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來,你轉(zhuǎn)過來,朕看看?!?/br> 王疏月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方起身轉(zhuǎn)向他:“您先赦善兒起來吧。她一個小丫頭,哪里懂您給妾挑東西的眼光?!?/br> 她這么一說皇帝到樂了。 “看在你們主兒的份上朕不責(zé)你,起來,給朕沏壺茶?!?/br> 梁安跟何慶也一道下去了。 皇帝仍是端著她的發(fā)間不松眼,王疏月不由地笑了:“您站著不累嗎?您喜歡看啊,妾每日簪一枝給您瞧?!?/br> 皇帝這才低頭道:“今年就這么遭了,明年吧,朕讓內(nèi)務(wù)府好好給你做個生辰。” 王疏月陪著他在貴妃榻上坐下?!安蛔鲆埠茫隽朔炊裨诨鸲焉峡舅频?。從前在外面的時候,妾也不怎么做生辰,在長洲那會兒,有事做,做著做著就忘了自個長了一歲,后來回京……妾想想啊……也就去年,兄長回京來,說起那日是妾的生辰,妾央著他,帶妾去前門的三慶園看戲?!?/br> 皇帝笑道:“你這過得比朕自在?!?/br> 王疏月伸手挪了個靠枕過來疊在他背后,好讓他靠得舒服些。一面道:“您不容易,妾知道?!?/br> 說完,她順手扶了一把頭上的簪子。 不容易。 這話他聽得是真多。尤其是在黃殼子的請安折子里,官員們會把“皇帝不容易”這么個意思翻著花樣的表達出來。那些詞寫得很有水平,什么“早朝晏罷(這個詞的意思是指上朝早,下朝晚,形容帝王勤政,出自《呂氏春秋》)”,都是有遠老出處的。 但皇帝偶爾也想跟他們斗個真,既知道他不容易,還虧戶部的虧戶部,腐學(xué)政的腐學(xué)政。 想著,皇帝摁了摁眉心。 人心其實大多是散的,普天之下,好像永遠只有當(dāng)皇帝的一個人,一門心思地在發(fā)“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愿。其余的人,發(fā)得多半是沖著皇帝“升官發(fā)財”的愿。他不見得看不透,但到底意難平。 “皇上想什么呢?!?/br> “在想你說朕不容易?!?/br> 王疏月抬頭凝著他的眼睛,“您是不是覺得,這話逾越了?!?/br> 皇帝抬了一只手,輕輕捏著她的耳垂,與她相對而視,聲莫名地有些倦意:“沒有,你說得很真?!?/br> 說完,皇帝轉(zhuǎn)了個話題。 “下個月,朕要去秋圍,本來想帶上你,不過前日周太醫(yī)跟朕說你的身子……” “妾身子早好了!” 他話還沒說完,王疏月噌地站了起來,說話的時候臉都漲紅了。 皇帝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給嚇了一跳,隨即笑出了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來來來,王疏月,你給朕坐下,朕又沒說不帶你去,你慌個什么。” 他這么一說,王疏月也發(fā)覺自個失了態(tài)。 忙屈膝道:“妾失儀?!?/br> 皇帝無奈搖頭。 王疏月這個人平時拎什么都拎得很清,好像只有提到這種外游的事,才會跟皇帝犯糊涂。但她畢竟聰明,立時又明白過來,抬眼輕聲道:“妾糊涂,皇上秋圍,定要受么蒙古諸部的朝謁,妾這個時候……是不該跟在皇上身邊……” 她說著說著,神色黯淡下來。聲音也越來越小。 皇帝望著她那漸漸暗下來的眼神,平聲道:“王疏月,你想的那些事,有道理,但朕都沒有考慮?!?/br> 說完,皇帝起身走近她:“朕是要權(quán)衡,但也不至于這樣就要抹了你的興致,你不是想跟著朕去看熱河的外八寺嗎?普仁寺才建成,朕也還沒去看過?!?/br> 說著,他握了一把王疏月的手。 “只要你身子無礙,朕帶你去看?!?/br> 王疏月興致倒真被皇帝給激了起來。 “您要去熱河?” “對,朕要在普仁寺見桑格嘉措?!?/br> 王疏月道“聽您說黃教的事,倒想起您從前寫的《揀魔辯異錄》。”(這本書歷史上是雍正寫的。以政治威力干涉禪宗內(nèi)部糾紛,迫使被壓制的派系所屬各大禪寺,如杭州靈隱寺等必須改換門庭。禪宗至此奄奄一息。) 這是皇帝幾年前撰寫的,那時漢傳佛教的禪宗各種流弊日熾,實際上已很難見到早期禪宗那種大破大立的氣象。一些根本不了解禪宗內(nèi)涵的人,讓真正的禪師為之側(cè)目,他們甚至就是以呵佛罵祖作為本事功夫,看起來和市井無賴沒有什么兩樣,還有些學(xué)禪的人以教外別傳為名而胡作非為,一時狂禪流蕩,魚龍混雜,禪宗的真精神幾乎蕩然無存?;实蹫橛H自此撰寫了《揀魔辯異錄》,說白了也宗教上的政治控制。不想王疏也竟也知道。 “你還看過這一文?!?/br> 王疏月托腮道:“臥云里有一本抄本,是我在長洲云靈寺里抄來?!?/br> 皇帝笑了一聲:“怎么,你還要跟朕辨禪理公案嗎?” 王疏月含笑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敢。” 皇帝示意她坐下,這會兒心情放了閑,便以臂枕頭靠下來。 “興黃教是為了讓藏蒙之地不易俗,收人心,規(guī)禪宗是為了聚文心。對于朕而言,佛理是沒有限的,但是對朝廷而言,卻還是有規(guī)限在的。你有這個興趣,朕可以讓桑格嘉措跟你講一講黃教的經(jīng)理,你在臥云,多看得是凈土,禪,曹洞的經(jīng)論。漢人的精神壁壘高,又自負(fù)得很,很難真正正視黃教的妙處。不過,朕早年聽桑格嘉措講過經(jīng),他通滿漢藏的三文,經(jīng)他口說的東西,比你從書上看得要客觀?!?/br> 這些話,皇帝是絕不可能跟成妃,或者淑嬪這些人說的。 但這一通說下來,他自己到有了一種分享的快感。不由自在地閉上了眼睛。 王疏月卻一直沒說話。 皇帝拍了一把她的手背 “怎么,啞巴了?” “不是,在想怎么跟您謝個恩?!?/br> “呵,朕賞你什么了?!?/br> “賞了疏月眼界。比您賞妾的簪子好一百倍。” 這話皇帝真在意了。 他睜開眼坐直身子,正視她道:“你說實話,朕賞你的東西你喜歡不喜歡?!?/br> 王疏月垂眸笑開:“喜歡,只是您下回啊,就不要三更天的起早,妾昨兒沒睡夠,您今兒又議了一天的事。主子啊,早些歇吧?!?/br> *** 八月就這么過去了。木蘭秋圍如期至。 王疏月步入了人生的第十八個年頭。一回顧,到覺得上天不算薄待她。 母親死后的第一年,她有了一個欣賞,尊敬,也愛慕的男人。賀龐身在高位,同樣被很多東西捆縛,但他也在極力地給王疏月自由。帶她領(lǐng)略山河,甚至引著她去了解,他的豐厚的閱歷和復(fù)雜的精神。 雖然他還是不知道怎么對一個女人好吧。 但這世上的事,總是不能十全十美。 第50章 雨霖鈴(二) 從暢春園回紫禁城,大抵只歇了半月的功夫,皇帝便讓啟程去熱河。 雖然時間上不寬裕,但行前的準(zhǔn)備還是做得十分完備。 婉常在自從生了二阿哥恒音之后,便擢了貴人。 這是才出月子,自然不能隨行,成妃也因大阿哥的事發(fā)了心絞痛的毛病,便自請在永和宮同婉貴人的作伴。于是,后宮同行的人,除了太后以外,就是皇后,順?gòu)搴屯跏柙?。淑嬪和寧常在則被皇帝留在了紫禁城。 善兒與梁安都不解。但心里的歡喜卻是藏不住的。 “主兒,從前您不在的時候,淑嬪是皇上面前最得臉子的,因為淑嬪,延禧宮的那些狗奴才,一個個登鼻子上眼,都要端著主子的架勢了,這回可真是下臉。解氣了?!?/br> 王疏月到是明白皇帝的意思,這次木蘭秋圍,皇帝是要借接見蒙古各部首領(lǐng),安撫蒙古各番旗。太后和皇后都是科爾沁出生,順?gòu)迨腔屎蟮淖迕谩K跏柙略谄渲胁攀歉窀癫蝗搿?/br> 成妃不去,大阿哥卻不干了。 四五歲的孩子,總想著去外面的大天地里滾滾,一聽說自己的額娘去不成,皇帝也要把他留下,竟一連生了好幾天的氣,每日雖還是按時上上書房,下學(xué)回來卻悶著連飯都不肯好好吃。成妃沒了法子,只好帶著大阿哥去求皇后。誰知那日皇帝也在長春宮,見她來求,竟道:“翻了下個月恒卓也五歲了,該去見識見識?!?/br> 大阿哥一聽這話,眼底都亮了。 皇后剛要說話,皇帝卻已經(jīng)伸手把大阿哥抱到自個懷中。 “好,大阿哥也去。跟著皇阿瑪去木蘭獵熊?!?/br> 皇后含笑道:“那大阿哥還是教給妾吧?!?/br> 皇帝道:“不用,跟著朕?!?/br> 皇后怔了怔。忙道:“皇上是要親自照看大阿哥嗎?” 皇帝點頭,將大阿哥撐舉起來,“對,就跟著朕,既然是去秋圍,就要看八旗官兵和蒙番勇士習(xí)騎射。朕的大阿哥也是時候遴選個外諳達。就借這次秋圍挑定了,更番入衛(wèi)。” 這自然是皇帝看中自己兒子。 成妃聽后十分歡喜,忙起來謝恩。 皇后摸了摸大阿哥的頭道:“就是覺得,咱們大阿哥還小了些?!?/br> “皇額娘,兒臣不小了不小了?!?/br> 小孩子的頭搖起來跟撥浪鼓一樣了,皇帝不由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到把成妃驚了驚。 她的記憶里,對著自己,對著大阿哥,皇帝到從來沒這樣笑過。 王疏月是到了啟程那一日才知道,大阿哥上了皇帝的大輅。但由于在皇帝身旁,到底不敢放肆,小小一副身板挺得筆直,正一本正經(jīng)地念書。 見王疏月上來,這才歡快地站起來請安。 “和娘娘。” 皇帝正在與大輅下面的十二說話,眼風(fēng)掃到了王疏月,話雖然沒有停,但還是抬了抬手示意王疏月勉禮去坐。 王疏月靠著大阿哥坐下來。 大阿哥幾乎當(dāng)王疏月是救星。 “和娘娘,這個字兒臣不會念?!?/br> 王疏月掃了一眼那本書,竟是藏文的。 “和娘娘……也不會念。” “啊……和娘娘都不會念,那兒臣也不念了?!?/br> 正嘟囔著,手中的書卻被皇帝抽走了,嚇得大阿哥忙耷拉了腦袋不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