兒拿下面吃去吧。” “欸,奴才謝主子娘娘賞賜?!?/br> 說著,仔細地往袖里揣去。 皇后放下酥塊,接帕擦手,隨口道:“皇上真夸了淑嬪字好?!?/br> 張得通忙道:“娘娘可千萬心疼奴才?!?/br> 皇后笑笑:“公公大會做人,不肖本宮心疼。說吧,皇上傳什么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