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分開的腿，在面前留了一處地兒與她，又就著她的手腕，扯著她往自個身前挪近?！叭魮Q成旁人，朕一句話都不會問，直接賜死?！?/br>
    說著他松開她的手，撐著額低頭看她：“但是是你，又覺得可以算了?！?/br>
    王疏月垂著眼睛，皇帝這才注意的到她的睫毛纖細(xì)而濃密，燈下垂目，便遮出一片冷冷清清的陰影。她聲音輕柔，一旦回到他身邊吧，之前那不怕死的模樣就都藏了起來，溫順謙謹(jǐn)，挑不出錯來。

    “奴才哪有那么好。”

    她雖這么說，但對皇帝而言，她的好處卻是顯而易見的。

    王疏月周全了皇帝自身很難解得困局，卻仍就仔細(xì)地維護(hù)著皇帝內(nèi)心自我防衛(wèi)的那道墻圍。不提祐恩寺的那個女人，也不提太后，好像一切虛名，過錯擔(dān)就擔(dān)了，不需要誰來替她伸冤，也不需要誰來給她撐腰。

    只要她這個人還活著，就仍能對著皇帝彎眉而笑。

    若如今是個亂世，那王疏月一定是男人們想要的溫柔鄉(xiāng)，羅衣輕軟地在水中沉浮，難免要被拋上馬背，擄進(jìn)城樓。

    慶幸在他的治世之下，王疏月才能在一方水土上浮萍生根。

    即使偶爾有風(fēng)浪也沒什么關(guān)系，畢竟在養(yǎng)心殿的西稍間前，他朝著王疏月伸出去的那只手，早已經(jīng)把她從洪流里拽了出來。

    王疏月，你好好活著。

    如果皇帝肯剖白自己，這句話就因該是：“王疏月，你好好地，在朕身邊活著?！?/br>
    對，就是這樣和她處著，不說話也是好的。

    皇帝仰面朝后靠去。

    “以后祐恩寺，沒有朕的話，不要再去了。這次朕放過你，下一次你要再敢不聽話，誰都救不了你。”

    說完，他伸手撐了一把她的臂彎。

    “起來，去倒杯茶來?！?/br>
    王疏月替他脫下袞服，往自己的木施上掛去。回過頭來，袞服下頭是他的朝服，仍舊繁復(fù)，并不是一時脫得下來的。藏拙齋中并沒有其他人。王疏月凌亂了，究竟是先伺候他更衣呢，還是先去倒茶。

    皇帝看她那副懵樣，笑道：“倒茶倒茶倒茶，朕過來這一路一口水都沒喝，你要渴死朕嗎？衣服這東西，朕自己來?！?/br>
    “主子可別，您這衣裳一損，奴才也是死罪，主子且坐坐，奴才手腳快些?！?/br>
    王疏月端茶回來的時候，皇帝到是把自己剝得個差不多了。

    尚衣監(jiān)的人也沒進(jìn)來，那身墜玉相珠的龍袍就隨手扔在王疏月的貴妃榻上?；实鄞┲拙c的中衣，背上隨意披著一件朱紅色的燕居服，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書案后面，面前跪著的是太醫(yī)院院正，正在回大阿哥的病情。

    “皇上，大阿哥已經(jīng)漸漸退燒了，臣開了些發(fā)散安神的藥，只要小心照顧著，再有個兩三天，就無礙了?！?/br>
    王疏月進(jìn)來正聽到這么一句，忙將茶遞到皇帝手中。繞出書案詢道：“我瞧著大阿哥右手臂上有淤青的地方，像是石頭磕得，您看見了嗎？”

    太醫(yī)院院正道：“喲，這大阿哥沒吭聲，臣還真沒有留意，明日一早臣去請脈，會再給大阿哥瞧瞧。”

    王疏月點(diǎn)點(diǎn)頭。

    又道：“再有，他像吃了什么迷神的東西。有礙嗎？”

    “回和主兒的話，那到?jīng)]什么大礙，吃些要疏解開就好了，幸得大阿哥平時身子不錯。如今這天時又好，是容易養(yǎng)的?！?/br>
    王疏月還要說什么，皇帝卻已經(jīng)不耐煩了。

    “行了，你跪安吧?！?/br>
    院正忙閉了嘴。識趣地退了出去。

    院正走后，皇帝才灌了幾口茶，她人也細(xì)心，知道他渴了要作牛飲，端來的茶也是溫的。

    皇帝飲干茶，人也松快下來，便摩挲著空盞閑道：“皇后說，你對大阿哥好，朕原不知道有多好，今兒算見到了?！?/br>
    說完，隨手從一旁拖了一張墩子放在身邊?！白?，仰著脖子和你說話難受?！?/br>
    王疏月依言坐下來，手臂枕在書案上，仰頭向他。

    “奴才是喜歡大阿哥，小孩子和書本一樣，白紙黑字兒的，特別干凈?！?/br>
    說著她眼中有了光亮，“奴才啊，從來沒想過那么柔軟一個小人兒，肯信奴才，還能擋在奴才面前，不讓人欺負(fù)奴才?！?/br>
    皇帝笑了一聲：“他那么小，懂什么?！?/br>
    王疏月道：“他懂，主子娘娘和成妃，教他教得極好?！?/br>
    皇帝笑續(xù)道：“教得好，那叫慣得不成樣子，朕近幾年忙了，顧不上。如今又加上一個你去慣他，越發(fā)要不成樣子，你們這些人，都是見識短淺。”

    說著，他編起袖口，從她的筆架上取下一只筆，拖過一張生宣，隨意寫了個大字。

    “朕三歲進(jìn)上書房，隆冬酷暑從未間斷，開府辦差后，又替皇父巡視永定河，大寒天的冰渣滓里踩。木蘭秋狄，朕一人堪獵殺熊狼，那時劃拉一聲身也只當(dāng)是‘不忘馬背上’得天下的祖訓(xùn)。哪像大阿哥，如此嬌慣。朕看他磕碰一下，成妃都要去皇后面前哭。”

    說完，皇帝側(cè)過頭，反手用筆尾在她手背上一點(diǎn)，深看她道：“不過，王疏月，朕這個人，只信生和養(yǎng)并在一處，才有母子情分?！?/br>
    “奴才知道，所以奴才也不跟您表什么心，您不懂算了，大阿哥比您心眼兒好，比您懂奴才?！?/br>
    皇帝被她懟得變了臉色。放下筆道：

    “王疏月，朕看你是好了傷疤就忘了……”

    王疏月握住他的手，竟將皇帝的聲音壓了下來：“主子，疏月這輩子，子息緣分薄。既已難于國有功，還不該對您的孩子們盡點(diǎn)心嗎？如若不然，怎么對不得起主子和小輩們待我的好?！?/br>
    子息緣薄。

    皇帝一把捏緊了手，切齒道：“這個周明！朕明日就辦了他?！?/br>
    王疏月?lián)u頭道：“主子別誤會，周太醫(yī)那么個人哪會跟奴才說這些。奴才自個的身子，自個是知道的，您也別憂心，周太醫(yī)醫(yī)術(shù)好，奴才也肯聽話吃藥，慢慢調(diào)理著，說不準(zhǔn)后頭也能好起來。”

    “朕憂心……”

    皇帝莫名心里一搐，忙把臉別了過去，抬頭胡亂地掃著她書架上的書。

    “朕憂什么心?！?/br>
    王疏月看著他的臉從耳根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兒處，耳朵竟也跟著一扇一扇地悄悄縮動。皇帝竟然是個能動耳的人，這少見了。

    “行了，朕回來的急，還有幾本折子要批，都是明日要發(fā)到六部去辦的。你去沐個浴，早些睡了?！?/br>
    他一發(fā)窘就要攆她走。

    “好。”

    王疏月到不違逆他，站起身，轉(zhuǎn)頭又道：“主子在哪兒瞧折子。”

    皇帝朝外喚了一聲：“張得通?！?/br>
    張得通忙推門進(jìn)來：“奴才在。”

    “清溪?dú)w置好了嗎？”

    張得通還沒說話，后面的何慶忙道：“主子爺，還沒呢?！?/br>
    “嗯。那就把折子拿過來。”

    張得通應(yīng)是，回頭在何慶的帽子上敲了一頭：“你這油頭兒，要成精了?！?/br>
    何慶忙給他遞上鼻煙壺，“奴才可不敢，都是為咱們?nèi)f歲爺和和主兒好，敬事房那邊天天跟著皇上和和主兒在清溪書屋白折騰，不也不是個事嗎？和主兒多好啊，您瞧瞧，咱們?nèi)f歲爺脾氣都跟著降下來了，這半年，奴才們這些小的，都沒挨過板子了。若是能琴瑟和諧，這么……”

    他說著伸出兩只手指，諱莫如深地在張得通眼前一碰。

    “這么一陰陽調(diào)和，說不定，爺一開心，咱們明兒都有賞賜?！?/br>
    說完，又輕快地在屁股上拍了兩把。

    張得通無話可說。自個的徒弟，雖跟不出去，到比他適合放在皇帝和王疏月面前伺候“別賣乖了，叫梁安去傳水，再去叫善姑娘，進(jìn)去伺候和主兒沐浴?！?/br>
    ***

    月過中天，漸漸起更了。

    大片大片的陰云遮過來，燭火清瘦成了勾魂的影。

    皇帝復(fù)完那幾本折子，已經(jīng)過了二更天。

    屏風(fēng)后面還燃著燈火，映一彎瘦影橫陳。

    皇帝站起身，繞過屏風(fēng)走進(jìn)去，簾子沒有放下，王疏月枕著手臂，朝外躺著。

    王疏月肯定看過皇帝熟睡的樣子，但皇帝還是第一次看她閉著眼睛的模樣。

    她穿著藕荷色杉子，什么香都沒有熏，安安靜靜地閉著眼睛。呼吸平寧，柔軟地像一朵漏秋而開的荼蘼花。

    人間美物，莫過于白璧無瑕的美玉和白璧無瑕的美人。

    一眼即招惹情動。

    “你還是知道朕待你的心是吧?！?/br>
    說著，皇帝靠在她身旁坐下來了。順手一扯簾帳，那綾羅花帳就垂下來，將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遮住了。

    “到還不算笨，知道讓梁安來尋朕。不過，朕今日要是趕不及回來，你這個人，這會兒該躺在什么地方?！?/br>
    話音剛落，外面閃一道寒光。天上悶悶地滾過一聲雷。

    秋風(fēng)鼓起窗簾，拂動床帳，她的臉在燈下，一時明一時暗。

    要下雨了，泥土的腥味從地下反出潮來。若放在民間，這是最俗艷，最能撩撥情（欲）的時候。

    皇帝就著她擺在茶案上的那辦盞冷茶，喝了一口。順下胸口亂撞的燙氣兒。

    算了，她太累了。還是讓她一個人安心睡吧。

    想著便頂直了脊背，把那道貌岸然的樣子又端了出來。

    站起身，正想往外走。卻不想被什么東西勾住了袖子。

    皇帝回過頭，卻見王疏月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捏住了他的袖口。

    “這么大的河山，王疏月躺哪里，都是躺在主子地方。”

    那聲音輕柔，她沒有睜眼，臉卻紅得厲害。

    “打雷了，皇上別走。妾身上……好多了?！?/br>
    第48章 浪淘沙（四）

    王疏月這一改口。皇帝身邊一眾伺候的人都跟著喜笑顏開。

    那日何慶帶尚衣監(jiān)的人進(jìn)去伺候皇帝穿戴，正見王疏月捧著黃銅盆子伺候皇帝洗手。宮里伺候洗漱有其細(xì)致的規(guī)矩。比如這捧水，就是有講究的。為了將就主子們舒服，奴才們就該要跪下去，而后將銅盆舉至齊眉處。

    王疏月也才將起來，不及梳洗，只穿著中衣，加上入了秋，地上著實(shí)涼，皇帝愣是不讓她跪，王疏月無法，只得盡力蹲身，將就皇帝的手，誰知皇帝為了讓她好受些，也盡力彎了自個的腰。何慶看這二人，逼著一盆水越端越矮，實(shí)在是忍不住了，忙上前托住王疏月的手：“和主兒，仔細(xì)您的腰……還是讓奴才們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