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其實(shí)不會剃頭。

    但是吳靈從前給父親和兄長剃頭的模樣，她倒是看過不少。印象里母親喜歡捏著父親的耳朵，來來回回地?cái)[正他的頭，然后循著一個(gè)合適的位置下第一刀，接著就順著路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那些青茬兒削掉。

    不過，看著皇帝的耳朵，她到底還是猶豫了一下。

    宮里的規(guī)矩，皇帝的身子是不能被觸碰的，就算是后宮里的后妃也不可以。

    眼見著王疏月要上手，圖善的目光就狠狠地跟了上去。王疏月不由地往皇帝身后撤了一步，剛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去?；实鄹杏X到身旁的人怯了，又見圖善不僅沒有走，還根一棵松似的站在前面，氣不打一處來。

    “出去！”

    “皇上，這不和規(guī)矩，理龍須一項(xiàng)，奴才和禮部的人……”

    話還沒說完，卻見何慶掛住了他的手，一頓扯拽。

    “和規(guī)矩和規(guī)矩，大人知道什么，咱們貴主兒啊，最懂規(guī)矩的。”

    說完又壓低聲音道：“走走走，沒見萬歲爺不痛快嗎？”

    圖善糊里糊涂地，就這么被何慶三拽兩拖的扯到恬澈門前的風(fēng)口處去站著了。

    王疏月看他果真站遠(yuǎn)了，這才從新伸出手去。她今日穿著一身藕色寧綢通草繡的氅衣，袖口處有幾從凸繡的玉蘭紋繡，輕輕刮蹭過皇帝的后頸?；实蹧]有動，膝上攤著一本不知什么地方的地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

    王疏月輕輕捏住皇帝的耳垂。這一幕看得禮部的連個(gè)曹官和張得通心驚膽戰(zhàn)的。

    皇帝背脊骨處似乎僵了僵，臉一路從耳根子紅到脖子，卻仍是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膝上的書，甚至還裝模做樣的地翻了一頁，天知道那后面是章頭部分，其上就兩個(gè)字，皇帝盯著那兩個(gè)字，愣是看了快有一刻鐘。

    “您把頭再……抬高些?！?/br>
    王疏月手上使了些力，張得通驚得都忍不住要開口了。

    誰知皇帝“哦”了一聲，竟真的順著她的力道，仰了一半的脖子起來。

    王疏月端詳著這個(gè)角度，似乎還不甚順手，又道：

    “嗯……好像還要再往左邊偏些?！?/br>
    皇帝也沒多說，順話就歪了脖子，誰知?jiǎng)傄黄?，卻感覺自己耳朵被猛地一扯。

    “王疏月！你不是說往左邊偏嗎？”

    “您偏多了。”

    皇帝氣得不行，轉(zhuǎn)頭，“騰”地就要站起來，卻聽見她在自己背后“嘶”地吸了一口氣。知道是自己扯疼了她將才養(yǎng)好的手，趕忙把自己腦袋轉(zhuǎn)回去。

    這一來，瞬間沒了脾氣，只得拿起膝上的書，撩利索袍子，從新坐好，順著她扯在他耳朵上的力道，往回又偏了些。無奈道：

    “正了嗎？”

    “正了。您別動了啊。好生看您的書?！?/br>
    雖然人有些麻煩，但和大多數(shù)漢人女子一樣，她那雙既拿得針，又拿得筆的手是真的很巧。雖是刀貼頭皮，卻一下一下，十分慎重妥當(dāng)?？吹脧埖猛ǖ热?，也漸漸放下心來。

    天色陰陰的，錦枝窗上映著青樹的影子。

    皇帝一向很喜歡這樣清淡蘊(yùn)草木香的日子。以前在王府的時(shí)候，他還可以一個(gè)偷那么一日半日的閑，登基以后，卻很難在紫禁城里找這么一段清凈的時(shí)光。好在她養(yǎng)好了身子，終于又得已這么對著，糊里糊涂地被她帶著傻地幾句嘴，而后各自靜下來，看書的看書，做事的做事。

    一日時(shí)光消閑，再沒比這更放松的。

    “疏月?！?/br>
    “在?！?/br>
    “以前在家里做過這事嗎？”

    “沒有，父親說過，我以后是要給主子們的人，那也就是家里的半個(gè)主子，這些事都是做不得的，不過啊，我倒是看母親給父兄他們剃過?！?/br>
    說著，她湊到他面前，含笑問道：“主子，還湊合吧。”

    皇帝笑了一聲，“還成?！?/br>
    說完，手中的書翻過去兩頁。

    “你母親喪事……”

    他起了這個(gè)話，卻不知道怎么說明白自己想要說的意思。

    不想?yún)s聽王疏月接道：“我知道，您當(dāng)時(shí)施恩想讓我見母親最后一面。只是后來母親喪事忙亂，我也就忘了，入宮后也一直沒跟您好好謝個(gè)恩?！?/br>
    皇帝望著書頁上的字：“朕聽皇后說，還是晚了一步?！?/br>
    王疏月蹲下身來，一只肘抵在他攤開的書上，攤開掌心托著自己的臉，仰頭道：“那也是我和母親的母女緣分，當(dāng)年母親的大事，是在先帝爺?shù)膰鴨手校矣衷趯m里當(dāng)差，原本啊是連出去送殯都不能的，是您給了恩典，才叫我全了自己的孝心。若是母親泉下有知，也會感念您?！?/br>
    她慣能坦誠地將這些話如春風(fēng)化雨般地送進(jìn)他耳中，自行消化掉所有悲哀之后，把溫柔的理解呈給皇帝，其中不見絲毫刻意的奉承。

    皇帝低頭看向她的發(fā)間，她今日仍然簪著他最初賞她的那根金鑲玉芙蓉玉柄簪，快四年了，不算平順，也沒有少受折磨，但不知是不是因?yàn)闆]有生育，容顏體態(tài)一點(diǎn)變化都沒有，就連那雙眼睛，其中那干凈光，都和當(dāng)年雪地初見時(shí)一樣。王授文總說，她很像她的母親，這一時(shí)，皇帝竟當(dāng)真有些好奇，她的母親是個(gè)什么樣的人?！?/br>
    “疏月?！?/br>
    “??？”

    “你母親葬……在什么地方。”

    “家人扶靈去了南方。漢人講‘落葉歸根”嘛，我們王家祖籍在長州，以后，除了我，家人們的靈柩都是要送回長洲去的，葬在茂青山下。您應(yīng)該不知道，我們王家在長州除了一座臥云精舍，還有一座杏花園，就在茂青山麓上?！?/br>
    說著，她似乎想到什么有趣兒的事，竟掩唇笑出聲來。

    皇帝小心地把自己的書從她的手肘子下面抽出來，一面道：“你笑什么。”

    “想起了以前母親說過的話。我記得的父親當(dāng)年逼著兄長考取功名，兄長挑燈苦讀，十分辛苦，母親見兄長實(shí)在艱難，曾跟父親說過，若是兄長不能進(jìn)士及第，就讓他回來守著咱們杏花園子。只是可惜，兄長和父親的志向是一樣的，不然，如今也該是個(gè)素杖香挑杏兒花的方外仙?！?/br>
    聽她說完這一席話，皇帝也笑了一聲。

    “您又笑什么?！?/br>
    皇帝隨手將書放倒茶案上，“沒什么，朕算是知道，為什么你和王定清都不像王授文了。你們王家……呵呵，有些意思，當(dāng)父親逼著女兒去修書樓，母親卻想兒子去守杏花園。最后，沒一個(gè)功德圓滿?！?/br>
    “我很圓滿啊?！?/br>
    她說著，輕輕握住了他正放書的手。

    “除了您，誰敢說我不圓滿。”

    皇帝怔了怔。

    是啊，除了他，誰敢說王疏月不圓滿。

    可是，他偏就覺得她這一輩子，終究還是少了一樣福氣。

    盡管他身為皇帝，也賜不了的福氣。

    “起來?！?/br>
    “好?！?/br>
    這邊皇帝剛扶著王疏月站起來，便見何慶進(jìn)來道：“萬歲爺，周太醫(yī)來了，給您看傷?！?/br>
    張得通道：“怎得這么慢?！?/br>
    何慶看向王疏月，小心道：“今兒是周太醫(yī)給貴主兒請平安脈的日子，周太醫(yī)一大早就去翊坤宮里候著了，誰知道貴主兒來了萬歲爺這里，奴才們?nèi)ト站T上找了一圈以后沒找著太醫(yī)，這才折騰大發(fā)了?！?/br>
    “行了，傳進(jìn)來?！?/br>
    說完，握住王疏月的手，“走，過去坐。”

    ***

    周明走進(jìn)來，見王疏月也在，忙一并請了安，方起來去看皇帝頭上的那道口子，口子割得不深，血也已經(jīng)凝住了，張得通等人見沒多大妨礙，也都放了心，在旁伺候著上完了藥，正要送周明出去。卻聽皇帝道：“不是說今日要給皇貴妃請平安脈嗎？在朕這里請吧。朕有些日子沒聽你背你那幾本石頭書了。今兒閑，聽聽?！?/br>
    周明額頭冒汗，行醫(yī)這么多年，他最怕的就是在皇帝面前給王疏月診脈。其實(shí)，單是王疏月在倒沒什么，這些年，除了看顧皇后的龍?zhí)ブ猓恢闭疹欀跏柙碌纳碜?，他其?shí)看得出來，在子嗣緣分上，王疏月并沒有多大的執(zhí)念，可皇帝……卻好像不一樣。每回看著他診完脈，都要仔仔細(xì)細(xì)地聽他析一遍病理，不明處甚至還要糾纏。每一回都折騰他三魂七魄不定。生怕說錯(cuò)一句，就要丟腦袋。

    何慶一臉同情地看著他，卻也不敢說什么。

    周明摸了摸自己被汗水浸著的脖子，映著頭皮從新在王疏月身邊跪下來，取出腕枕放下，伏身道：“請貴主兒的手?！?/br>
    王疏月眼見周明的汗水濕了領(lǐng)口子，猶豫著對皇帝道：“要不……我回去……”

    “有什么不能當(dāng)著朕的面說的?！?/br>
    皇帝不松口，周明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王疏月也沒了法子，只好抬手褪下手上玉鐲子，將手腕靠了上去。

    周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心驚膽戰(zhàn)地掐脈。

    誰知，剛搭上手去，眼皮子忍不住跳了一下，他都來不及去細(xì)想這脈像是什么。

    左眼跳災(zāi)，又眼跳財(cái)，他趕忙分辨左右，心里不覺激動起來。

    這才凝神又細(xì)細(xì)診了一回。

    喜上眉稍來，一時(shí)之間大有把這么些年的濁氣全部吐空的欲望。松開搭脈的手，起身退了一步，重新跪下像皇帝行了一個(gè)叩拜的大禮。

    “皇上，貴主兒，大喜啊大喜啊！”

    何慶和張得通是聽?wèi)T了這些太醫(yī)院的套話的，猛地在王疏月這里聽見，明知是什么喜，卻有些不敢相信。

    王疏月手指一顫。

    皇帝卻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什么喜，說清楚！”

    “是是，萬歲爺，您皇恩浩蕩，恩澤廣大……”

    “誰要聽你說這些！”

    “啊，是，貴主兒遇喜了，只是，才一月余。胎像還不穩(wěn)，臣這就去給貴主兒寫安胎兒調(diào)理的方子?！?/br>
    第96章 清平樂（四）

    王疏月的這一側(cè)得以清晰地看見，皇帝的嘴角牽拉出弧度。

    但他這個(gè)人，人前不肯過度顯露悲喜。

    自察后便強(qiáng)把那個(gè)弧度的扯了回去。只是因?yàn)樘^勉強(qiáng)，面部的肌rou一時(shí)僵一時(shí)舒，以至于神色恢復(fù)后，嘴角處竟還有些微微的抽搐。

    “賞?！?/br>
    他退回王疏月身旁坐下，壓著聲音，吐了這么一個(gè)字。

    周明磕頭謝恩，一面又道：“臣不敢居功，這是皇上的鴻福罩貴主兒，也是貴主兒自個(gè)肯寬心，心定則神安，神安則經(jīng)血通暢……”

    周明在背他的石頭書，外面則吹著不寒不暖的風(fēng)。一道一道青樹的影子，搖曳在門戶上，時(shí)而鷓鴣鳴叫，落花時(shí)節(jié)，偶一相聞，真是情牽意動，令人心如風(fēng)下之在水，波起紋蕩。