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 他氣得糊涂。 一時之間,他似乎也有些明白過來,當年先帝為什么會對自己動怒。這各藏心思,各護各命的皇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言一句,都在無形之中打死結(jié)。 王疏月說他為父則蠢。 似乎真有那么一點。 “主子……” “住口,朕不想聽你講話?!?/br> 他說著,硬著臉從后面的書案上拿了一本折子。 無論他的家事有多么混亂,他還是有無數(shù)的政務(wù)要處理。 “你給朕跪好了,跪到朕什么時候走,你什么時候起來?!?/br> 那一日,何慶張得通都不敢在里面答應(yīng)。 整整一個下午,皇帝都沒有要過一口茶。只是不時地掃著王疏月面前的炭火盆子,看炭少了,就喚人進來添炭。 到了晚間。皇帝才從案牘起前身。沉默地走出了三希堂。 何慶這才敢進來扶王疏月。 大雪已經(jīng)停了。 放晴的夜空竟然能看見零星幾處星點。 王疏月側(cè)頭朝西稍間看去,稍間里的燈是亮的?;实鄣挠白泳驮诖皯羯?,在她看過去的時候,又一晃不見了。 金翹仍然在養(yǎng)心殿外等她。 見她走得步履蹣跚,忙上前扶住她道:“說皇上跟主兒發(fā)了雷霆,可讓奴才急糊涂了。您怎么了,受皇上責罰了嗎?” 王疏月?lián)u了搖頭。 “沒有,先不忙回去,去奉先殿?!?/br> “是。” “欸,等等?!?/br> 她彎腰揉了揉膝蓋:“傳輦來吧。我走不動了?!?/br> 第71章 生查子(三) 奉仙殿乃“同殿異室”規(guī)制。 后殿有九間閣間,分別供奉不同代的列圣列后。中以穿廊相連。 王疏月走在繪金線大點金旋子彩畫的檐下,穿過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門,獨自一人走進供奉先帝后牌位的后殿閣間。其間她一直在回想,去年的秋天,在熱河外八廟普仁寺中,皇帝與桑格嘉措說的那一席話。 “娘娘有娘娘來處和歸處?;噬嫌谢噬系膩硖幒蜌w處?!?/br> “朕與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br> 在這改天換地之后的王朝初幾代,異族為主,漢人為奴的背景之下,她憑一己之力撞入王朝的血脈傳承,父權(quán)子襲的陰謀陽謀,實在是挫傷處處,但這也正是所謂“有望同流”的代價。 奉先殿的黃色琉璃瓦重檐廡殿頂,地上鋪成的金磚,閉合的后殿隔間門。這一切都象征皇族血緣的貴重與封閉性,也反應(yīng)出這血緣之中,父與子,母與子之間,脆弱的信任和敏感的戒備。 王疏月望著神牌前大阿哥的背影,幼年的柔軟被嚴肅明正的燈火吞光了,越發(fā)顯得倔強而疏離。所以這些皇家的人啊,一代一代的更替,所受的折磨卻是相同的?;实凵倌陼r受過的傷痛已是陳傷。他明明是想維護自己的孩子,但卻又不自覺地把自己后代,也摁入與他相同的命運里。 王疏月望向大阿哥身前的神牌。 銅底鎏金的牌身上,張牙舞爪地爬著九條鱗片指抓清晰的龍,上書她看不懂的滿文,和跪在他下面的孩子,一道排斥著她這個漢人出身的女人。 大阿哥靜靜地跪在神牌前,漸漸從香火氣味里聞到了王疏月身上的清香木香氣。 他回過頭來,正見王疏月獨自一人立在門口。若換作以前,他一定會撲到她身旁,開心地喚她和娘娘,但這會兒他叫不出口??稍倥懦馑?,他還是有知覺,記恩情的孩子,想著她將為了維護自己,和自己阿瑪爭執(zhí)的場景,又覺得自己這樣很傷她的心。 想著,給鼓起嘴低了頭。 “欸,大阿哥以后都不理和娘娘了嗎?” 王疏月走到他的身邊蹲下來,先開口了口,伸手去摸他的后腦勺,大阿哥卻避開了。 “兒臣和您親近,額娘在天上會傷心?!?/br> 他說得很認真。雙手卻不自在地往身后背去,試圖和疏月拉開更遠的距離。 王疏月點了點頭,將手收了回來。 她也跪了一日,蹲著也像在受刑,索性抱著膝蓋靠著大阿哥坐下來。 “那大阿哥跟和娘娘說的話,都不算數(shù)了嗎?!?/br> 大阿哥抿著唇?jīng)]有出聲。 王疏月溫聲續(xù)道:“大阿哥跟和娘娘說過,以后要像和娘娘保護大阿哥那樣,保護和娘娘的?!?/br> “可是,您說您有皇阿瑪保護,要兒臣保護好額娘和皇額娘……” “那如果你皇阿瑪不保護和娘娘了呢?!?/br> 大阿哥抬起頭來,竟見王疏月眼中藏著些晶瑩,在燈火的映襯下閃著令人傷心的光芒。 “皇阿瑪……是不是因為兒臣責罰您了。” “嗯?!?/br> 大阿哥頂直了脊背,聲也不由自主地高了上去。 “皇阿瑪怎么責罰您的?!?/br> “罰和娘娘和大阿哥一道跪著呀,大阿哥跪了多久,和娘娘就跪了多久?!?/br> 大阿哥聽她說完,眼光則落到了王疏月的膝蓋上。 半晌,終還是試探出小手來,猶豫了一時,輕輕地覆了上去。 他已經(jīng)在奉先殿里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早就被烘燙了身子,那只小手一觸到王疏月的膝蓋,溫暖就渡了上去。 大阿哥抬起頭望向王疏月:“額娘說過,和娘娘您膝蓋不好。是不是很疼啊。 王疏月的鼻子一酸。眼淚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好在啊,他還沒有被逼傷根本,他到底還是從前那個暖心而溫柔的孩子。 “和娘娘您怎么哭了?!?/br> 王疏月忙低下頭去掩飾。 “沒有,和娘娘就是覺得疼,沒出息,疼哭的?!?/br> 大阿哥轉(zhuǎn)過身子,側(cè)跪下來,對著自己的手哈了一口氣,然后又認認真真地把手出搓燙,小心翼翼地重新覆住了她的雙膝。 “和娘娘,兒臣明日去給皇阿瑪請罪,都是兒臣的錯,兒臣惹皇阿瑪生氣,求皇阿瑪不要責罰您了?!?/br> 王疏月喉嚨里哽咽,說不出話來。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這一回大阿哥并沒有避她。反而松開一只手去替她擦眼淚。 “和娘娘不哭,兒臣保護您。” 王疏月心中悲歡交雜。 也許這座紫禁城里有很多人在用陰謀謀生謀情,但她只想為所珍視的人,把情深用。誠然她也有所求,但她求來的東西,到底扎扎實實,堅定無虛。 她想著,輕輕將大阿哥攬入懷中。 “大阿哥,無論如何都不能怪你的皇阿瑪,他疼愛你,也希望你能好,但他是你的父親,也是我們大清的皇帝,有的時候啊……他要和大阿哥做君臣。和娘娘知道,那個時候,大阿哥心里有話,就不能跟你皇阿瑪講了,但和娘娘不希望你憋在心里。不管大阿哥以后跟著那位娘娘,和娘娘都會一直陪著大阿哥的,你想跟和娘娘說的時候,就來翊坤宮找和娘娘。好不好?!?/br> 懷中的孩子肩頭瑟了瑟。也不知道是在點頭還是搖頭。王疏月感覺胸口被guntang的水浸濕了。 “不是的,兒臣……兒臣……喜歡和娘娘,兒臣不想跟著其他的娘娘?!?/br> 他聲音里帶了哭腔,一下子淚流滿面。 王疏月忙取出自己絹子取給他擦拭。 “不哭。你才把和娘娘哄好了,怎么自個又這么沒出息了?!?/br> 孩子一旦哭泣來,那眼淚就跟決堤的水一樣怎么都收不住。 “兒臣難過,兒臣愿意聽皇阿瑪?shù)脑?,跟著和娘娘,可是順娘娘跟兒臣說,兒臣的額娘……額娘……就是因為皇阿瑪要把兒臣過繼給您,才病死的……如果兒臣跟叫了您母親,那額娘一定不會原諒兒臣的。” 他終于把憋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摟著王疏月哭成了個淚人。王疏月?lián)嶂谋?,幫他順著氣兒。心中十分心疼?/br> “立嫡立長”太后與皇后也許從來都沒有真正放心過,哪怕皇后已經(jīng)有了身孕,還是不敢把大阿哥放在她身邊??墒?,這樣騙一個孩子,這樣離間他們父子之間本就脆弱的關(guān)系,當真有必要嗎? 王疏月?lián)Ьo了大阿哥,她并不想去跟這個孩子解釋什么宮廷復(fù)雜人心險惡,她壓根就不忍心告訴這個孩子,他被人視為棋子籌碼的真相。 “我們大阿哥不哭,和娘娘不會讓你皇阿瑪逼你叫我母親的。我們大阿哥,只有成妃娘娘這一個母親。你以后啊,還是叫我和娘娘,我啊最愛聽大阿哥這樣叫我了?!?/br> 大阿哥縮在她懷里,漸漸平息下來。 純粹的真心帶來的安定感,無論什么時候都令人貪戀。她不因為子嗣名分不定而放棄對他好,縱然他還是個孩子,也明晰地感受到了王疏月的那顆心。 他抱住王疏月不肯撒手。 “和娘娘,您真的不逼兒臣叫您母親嗎?” 王疏月低頭望著他。溫聲道:“是啊,你不要和娘娘,但和娘娘要陪著大阿哥。和娘娘答應(yīng)了你額娘,一定一定,要維護好你,不要我們大阿哥以后受一點點傷害。哪怕大阿哥要跟著順娘娘生活,和娘娘,也會給大阿哥做茯苓糕,看大阿哥寫大字。所以……” 她扶著他直起身。含笑望望著他的眼睛。 “所以,大阿哥哭夠了,明日就不要哭了。和娘娘陪著你去給你皇阿瑪認錯去。和娘娘保證,絕不讓你皇阿瑪吼你?!?/br> 大阿哥臉上還掛著淚珠子,聽她這樣說,又鼓起了嘴,跪直身子。 “不,我也要保護和娘娘,絕不讓皇阿瑪再罰您跪。”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臉。 “你不會再不理和娘娘了吧?!?/br> “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