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張孝儒這些老臣上的折子,恐怕戳到了皇帝的脊梁骨。 然而令人可敬又可笑的是,大阿哥這位老師,既知自己與張孝儒聯(lián)名上折后,即刻就要被皇帝處置的下場,卻還要在上書房的最后一日,逼著皇帝的兒子去品這八個,于皇家而言斷不可立的字。 “大阿哥,你記著,這幾日你皇阿瑪若問起你的師傅,你絕不可以說到這八個字?!?/br> 大阿哥望著王疏月,似懂非懂地點頭。 “好……可是,和娘娘,這是為什么呀,師傅說了,這八個字,是為人立身的根本,要兒臣一輩子都不能忘?!?/br> 王疏月將大阿哥摟入懷中,輕道:“你師傅說得很對,和娘娘也希望的你記著這八個字,可是,和娘娘更想咱們大阿哥,無憂無慮地生活著,你別問和娘娘為什么,只聽話,等咱們大阿哥再大些,自然就懂了?!?/br> 大阿哥點點頭。“好,兒臣聽和娘娘的話?!?/br> 到底還是個孩子。說完,又和王疏月玩鬧起來,直抱著她手,要茯苓糕。 *** 南書房這邊。 十二和王授文程英等幾個議政大臣卻都跪得要塌腰了。 皇帝沒有坐在書案后面,拖了一把椅子在炭盆旁坐著,彎腰伸手近火,炭盆里的火星子映在他臉上,竟看不出一點暖意。 好一會兒,皇帝才把手收回來,理下因烤火而折起來的袖口。 “什么意思,張孝儒告老還鄉(xiāng),朕準不得是吧?!?/br> 十二和程英都不敢開口,王授文道:“皇上,如今無論是山東還是陜西,火耗改制的漸漸行順,眼見兩個藩庫的錢銀堆起來,就算是臣和張大人等從前糊涂不知皇上的高瞻,如今也只嘆服?!?/br> 他顧左右而言他,皇帝卻哂了一聲:“王授文,你清楚,朕說的不是他張孝儒在山東陜西改耗上的事?!?/br> 說著,他將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放在膝上的那本折子遞到王授文眼前。 “接過去?!?/br> 王授文忙雙手承過來,又聽皇帝道:“這本折子是你們給朕遞上來的,說起來怪,朕臨朝這幾年,還沒怎么見過聯(lián)名折。更沒見過寫得這樣荒唐無理,大逆不道的言辭!” 十二與程英相視一眼,都不敢應(yīng)聲。 皇帝指向折面:“其中最妙的一句,王授文,翻開?!?/br> “是是?!?/br> 王授文忙將折子翻開。 皇帝冷道:“頭一頁,中間。你念?!?/br> 王授文的手有些顫抖,磕頭拜下去:“臣……臣不敢念?!?/br> “你既敢遞,為何不敢念。念!” 王授文無法,只得顫顫巍巍地跪直起來,正聲讀道:“朱子八德,孝悌二字在首,今裕太貴妃病篤,則……則……則……” 王授文牙齒和舌頭幾乎咬在一起,終是念不下去,伏身叩首喊道:“皇上,臣罪該萬死?!?/br> 皇帝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把將那折子拿了過來:“你怕什么,朕都替這個掌筆的人痛快。呵,罵朕上不知孝太妃,下不知友兄弟。聽起來,朕那個‘大逆不道,’還給他批錯了!這回朕要是不準十一回京,朕才是大逆不道!” 說完,一把將折子丟回案上。 那折子翻扯開來,硬折面打在桌面上,啪地一聲,包括張得通在內(nèi)滿屋子的奴才都跟著跪下。 王授文只得給十二使眼色。 十二心里也怕,“皇兄”的稱呼也不敢用,但思前想后,此時也只有他和皇帝既是君臣,也是兄弟,比王授文和程英這些人,有利開口。于是,硬著頭皮跪直起來,認真地拿捏了兩下語氣,方開口道:“皇上,您仁厚,既赦了醇親王爺,也給三溪亭的罪人一個恩典吧?!?/br> 皇帝笑了一聲:“朕論政事,你說家事。” “奴才不敢?;噬?,奴才是見皇上龍心不快,只求替皇上疏解,請皇上降罪。” 皇帝沒有再說話。 屋里炭盆中火星子劈里啪啦地響著。十二看著皇帝的手在案上漸漸的捏緊。 良久,才漸漸松開。 外面,曾少陽和何慶立在南書房的西窗下。 望著頭頂晴光燦爛的天空,雙雙不敢出大氣兒。 過了好久,何慶才出了絲聲。 “欸,這幾日在日精門上都沒見曾尚平。你這個哥哥……去什么地方了?!?/br> 曾少陽嘆了口氣:“求內(nèi)務(wù)府的人,把他發(fā)放到暢春園去了?!?/br> 何慶怔了怔:“都說咱們是拜高踩低,我看獨有他能替我們這些奴才的人去打那些人的臉。舊主倒了這么些年,他還肯去奔投,也是有氣節(jié)了?!?/br> 曾少陽對著晴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是啊,連勸他都覺得是我沒脊梁。” 話音還未落,卻見十二扶著i踉踉蹌蹌的王授文,并程英一道從南書房內(nèi)走出來。何慶忙跟進去。張得通正指幾個小太監(jiān)在里面滅炭。 皇帝坐在書案后,未掌燈,面色陰沉。 他剛要出去傳人進來添茶,卻冷不防聽著一聲冰刀子。 “何慶?!?/br> “啊,是,奴才在……” “給敬事房傳話,膳牌不用承了,讓和妃過來。” “是?!?/br> 下意識地應(yīng)下,正準備走,突然又覺得有些不大對。 何慶站住腳步看了張得通一眼,大著膽子走回來,跪下問道:“萬歲爺,您的意思是,讓和主兒來養(yǎng)心殿侍寢嗎?” 話音剛落,卻見皇帝手在案上猛地一拍,喝道“放肆!” 張得通忙道:“萬歲爺恕罪,他傳了話回來,奴才教訓(xùn)他?!?/br> 皇帝心緒不穩(wěn),轉(zhuǎn)念一想,卻又覺得不怪他要多嘴問這一句。 這兩年,他幾乎不再讓王疏月走敬事房的流程,也不肯讓她從敬事房調(diào)教嬪妃侍寢的那一套規(guī)矩。但今日不知怎么的,想起賀臨,然后想起她,再想起兩三年前雪地里的事,他竟然一時,意不能平。 如今讓敬事房去傳她來侍寢,也不是為了立什么規(guī)矩,只是在這個時候,敬事房的這一堆形式,似乎才能直觀地讓他確認,王疏月的歸屬。 她是他的奴才。 嬪妃。 女人。 有這個必要嗎? 皇帝一直覺得自己行事都有毋庸置疑的理據(jù),但在這種看似不值一提的小事上,他卻覺得自己像是喝了什么酒上了頭。 道理想不通,話就更說得厲害。 “還不滾?!?/br> 何慶被嚇得厲害,連滾帶爬只管往翊坤宮滾去。 王疏月這邊剛與大阿哥吃畢飯,大阿哥溫書去了。 晚間,婉貴人過來,與王疏月在燈下一面翻繡樣,一面閑話。 沒說幾句,敬事房的人就過來傳話了。 不說王疏月,婉貴人也有些錯愕,待人走了脫口道:“我怎么記得,萬歲爺是不讓娘娘……” 話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忙垂頭攪著手上的帕子,站起身告辭出去。 敬事房的太監(jiān)們也是兩年多沒有在翊坤宮伺候過這種事了。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對著王疏月也有一絲不自在。這會兒見婉貴人走了,才小心道:“那……奴才們這就伺候和主兒過去?” 梁安喝道:“忙什么,時辰還未到呢。咱們主兒……” “梁安?!?/br> “主兒……” “不能沒規(guī)矩,聽公公們的?!?/br> 說完,她再沒開口,淡著臉,轉(zhuǎn)身往里間去了。 其余的人此時也覺察出來氣氛有些不大對??戳丝戳喊?,見他不說話,這才敢跟進去。 一個有些頭臉的太監(jiān)不免跟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嘟囔了一聲:“和主兒這里,可真是輕狂,除了皇后娘娘,哪個嬪妃不盼著咱們這般伺候,偏翊坤宮不給咱們好臉子。要我看,這位主兒這幾年是受多了皇恩,越發(fā)宮中的本分都忘了,連帶他們宮里的奴才,不說孝敬咱們,竟還給起臉子來。” 那為首的太監(jiān)擺了擺手:“少說幾句,今兒萬歲爺本就不自在。小心伺候著吧?!?/br> 說著,一行人已進了里間,金翹正服侍王疏月寬衣,準備沐浴,這個時候太監(jiān)們是上不了手去的,只能在屏風外面立著等,等著里頭傳出來說“齊全了?!辈诺眠M去挪人。 此時熱水擁著王疏月的身子,蒸起來的水汽迷在眼前,像一層濕潤的漿糊。 她抱著雙膝什么一聲不吭,由著金翹將溫暖的水從脖子到肩膀,再到背脊一寸一寸地澆遍。金翹也不能說什么,這侍寢的規(guī)矩,也是所謂的皇權(quán)尊卑,對嬪妃們的挾制。其中一道一道,一刻一時都是量限的,伺候的人并王疏月,誰都不能漏一點子錯處。 沐完浴,金翹在地上鋪了一張白鼠毛的氈子,扶著她從浴桶里出來踩上去。又蹲下身從腳趾頭起,一點點擦拭干凈的。這才攙著她往榻上去,榻上早備好了一條菱花繡的錦緞被子。剛透透徹徹被水裹過一回,王疏月原本如雪一般的皮膚此時還泛著紅。一接觸到柔軟的棉被,竟引出她一陣顫來。 金翹忙道:“主兒,怎么了??墒潜澈笥惺裁措鯌?yīng)的,您坐起來,奴才替您撫找撫找?!?/br> 王疏月輕道:“不用了。就這一會兒,別折騰?!?/br> 金翹只得拉起棉被兩邊,細致地裹好自家主兒的身子。 她是知道嬪妃侍寢規(guī)矩的人,今日心里不痛快,無非是因為皇帝從前賞過不必行這一套的恩典,如今又收了回去,替王疏月的前程擔憂罷了,還不甚明白此時王疏月心中真正難受原因。 “主兒,您別難過,這也是萬歲爺?shù)拇蠖鞯?,婉貴人那些人,多少年了,還巴望不到一次呢。” 這種大體統(tǒng)的話,王疏月越是聽得懂,就越是難受。 索性止住金翹,不像讓她再往下說。 “去傳話吧。我這里齊全了。” “欸,是?!?/br> 說著,金翹起身走到屏風前面,朝外道:“幾位公公,娘娘齊全了,你們來請吧?!?/br> 話才說完,敬事房的人還來不及回話,梁安卻跑進來道:“金姑姑,幾位公公,皇上來了,已經(jīng)走到前殿了,我們這兒……” 敬事房的人一愣,還沒遇見過嬪妃這里正預(yù)備著,皇帝就過來時候,一下子亂了。 “哎喲,這可挪不得娘娘,這……哎,這可……” 金翹看了一眼外頭,儀仗燈籠的光映了大半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